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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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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修罗 默音

2013-01-29 10:24:57

     这一次,尘暴的警报来得猝不及防。
     “观测局的老爷们都是蹭别人工分的蛀虫。什么事嘛!”老板乔诺抱怨道。货仓一角的笼子里有三只金毛灵猫,两只在打盹,一只不安地踱步,盯着几米开外的人类。它浅绿色的瞳仁将其辨认为两块吃不到嘴的肉。阿龙一纵身,把泡沫盒里的角龙蛋叠放在五米多高的货架最顶端。乔诺嚷道:“悠着点!要是磕坏了一只,你小子要赔六个工分!”
     阿龙知道乔诺的脾气从哪儿来。警报说,宇宙尘暴将在230分钟后到来,港口届时将停航,至于何时恢复开航,要等下一步通知。此次的尘暴预计有7.3级,被命名为“赛壬”。
     “7.3级!这三位爷搁这儿不走,要吃掉我多少钱!还让不让人活了……”乔诺说个没完。他嘴巴毒,常把阿龙喊作“小畜生”,灵猫反而成了“爷”。其抱怨也不是没有理由。来自盘古星的灵猫只吃花脖蛇,这种蛇每条售价3 000联邦币,三只灵猫一顿就要吃掉阿龙一周的薪水。它们本该在今晚搭上湿婆星商人的船,将来或成为富豪的看门猫,或变成饕餮宴席上的一道菜,那就不是乔诺关心的范畴了。如今尘暴骤起,滞留的灵猫成了耗钱的累赘。
     阿龙在工作间隙往天花板的夹角黏了一只迷你太阳球。那玩意儿被设定成50分钟后点亮。尘暴抵达的时候,角龙估计也快破壳而出了。等着看好戏吧。
     他关好仓库门,正打算从乔诺身旁溜走,忽然被矮墩墩的老板伸手一拍。乔诺的本意是拍肩膀,身高差异使他拍到了阿龙的屁股,搞得像性骚扰。反正阿龙也习惯了,他俯瞰着乔诺说:“怎么?”
     “今天最后送一趟货,把珍珠鸟送到中村家。”
     那群珍珠鸟不仅自己发了疯,也能把人逼疯。听到九区的烤串老店“中村家”,阿龙一扬眉,“做成烤串太可惜了吧?就算脑袋秀逗了,那也是珍珠鸟。”
     乔诺瞪他一眼,“到底谁是老板?快去!货已经让小伍搁店门口了。”
     老板的定义就是让人延时工作不给加班费。阿龙上楼出店,只见小伍拿着凝胶喷枪,往鸟笼子狂喷一气。那群鸟正在煞有介事地跳一种复杂的舞步,瞬间被黄色凝胶牢牢裹住,只剩脑袋露在外面,依旧不屈不挠地齐齐扭动鸟头。朝左转,“吱!”朝右转,瞪出眼珠子,“咯咯!”禽类的集体狂躁症。那块凝胶像个迷你疯人院。小伍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转头看见阿龙,冲他笑,“走好啊您哪!”阿龙朝小伍伸出中指,跨上悬浮式摩托车。黑色的车身上画着一个亮银色的图案,如同星辰的轨迹。那是乔诺的女儿乔其的手笔,据说是个旧地汉字:“龙”。小气的乔诺没买小货车,也不愿掏钱把摩托改装成三轮的,放眼整个港口,他的货也只有阿龙能送。
     车子发动了,阿龙一脚踢在不断尖叫的凝胶上,恶心黏滑的物质立即缠住他的左脚。他一扭车把,连人带货向前猛冲,眼看就要撞上前面一辆违禁停放的货车,然而下一秒,阿龙和尖声乱叫的珍珠鸟们腾空而起。两侧店铺的灯光照亮了整条街,逆光的阿龙如同黑色的云朵,迅速飘过人们的头顶。小伍忍不住抬头目送那片云的行进。这是四区常见的风景。阿龙的速度让所有目击者生出热血沸腾的幻念,地面的商贩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的活儿,仰头张望。这一刻如同被施了魔法。
     但紧接着,叫骂声在前方约一千米乃至更远处错落响起。小伍没把凝胶裹严,最后一排珍珠鸟粪尿齐下,街上不断有人中招。“死阿龙!”“投诉扣你工分!”阿龙的吼声遥遥传来,被风吹散了。小伍吐一下舌头,闪身进店。
     仁松的飞船离ld港近了,宽频信道充斥着繁忙的入港呼叫和进港引导,汇成喧嚣的背景。从视窗看去,32面体的悬停港在夜空中晶莹闪烁,不负钻石港的名头。
  ld是levante diamond的缩写。地球上有过一处名为阿尔沃兰的海盆,位于西地中海,每到春秋两季,柔软温暖的立凡德风(levanter)从阿尔沃兰向西北方的陆地吹去。当然,那都是剧变之前的陈年旧事了。在新星纪元272年的现在,立凡德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古词,也没人知道常有宇宙尘暴困扰的ld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
     仁松管它叫伶仃港。什么立凡德风,什么钻石,都不是他对联邦内最大贸易港的感觉。再热闹也只是伶仃,毕竟,它孤零零地漂浮在恒冬星球泰坦的轨道上,附近有三个跃迁用的“虫洞”,最近的仅有15光时。它就像是被扔在极寒之地的灯塔,人们耗费科技和财力,使港口成为漫长旅途的明亮终点,却无法改变它地处偏僻的事实。如果不是为了生意,没有人会大老远跑到这个逼仄又充满金钱气味的地方。
     他的飞船是一艘落伍却结实的老家伙,没必要在进港时把燃料浪费在助推上。仁松发完入港申请,屏蔽了宽频的喧嚣,给剩下的4光时留了5天的行程。进港前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在船上巡游,确认一切正常,这才把休眠舱的青灯叫醒。本该在上一轮值班日就这么做的,不过仁松更喜欢独自守着挣脱虫洞的旅程。随着时间的不均衡流动,星星们在视窗里膨胀又缩小,人容易在这时产生幻觉。
     他看见了方大伟、乔诺、莫离,还有雅美。他们穿着开拓团的制服,年轻的脸庞还没有经历后来的杀戮、厌憎和绝望。雅美像大多数女拓荒者那样,把长发梳成一根辫子,绕过额头紧紧地盘在脑袋上,从风帽露出少许。她的黑发被泰坦星淡青色的光线照成奇异的幽蓝。
     她朝他转过脸,嘴角微牵,“你今天又逃课。”
     那时,他们除了分工开发泰坦星的蛮荒,还有一定量的学习任务。带着他们来到这颗星球的导师们怀着建设新星的蓝图,认为“世界将属于年轻人”。年轻人未经尘世的污染,而且有很容易被煽动的理想。近万名青年经过甄选,从各个人类聚居地奔赴泰坦星,他们在ld港举行了誓师大会,“必将用自己的一生在泰坦星扎根。”
     仁松来泰坦的理由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母星天照由半军事化的政府统治,是人类联邦中相对异色的居住地。满28周岁的成年人①,无论男女都必须服至少两年的兵役,成绩优异者从此进入军政职能部门,被淘汰者恢复平民身份,说白了就是二等公民。仁松的哥哥仁成在演习中失去了一只手和一只眼睛。天照星的义肢技术极为发达,但视力缺陷毕竟难以弥补。仁成的婚约对象弃他而去,心灰意冷之下,他离开从祖父那一辈居住的高尚区域,在混乱的下城开了家小小的书店。仁松不顾父母的劝阻和弟弟的嘲笑,常带着吃的喝的去看望哥哥。他在书店的后仓读了些所谓的禁书,开始憧憬天照以外的世界。泰坦计划刚开始招募的时候,仁成鼓动他参加,主要是怕运动神经不够好的二弟重蹈自己的覆辙,至于仁松自己,只是单纯地厌恶纪律和枪。
     可是纪律在泰坦也无处不在。没完没了的任务,冗长的学习,还要写什么心得。仁松想,无非是把“保家卫星”换成了“建设新世界”,但所谓的新世界并不存在——只要人还是那些人。
     他从未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即便当时对雅美。
     如今,他和雅美之间已经隔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去掉休眠期,对他来说也有将近二十年。记得在某本书上看过,死者永远年轻。他有时会强迫自己想象步入中年的雅美,却往往不顺利。比想象更真实的是从虫洞挣脱时的幻觉。她年轻光洁的额头反射着泰坦星没有热度的青色日光。她说:“你又偷懒看你的闲书。”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抿嘴一笑,“我让乔诺弄了点儿酒,你怎么谢我?”
     记忆是一种瘾。每当仁松从幻念中倏然惊醒,额头总是被冷汗浸湿。像个磕了药的人。
    青灯从休眠舱出来的第一句话是,“又瞧见老朋友了?你看起来像被人海扁过。”
     仁松已经习惯了它怪异的说话声音,尽量平淡地说:“虫洞副作用。”
     “障由心生。我看你该找个妞,保证管用。”青灯往主控舱走去,步伐不像休眠了三个月的人。准确地说,青灯也并不是“人”。想到要在伶仃港暂停十几个小时才能再度驶入虚空,仁松有一丝不安。他走进主控舱,头戴耳机的青灯盯着视窗说道:
     “还有35分钟进港。港口发布了尘暴警报,预测在270分钟后。见鬼,我们要被钉在这儿了!”
   中村家在九区乃至整个港口都很出名,不仅因为所谓的“天照风味烤串”,更因为老板刀男。
     据说刀男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把一只活鸡变成穿在签子上的烤串。鸡胸肉、鸡中翅、鸡翅尖、鸡胗、鸡肝、鸡心、鸡皮,各就其位。仿佛那从来不是咯咯叫的活物,而是一种肉类积木,刀男所做的就是把积木打散和分类。
     其实没人亲眼见过这个,传说总是建立在无人目睹的基础上。刀男的形象给传说增添了信服力。他是个天生的大个儿,几乎赶上经过基因改造的阿龙的身高。他的右手是义肢,天照星有不少人服兵役落下残疾,这不稀奇。让他获得刀男之名的,既非身高,也不是灵活得不可思议的义肢,而是他看人的眼神。
     阿龙25岁②开始帮乔诺干活。第一次给中村家送货,他回程闯了三次红灯,被系统扣掉三个工分。乔诺吼他:“有鬼追你还是怎么的!”乔诺心疼油钱。阿龙扁着嘴说:“那个老板比鬼还凶。”想想又补一句,“他看我的时候,我觉得我不是人,而是一块肉。”
     三十出头的阿龙成了四区有名的惹事精,他开始觉得关于刀男的传说不那么靠谱。他每回到中村家,实际杀鸡切肉的总是学徒,没见刀男动过手。刀男脾气不好倒是真的,学徒在这儿都待不长。刀男不知怎的不喜欢用港口仔,他的学徒都是外来的,不像港口仔那么吃苦耐劳,流动也就更快。
     今天在厨房后门接货的又是新面孔。对方一看那团如痴似狂的凝胶,脸色有点发白,跑进店里找老板。刀男出来对阿龙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可是纯种珍珠鸟。”阿龙说。他的左脚还裹在凝胶块里。
     刀男蹲下身,一只鸟转眼到了他的手心,被他攥着翅膀。鸟群中止了大合唱,正好应了“呆若木鸡”的说法。阿龙瞪着自己突然恢复了自由的左脚,还有地上那堆凝胶碎片。要去掉凝胶只能用化胶喷枪,如果用刀割,保不定割到里面的活物,再说也剔不干净。见鬼的是阿龙从头到尾没看见刀男的刀。他正在纳闷,只听刀男吁了口气。
     “乔诺这个奸商。这些鸟不好。”
     “当宠物可能卖不出价,做烤串足够了吧。”阿龙反驳。
     “它们是吃蛋白粉长大的,珍珠鸟应该喂虫子。你的老板真是抠到家了。”
     阿龙一怔。刀男盯着鸟看了几秒钟,就能知道鸟的食谱?刀男一扬下巴,学徒赶紧把凝胶抱起来送往厨房。珍珠鸟的合唱又开始了。吱,咯咯!只有刀男拎着的那只继续扮演木鸡。
     刀男在阿龙递过去的收银终端按了几下,面无表情地说:“请你吃烤串,到前面来一下。”
     这倒新鲜。不过他的语气不像“请”,更像命令。阿龙跟着刀男走了几步,前面那位头也不回地宣布:“外人不能走厨房。开车绕过去。”

     阿龙从堆满垃圾袋的餐馆后巷绕到前街。这条街没有四区那种交易繁忙的热火劲儿,充斥着食物的气味。幽暗的店铺传出湿婆星的古怪音乐,玛雅星打扮的小贩站在推车后面,把加了辣椒的玉米饼递给顾客,街的尽头有个巨大的冰激凌雕塑,像支顶天立地的火炬,只不过火焰像雪一样白。中村家位于街的中段,门口有排红灯笼。店门对于阿龙的身高来说有点矮,他掀开垂在半空的蓝色布帘,弯腰进门。
     “这个肉怎么老成这样!让人怎么吃啊?”一个声音嚷道。阿龙背靠店门朝里看去,只见吧台和桌子前各有几名食客,发话的人坐在离烤架有点距离的桌前,身旁和对面各坐了一个人。三个人都挺年轻,穿着港管的银蓝色制服。阿龙认出其中一人,不觉眯起眼。
     刀男走向那张桌子,轻捷的脚步和高大的身材不太相称。他拿起对方扔在盘子里的烤串,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这才说:“一点不老。您牙口不好?”
     “你——”对方刚吼了一声,被独坐一面的同伴摆手制止。那人似乎是头儿,慢吞吞地说:“刀老板,你这家店开了多久了?”
     “建港十周年开的,三十多年了。”
     “你也是老住户了,不会不懂规矩。你看,菜单上没有写明调料的成分。这可是有违港例。”
     刀男不动声色,“港口向来保护商户的商业机密。我的调料是家传秘方。”
     那人一笑,“港例也对餐饮的卫生安全做了规定。你说,要是临时抽查,你的店能全项合格?”他的笑容微敛,“买单。”
     刀男默默地递过收银终端,阿龙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打个圆场,三名港管中一直没吭声的另外一人是他的老同学,但人家未必会搭理自己。还没等他鼓足勇气,刀男身旁忽然多了个人影,开口说:“请等一下。”
     说话的人发际线有些稀疏,穿件灰西装,身量不高,音量也不高。他顺手拿过收银终端,从底下拈出一张联邦通用卡——是刀男藏在下面一起递出的,用来“孝敬”找碴的港管。灰西装的脸上浮现一丝戏谑的笑容,把收银终端往桌上一放,“后生可畏啊……付钱吧。”
     三名港管互望了一眼,几乎是同时伸手摸向自己的左耳。港管可以通过植入式终端和港口的数据网联通,就是说,他们随时可以查询、上报或是横向联系。这才是港管的无形权力的真正来源,他们本身即是港口的一部分。
     阿龙不是港管,无从知道那三个人从数据网获知了怎样的讯息。他只看到他们面色一变,迅速买了单。简直就像被老师抓住的问题学生。说起来,灰西装还真有点像启蒙学校的校长。
     阿龙闪身让开仿佛是夺门而出的港管们,到角落的位子坐下。灰西装把那张没送出的通用卡在手指间转了几下,递回去,“久仰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刀男的反应平淡,“您大概认错人了。”
     “大概。ld港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灰西装的口吻像在嘲讽什么,“哦,我也买单。”
     阿龙看着那人出了门,再次感到他很像校长。不是容貌,而是气质。校长据说参加过泰坦星的开发。在人所共知的“泰坦星剧变”之后,活下来的拓荒者只有不到两千名,如今大多在港口身居要职。这帮人留有拓荒时代的烙印,开口闭口都是理想奉献的那套,听着让人耳朵起茧。阿龙私底下认为,学徒攒够工分之后才能成人的规矩,多半也来自他们的构想。
     港管们和古怪的灰西装走后,还没到营业高峰的店内的气氛随之一松。三五名客人大声点单,刚才不知躲在哪儿的学徒麻利地排开烤串,烟雾从烤炉四散。阿龙走到吧台前落座,问刀男:“刚才那是什么人?连港管都怕他。”
     “想必是个大人物。”刀男说。阿龙其实对他有些失望,堂堂刀老板面对港管,竟然只会用行贿了事,他还指望看到刀男把那一伙人打得落花流水呢。会这样想,也许是因为看多了老板的女儿乔其收藏的旧地武打片。
     “他是轨道上的人。”坐在和阿龙隔一个位子的白发男子开口说道。阿龙原以为是个下午过来买醉的星际老航客,这才发现那人的脸庞并不老。他看着顶多八十来岁③,头发白成这样可是罕见。对方注意到阿龙的目光,对刀男说:“给小伙子来杯麦酒。”
     “什么是轨道上的人?”阿龙问白发的陌生人,没注意到刀男的脸色一冷。
     “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那人又对刀男说,“我看,这事不会就这么结束。你小心点。”
     “几只苍蝇,没什么大事。”
     “我说的不是苍蝇,是那只老鹰。”陌生人一笑。他的笑容有种世故的温和,和他的白发一样超乎年龄。他带着没褪尽的笑意看向阿龙,“听说你在乔诺的店里待了挺长时间。”
     阿龙不知怎的有些扭捏,尽管羞涩不适合他这样的大高个儿,“不算久,8年。”
     “呵!亏你受得了他。”对方的语气似乎和乔诺很熟。
     “也只有乔诺受得了我。”阿龙说的是实话。
     对方看他一眼。“我有件‘货’想寄放在乔诺那里。”
     “他在店里,我一会儿带你过去。”
     那人摇头,探身握住阿龙的一只手。这个突然的亲昵动作让阿龙一惊,几乎以为对方是个喜欢年轻男孩的萨福星人。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手心传来冰冷的感触,一张通用卡。
     “你一个人就行了。今天有尘暴,他应该会早点打烊吧。”陌生人的眼神有种超然的宁静,让阿龙生出莫名的亲近感。年纪更小的时候,阿龙很容易对成年男女萌生憧憬。港口仔的通病。随着接近成年,这种时候越来越少,以至于每次有类似的情感涌动,感觉更像是生病。阿龙这会儿就有种发烧般的燥热。“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叫仁松,是我的老乡。”刀男把烤串和麦酒放在吧台上。

     “你知道港口仔代表什么?”
     不知是麦酒的后劲还是该死的亲近感作祟,阿龙在吃下第三串烤串后对仁松说道。
     “生是港口人,死是港口灰。”阿龙自己回答,又喝一口麦酒。
     每年有数以千万计的人来到港口,有些人匆匆停留,有些人待得久些,也有些人缴付各种税费,换取定居和做买卖的权利。这处被誉为“钻石港”的人造悬浮体呈现规则的截角32面体。12个正十边形的商区,以及20个错落其间的等边三角形管控区,构成了联邦财富的头号集中地。乔诺常说港口是个“批发市场”。阿龙上网查过这个古词的含义,认为老板的话不全对。的确,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只要出得起价。和批发市场不同的是,有些店的货品稀少又珍贵,其中还有全宇宙独无分号的特殊店铺。阿龙觉得港口更像是一个博物馆,是各种生活片断的展示厅。
     维持港口运转的不只是来来去去的人们,主要靠港口仔。
     假设你是个女人,想在这处超级便利的港口多住一段时间,多呼吸一下充满联邦币气息的空气,那么有个比出钱更便当的法子,就是接受港口医疗中心的妊娠手术。怀孕并不麻烦,至少比生孩子容易多了。孩子不用你生,受精卵一旦形成,就会被取出母体,送到港口的某个部门。凭借这一手段,港口兴起后不久便拥有了第一批港口仔。他们无一例外是“混血儿”,又经过基因适应性改造,很难从外貌追溯父母的星籍。港口仔由港口抚养和教育,从启蒙学校毕业后,可以挑选自己中意的店铺,赚取工分和联邦币。后者是生活的资本,前者则是独立的本钱。拿阿龙来说,他本该在去年攒够工分迈入成人,告别学徒的菲薄工资。可他因为闯祸被扣分太多,不得不继续受乔诺的支使。像乔诺这样的外来户也有工分。为港口做贡献,加分,道德或其他方面不足,减分。工分不能当钱使,但在购房、租用店铺、给孩子找学校等方面,工分自有其无可动摇的价值。所以总有些人削尖脑袋想挤进港管的行列,除了各种外快,政府人员的高工分也是一大诱因。
     “我……我不愿意当港管。十个港管九个坏。你别看我这样,我是个有数,有数的人。”阿龙从牙缝里说。光凭这句话,他就有可能被扣掉一个工分,当然前提是有人举报。这会儿刀男的店里放着不知名的热辣音乐,能听到他讲话的只有刀男和叫做仁松的白发人。
     “你没想过离开?”仁松问他。
     “离开?上哪儿?你没听到我刚才的话吗?港口仔……死是港口灰。”阿龙扔过去一个白眼。
     刀男说:“港口仔害怕宇宙旅行,待在飞船里升空会让他们崩溃。以前也有港口仔试图搭船离开,最后都疯了。这事儿不合理,我猜是基因改造的结果。”他顿一顿又说,“想想真怪——这小子开摩托车野得不要命,随时可能从半空掉下来,比飞船危险多了。”
     阿龙很少听见刀男说这么多的话。他往吧台一趴,听到仁松接过去说:“我猜和基因无关。你消息灵通,这些年有没有人去那里?”
     “最近一次是四年前。还不是听了传闻财迷心窍,连人带船全毁了。”刀男顿了一顿,“你想好了?”
     “嗯。”
     “我也去。”
     “不行。你真的没必要冒这个险。”
     谈话像风一样掠过,含糊不清。阿龙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会儿。脑门上忽然挨了一下,他惊跳起来。等看清揍他的人是刀男,阿龙只好咬着下唇。
     “喝杯醒酒茶,我们得走了。”仁松告诉他。
  穿灰西装的石砚从港管滋事的烤串店出来,往前走了半条街,迎面撞上不愉快的一幕。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声音。女人的尖叫声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从混乱的嘈杂中拔地而起,震响人的鼓膜。
     “打人了!没天理啊!”女人嘶喊。
     “反了不成!”有人吼道。
     “他不是故意的……快放手,放开啊!”有人辩解和申斥。
     “爸!爸!爸!”一个粗哑的男声不断叫着,让人想起歇斯底里的幼儿。
     石砚紧走几步赶过去。和所有的争端现场一样,已经有好事的人稀稀拉拉站了一圈。他不得不扒拉开两三个人,挤进内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再仔细看去,其实并非扭打,而是其中一人紧紧抓住另一人的胳膊。被逮住的人脸红脖子粗,石砚一看那人的银蓝制服,在心里冷哼一声。
     港管打人,大概是这座别名“自由之翼”的联邦贸易港最为司空见惯的场景。
     石砚的大脑迅速对人物关系做了整理。被人揪住的港管;一看就是在这儿摆摊卖吃食的夫妻,卖的似乎是某种传统手工面食,摆着一溜面团的案头和黑乎乎的桶状炉子带有古地球的遗风;不停喊“爸!”的是个30出头的大男孩,他的面部神经抽搐不止,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滑落。又一个污染儿。石砚想起他在视频中看过的某颗贫困星球,那儿有太多的智障,以至于人们的同情心变得匮乏。最引人注目的是制住港管的人。那是个女人,身高和对手相差无几,泛着淡青色荧光的肌肤和墨绿头发让石砚暗自蹙眉。据说自从某个女歌手引领潮流后,联邦各星球的女人们都不惜花钱把自己漂绿。在舰上待得太久,他已经成了老古董。
     石砚意识到,周围的人保持着观望,至于他们的心态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他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他走上前一步,本想把人分开,却听到女人开口说话:“神也没有这样的权利,你算老几?”
     她说前半句时语调柔和,如同遍布宇宙的虔信者,后半句则仿佛抄袭自拙劣的黑帮闹剧。被她抓住双臂的男人和石砚都是一愣。摆摊的男人嗫嚅着说:“求你了,放开他吧。”竟是在为港管求情。
     石砚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已从尖叫转为啜泣的母亲和那个智障儿子。他伸出双臂,轻拍力大过人的绿发女子,以及他的同事——虽然他耻于有这样的同事——嘴里说:“公事公办④。”
     这个词仿佛具有魔力,看客立即四散。绿发女转头看他。他发现自己对着一双绿得发黑的瞳仁,心头顿生古怪的不适。刚才还脸红脖子粗的港管往后退了退,拉锯战松弛下来,女人这才放开对方。
     “怎么回事?”他问自己的同事。
     “我说过很多次了,可他们屡教不改。他们这个白痴儿子跟着出摊,会影响本区的安全。”
     “他不会伤人的,先生。他胆子特别小……”做母亲的抽噎着说。
     “我没问你。”石砚又转向穿制服那位,“你是税收分部的?”走上前时,他已经用装在左耳的“捕手”读取过此人的信息,等于是明知故问。
     “是。”对方不情愿地回答。
     “他们没有滞纳税金吧?”
     “没有。”
     “这么说,这里没你的事。”
     对方不肯罢休,“根据港例第一百三十七条,妨碍港管执法的本地居民,被处以十个工分加5 000元联邦币的惩罚。”
     石砚打断他,“你这不是执法。”他盯着对方,加了一句,“你可能在敲诈,不过我没看到,不好下结论。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对方沉下脸,摸了摸左耳,显然在读取石砚的个人记录。接着,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哪怕他有后台撑腰,看到石砚的记录,也该知难而退。
     因为他看不到具体内容。石砚的记录扉页显示着三头龙的纹章,意味着有权对他发话的只有长老会的“三巨头”和他们的心腹。
     石砚转向绿发女,“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么不愉快的一幕,是我们管理上的疏漏。”
     “没有人可以真正管理别人,长老们懂个屁!”她的回答仍是奇怪的前后不一,就好像她的体内有两个迥异的个体在争先恐后地发言。
     “捕手”告诉石砚,怪女人是外来客。石砚正想多问两句,她已经转问白痴儿子的父亲:“老板,我的烧饼。到底要等多久嘛?”后半句带着小女孩的焦躁。
     白痴似乎凭借本能意识到事态的改变,他抓住绿发女的外套,含糊地嚷道:“姐姐,姐姐!”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放开人家,你恶不恶心!”
     石砚回过头,吃了败仗的港管已经溜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早已四散,却有个也是绿发青肤的女孩站在他身后,丢给他一个十足的媚眼。
     “先生,真是谢谢你。我哥老是闯祸。”女孩拉过一叠声喊着“姐姐”的白痴,狠狠揪他的耳朵,“你知不知道爸妈刚才多担心多害怕吗?”做爸爸的正用一支铁钳把烧饼夹出炉,嘴里说:“小惠,你别又欺负哥哥,他够可怜的!”做妈妈的抹着泪,“惠啊,你要是早点来,也不会这样。那家伙就是看你不在,突然撒野……”
     叫小惠的女孩哼了一声,“我在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还真陪那个混蛋吃饭喝酒?我要为了傻哥哥把自己赔进去不成?”她兀自气哼哼地说着。石砚听见卖烧饼的“咦”了一声,原来绿发女不知何时走了,甚至没拿她惦记的烧饼。
     他有些不安,当即接通九区主管,要求调用附近区域十分钟内的影像。他又上传了“捕手”摄下的绿发女,让长老会和最近入港的名单做比对。
     可能是我想多了。石砚盯着烧饼店的姑娘,同样是绿发青肤,可他总觉得刚才那位有些与众不同。女孩注意到石砚的视线,嫣然一笑,“先生,去跳舞吗?”

     阿龙的摩托在港区上空穿行,如鱼在水,如鸟在天。一股骚动从他的小腹升起,顺着内脏涌上咽喉,让他有叫喊的冲动。他把这阵微热的躁动压下去,拧动把手,让速度继续攀升,并巧妙地维持在限速之内。如果不是被扣分太多,他真想让车子飙得更快。他想起仁松和刀男的对话。刀男说港口仔没法离开港口是基因作祟,可是头头们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限制?阿龙的生活地界由商区构成,除了他进不去的管控区,12个正十边形地块被他摸得烂熟。他生于斯长于斯,也将和其他港口仔一样在此终老。每天有飞船到来和离开,越过虫洞,便是浩渺的未知世界。
     而他不属于虫洞的那头。
     心头的躁动更盛。可能是刚才喝下去的麦酒的作用,也可能是因为和仁松的邂逅让他有了非分之想。阿龙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港口仔都会在某些时候萌生对外界的向往,也许就是这种妄念让少数港口仔搭上外来者的飞船,最终沦为疯子和废人。阿龙在六区的医院见过那些“宇航综合症患者”,他们频繁转动的眼球很像处于狂躁状态的珍珠鸟。
     关于六区医院的记忆让他的燥热冷却了些。阿龙降低高度,滑过一座大楼的拐角,进入幽暗的后巷。这里是八区的边界,一伙自命为艺术家的人聚居在此,也就是闲人和懒汉们。阿龙很快找到他的目的地,一扇位于三楼的窗户,窗口像个黑黝黝的洞。他用脚勾住窗框,停在半空喊道:“乔其!”
     棕发白肤的乔其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她没有追随流行把自己漂绿。除了小小的个子,她一点儿都不像她爸爸乔诺。乔诺的眼睛会为看得见的利益闪亮,乔其的眸子始终沉郁。这个比阿龙年长几岁的女人是个旧地历史迷,除了那些没人感兴趣的陈年旧事,仿佛没有什么能真正让她投入。她拒绝在老爸乔诺的店里工作,阿龙几乎不明白乔其靠什么活到现在。港口的规矩是“不劳动者不得食”⑤,乔其偶然搞的电子乐演出不能算劳动,很可能乔诺一直通过黑市接济女儿。联邦购物卡因此演变成类似现金的存在,可以透过黑市变成个人终端的钱。
     “帮个忙。”阿龙说。
     “你又捅了什么娄子?还是我那个黑心老爸又怎么盘剥你了?”乔其的嗓音低沉微沙,声带天生适合唱歌。
  “都不是。有人想放件‘货’在我们的仓库,当然不能让你爸知道。可是现在‘货’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见了。”
     “你找我也没用,我这儿又不是失物招领处。”
     “不是为这个,我现在要去找失踪的‘货’。”阿龙挠挠头,“我之前在仓库做了点手脚,想弄几个角龙的幼崽,换点零花钱。我怕来不及赶回去。”
     乔其叹息一声,“我一会儿有演出。”
     阿龙不理会他,“仓库里有三只灵猫。坏脾气的家伙,而且这几天半饥半饱的。你是知道的,角龙有多傻,我猜它们会乱爬乱飞,然后把小命丢掉。”
     “反正你本来就打算骗我爸,说角龙被灵猫吃掉了,这下你不用说谎了。”
     “你就不肯帮我这个忙?”
     “人不能太贪。你要么回去偷角龙,要么去找你说的货——我猜,你肯定已经收了好处吧?想两头不落,你真是越来越像我爸了。”乔其的语调透着真实的悲悯。
     “我只是不想让那些笨家伙白白送命。”阿龙不甘心地嘟囔道,“你真有演出?”
     “废地今天有舞会,热闹着呢,你要不要也来?”乔其换上揶揄的口气,“我忘了,拿人手短,你得先忙你的。”
     阿龙出神片刻。他没告诉乔其,自己要找的“货”是个绿发女人。仁松说,她叫青灯,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只管往热闹的地方去找。阿龙不明白仁松为什么要藏一个人在乔诺的仓库,他也没开口发问。港口仔是最好的伙计,哪怕你只是临时的老板。
     也许该去舞场看看。阿龙和乔其道别,驱车离去。他得抓紧时间,尘暴抵达的时候,港口将实行交通管制。到那时被困在八区边上的废地,绝不是件好事。

     你能制止不必要的耽想,却无法阻断人性中的恶。
     石砚把这句话从便携终端写到他的个人日志里。有时他更愿意用一个古词描述自己:诗人。既然称谓本身都已湮没于新世界的日常,不被人提起,那他每天写下各种片段的行为更显得缺乏意义。港口是务实的,它像巨大的活物,吞吐财富。这一天的见闻让石砚意识到,他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间尽心守护的,是一个和他预期不同的地方。
     他一早知道,ld港不是泰坦星。他们这些幸存者攻占了由星球联邦议会直接管控的港口,只因为它近在眼前。众星哗然,但没能持续太长时间。那时港口给人的感觉是“天高皇帝远”,它孤单地建在距离泰坦一星期路程的地方,附近有个相对简陋的虫洞。最初修建这处虫洞,也是因为开拓团的导师们拿出一大笔募捐。被导师们命名为ld港的人造港毗邻荒芜的泰坦,加上定期和非定期造访的宇宙尘暴,以至于这里除了少数联邦官员和一撮穷人就没有其他居民。说白了,少了它,联邦人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以武力占领港口的开拓团最终和议会达成了协议,此处交由长老会管控,向星球联邦纳税。差不多十年后,第二个和第三个虫洞陆续建成。ld港作为自由港的名声越来越响,人们蜂拥而至,寻求各种美梦。被占领的事无人提及,到了第一代港口仔成为本港中坚的现在,ld港变得和港口仔们一样,没有可追溯的过往,有的只是此刻和将来。
     关于港口的大多数消息,石砚是通过和长老会的每日通讯接收到的。他统领的战舰停在泰坦星的近地轨道上,透过舷窗看到的港口是一轮明亮硕大的光体,他的月亮。
     而今他实实在在地置身其中,才发现港口的人造光亮掩不住它逐渐败坏的现实。首先是居民成分耐人寻味,如果他没弄错,烤串店老板是当年天照星兵变的余党,被整个联邦通缉的危险分子。港口不受联邦律约束,自由港演变成各色人等的庇护港,是他早就预想到的局面,更让人头疼的是欺凌弱小的港口仔城管。长老会引以为傲的基因改造算怎么一回事?他收到的通讯说的可是“我们在最大限度上遏制了各种劣根性和多余的好奇心”。
     在泰坦,我们曾希望建立和私有观念绝缘的理想国。石砚苦涩地想,可是最终,我们得到了金钱的魔障。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到了,你还不下车?”叫小惠的女孩让轻型摩托落到地面,催促后座的石砚。直到这会,石砚仍然搞不懂女孩为什么约他来跳舞,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来。也许是为了多看看港口的各个层面,他正是为此长途跋涉返港休假的。舰上的兄弟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笑他是工作狂。不过副舰长方大伟大概会有不一样的反应。十年前,老方回过一次港口,重返战舰的他显得格外沉默。他们管这叫做“港口综合症”,意思是习惯了战舰的单纯环境,港口的拥塞会让人陷入抑郁。石砚此刻认识到,老方的表现不只是抑郁那么简单。
     他们下车的街边违章停了不少车,小惠领着他穿过车丛,往一片仓库走去。石砚几天来看惯了灯火通明的繁忙景象,眼前仓库的寂静和幽暗让他心头一冷。他轻触左耳,“捕手”立即将一排数据送到视网膜,他一把攥住小惠的胳膊,她不无惊诧地回头。
     “这儿有毒。”石砚说。
     “当然了,这里是废地。”小惠扬一下眉,“你不是老住户吧?”她的笑容更盛了几分,“新来的人竟然能当大官,厉害。”
     石砚忍不住说:“你哥哥他……也是因为同一种物质,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这时已经读完中心传来的背景资料。如果不是亲临,他很难相信在寸土寸金的ld港会存在“废地”。若干年前,八区的一间商铺偷偷进行p752的买卖,那是一种具有放射性的毒素,也是难以驾驭的高效燃料。许多星球明令禁止飞船使用p752做燃料,但这东西的买卖一直长盛不衰。黑商铺没做好防护,毒素外泄,引发了不小的骚乱。那之后,这地方就成了禁地。资料中可没提到这儿变成了“舞厅”。
     小惠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到透明的防护罩前。
     “怕死就别跟我进去。你们有钱有势的人总是特别怕死,嗯?”
     他想说,我并不是个“有钱人”。没等他开口,小惠扬声对里面说:“太阳迷了路⑥。”
     防护罩悄然一颤,如同风吹过水面。小惠快步走进去,石砚只好跟上。等防护罩在他身后闭合,视网膜上的p752辐射指标又飙升了两个点。他开始怀疑这是针对自己的圈套。
     “我当然知道过量的p752会让人变成傻子。”小惠说。石砚眉头打结,陪着她往仓库大门走。“我们家以前住在湿婆星的卫星,那儿有p752矿。我爸在矿上的食堂工作,日子还可以,后来——”
     石砚记得自己看过相应的报道,“矿难?”
     她轻笑一声,“你相信狗屁新闻?矿上有好些人生了病,新生的孩子都和我哥一样。哪里有什么矿难!是公司的防护工程出了纰漏,可他们不承认,硬说是违规操作引发了泄露。”
     “所以你们搬到这里。”石砚沉声说,“可你为什么——”
     仓库门倏然打开。声浪和光线一起涌来,让人的肺腑一颤。小惠愉悦地欢叫一声,当即抛开不祥的话题。
     “走,跳舞去!”她年轻的淡青色面孔闪着光。石砚的目光被室内的景象吸引住了。那么多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在用力扭动腰肢,拍打双手。他一时间不知该慌乱还是激赏,接着有个更为实际的念头掠过脑际:p752的短时间辐射会让人亢奋,而目前还不知道多大程度的辐射量会对人的健康有不可逆转的影响。
     原来如此,年轻人寻求刺激,所以废地成了舞厅。同时有什么牵动了石砚的心,让他不急于把这事上报。也许是因为小惠,也许是因为刚才那句似曾相识的口令。“太阳迷了路”,来自旧地的诗歌。防护罩的用途是隔绝辐射,有权限打开它的,本来也只有长老会。
   仁松在ld港住过,相隔久远,他已经不熟悉这里,所以和阿龙约好了,他在刀男的店里等消息。他坐不住,走到街上张望,快车手们不断从他的头顶掠过。他嘀咕了一句:“丫头片子跑哪儿去了?”接着想起青灯不是“丫头片子”,他经常忘记这一点。据说有些卵生的动物,例如角龙,会把自己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认作母亲。那么会不会有相反的类似心理——因为他曾经目睹它们破壳而出,以至于他总以为它们是自己的孩子,甚至在他给它们一个身躯之后,把它们当成了个体,也就是“女儿”?
     真是天大的错觉。
     说到底,他带着它们回到离泰坦星最近的港口,是相当不谨慎的举动。他明明知道有舰队守在泰坦和ld港之间,没等他的老破船靠近,就会连船带人被死光束洞穿,但也许青灯能突破防线。至于它们回去之后的问题,他没多想。就像当年他带着两枚蛋逃离港口,也没经过认真琢磨。人有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想到会有该死的尘暴把他们拖在港口。每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更意外的是青灯不见了。想必有什么在吸引它们,可能是某个人,某些人,或是——
     仁松在红灯前停车,遥远的记忆猝不及防地从脑海浮起。
   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出工。他们,指的是仁松和莫离这对新组成的搭档。他们的任务是到一处遥远的地块勘测矿藏和水源。这是个乏味的活儿,天气太冷,他们所能做的无非是蜷缩在勘测车的驾驶室里,两个人喝喝热饮,不时聊几句,让横亘在白茫茫大地和车厢内的寂静减轻些。莫离来自湿婆星的高地,据说那儿也是个四季苦寒的地方。仁松问莫离为什么参加开拓团,莫离淡然一笑:“我家穷。如果不想饿死,就得到城市打工。正好开拓团在招募,我想,能吃饱就行。”
     天照星也有穷人,但饿死的概念对仁松来说是陌生的。他思索片刻,又问:“你想家吗?”
     开拓团的入团誓言包括不再重返故乡。你来了,在此扎根,成为新世界的一员。不再有星籍、出身、教育背景的各种区别。仁松的问题有违团规,可他实在很想知道,从最贫穷荒凉之地来到另一个荒凉却没有贫富概念的星球,莫离是否把这看做进步?
     莫离没回答,却沉声说:“你看!”
     仁松顺着莫离的视线看去,一大块隐约的蓝色映入眼帘,在雪地中格外分明。他驱车靠近,发现蓝色来自一些半埋在雪地里的物体。
     “是蛋!”又是莫离先开口嚷道。
     泰坦星没有高级生命,或者说,曾经有过。开拓团不止一次用射线在冰雪之下的岩壁扫描到巨大的烧灼痕迹,像火焰,像云朵,又像花。那无疑是有目的的造形物,光是目睹它们,人都会有种怦然心动的赞叹和惊喜。它们巨大又威严,洋溢着生命的热力。对凡事总有一套理论的导师们也无从解释这些石刻。团员们当中有几个热心地搜寻生命痕迹,最终也没找到更多的证据。化石、骨骼、居住残迹,按理说该有的这一切全不见踪影,或许是被冰雪掩盖了。
     而此刻,仁松和莫离看到了蛋。从露在雪地上部的尺寸看,蛋大概和人的脑袋差不多大小,这意味着星球上存在大型爬行类。更让人纳闷的是,那些蛋错落地形成一个松散的圆,就像有谁刚把它们放在这里。考虑到泰坦星雪原的硬度,几乎没有此种可能。
     他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始穿防护服。莫离先戴好面罩,迅速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仁松落地时脚步不稳,他惊讶地发现雪地不像通常那么硬,几乎是流沙状的,鞋子立即陷下去寸许。
     雪在融化。
     他看见莫离朝一个蛋蹒跚地走去,每一步都深深踩进雪里,再拔出来。那边的雪似乎更加松软。莫离在离蛋四五米的地方停住了,接着做了个“回去”的手势。仁松返回车厢,等莫离也爬上车,扯掉面罩,他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了?”
    “那玩意在发热!”莫离嚷道,“简直像个超级暖炉,我隔着好大一截都觉得热!”
     “用采集器带一个走?”
     莫离一拍脑袋,“看我急的,把这给忘了,你用机器比我顺手,你来。”
     结果,他和莫离带了三枚蛋回营地。全部弄走太花时间,他们打算下次再来。采集器显示,蛋的表层温度并不如想象的灼热,它的热量是发散性的。他们怕这种奇异的传热给车厢造成影响,于是在归途中持续以大功率给它们降温。
     仁松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和他们带回来的蛋无关,而是源自那些留在雪地里的。但他无法摆脱莫名的罪恶感,仿佛如果没有他和莫离的莽撞,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阿龙进入废地的时候,舞会似乎刚开始不久,人们的情绪被拉到了一定的高度,尚未满溢。场子周围有供人歇脚喝饮料的座椅,他徘徊了一圈,四处乱看。舞场里的女孩至少有一半是绿发,肤色则是从浅金、淡青到柔绿色不等,这样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阿龙摸一下臀部的口袋,里面有个带链子的圆形吊坠。仁松在和他分手之前把吊坠塞给他,说那个叫青灯的女人身上也有一个。
     “两个链坠会有共鸣。等她出现在附近,你就会知道。”仁松制止他把链坠戴在脖子上的举动,“揣口袋里,别问我为什么。”
     阿龙也许不能算港口仔中的精英,不过他具有港口仔的基本信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太专注于找人,以至于有人喊他“阿龙”,他也置若罔闻。那人急了,拉高嗓门叫了声“臭猫!”,他这才怔怔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小惠站在几米开外对他笑。阿龙回以笑容,一路挤过去。小惠说:“喊你阿龙没人应,喊你臭猫倒听见了!”
     要在平时,阿龙会和她斗嘴。宠物店的工作让他难免带一身动物的腥气,大小伙子要面子,经不得讥讽。此刻他只哼哼哈哈地说:“你也来跳舞。”
     “不跳舞来这儿做什么?喂,你张头缩脑看什么呢?”
     “我在找人。”
     “找谁?”
     找一个姑娘。阿龙没来得及开口,视线中突然出现一个人。他在刀男店里见过的灰西装男子。那人站姿笔挺,和周遭很不协调。他的一只手放在左耳后,似乎在聆听,又像在目睹某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幻景。阿龙压低嗓门:“那边有个头头。”
     小惠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还是个大官,我带来的。”
     女人就是不知轻重。这地方怎么能让头头进来?阿龙急了,“你带他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跳舞。”
     “今晚的场子要是被砸了,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小惠哼了一声,“你还记得那个姓雷的港管吗?”
     “……他还在纠缠你?”
     “今天他打了我哥,下次倒霉的就可能是我爸妈。”小惠像在说一件和她自己不相干的事,“都说这里遍地自由平等,根本是骗人的。”
     阿龙不知该怎么回应。港管的跋扈是人所共知的,小摊贩比商户更惨,他们的纳税额低,理所当然地成了港口的二等公民。当年和阿龙同班的同学如今有七成是港管,剩下的也多是商户的骨干,像他这样还在混学徒的绝无仅有。他没什么可以帮小惠的。
     “这事我帮不了你。”阿龙说着瞥向那人,弄不清“轨道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我也不觉得他能够帮你。”
     “你除了打击我还会干吗?”小惠扬起下巴,牙齿折射出舞场的金色弧光。她曾不止一次地要求阿龙带她离开。她说她厌倦了港口,一定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阿龙从老板们的谈话中知道,世上没有比港口更好的地方。其他地方有战争、饥荒、更严重的盘剥、更多的倾轧。而在ld港,除了港管带来的小小不快,事情多半可以摊在账面上,一栏进,一栏出,明了至极。对这一观点最有力的例证就是,小惠的父母似乎没想过离开。那名港管对他们的骚扰,说到底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他对小惠情有独钟。只不过他蛮横惯了,不懂得采取合理的追求方式。阿龙不止一次试图把道理掰碎了说给小惠听,只换来她不屑的眼神。阿龙心里发苦。他把小惠当妹妹看,港口仔没有血亲,所以这份亲近感分外珍贵。
     但他无法完成小惠的心愿,带她离开。他是港口仔,会因为飞船升空离港而精神分裂的物种。
     阿龙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拍拍小惠的肩。警报遽然响起,这不是宵禁的信号,尘暴应该还有一段时间。阿龙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小惠带来的不速之客。那人正在环顾惊慌失措的人群,他的视线和阿龙对上了,随即大步走来,没等阿龙回过神,双手忽然被人往身后一扭,传来冰冷黏滑的感触,他被凝胶反铐住了。他听见小惠的惊叫和怒骂,还有一个声音,“正要找你呢。监控显示,你接触过对港口安全造成严重威胁的人物,我现在根据港例第三十七条,解除你的自由,直到你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石砚的视网膜信息告诉他,离此地最近的港管需要7分钟抵达。他推了一把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年轻人,对方不情愿地贴墙站立,把后背留给他。这个叫阿龙的有许多不良记录,超速、黑市交易、破坏公共财物。人的错误总是由尘埃聚成土块,如果不及时清扫,很快会遍地垃圾。石砚没有拔出武器,只让自己处在戒备状态。小惠已经停止尖叫,像只不安的猫儿,围着他和囚犯打转。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求你放了他。”
     “你最好别和他扯上关系。”石砚转向阿龙问,“你见过仁松,他对你说了什么?”
     舞场一片躁动。有些人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好,推搡着同伴往外跑,另一些人兀自昏沉地跳着舞。乐队跟没事人似的继续演奏,电子音在空中四溅。石砚听见一片惊呼,他猜是那些扑到防护罩跟前的人发现口令已经失效。符合他之前的猜测,开放废地的正是长老会。
     可是,长老会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惠继续喋喋不休:“他只是顽皮捣蛋。他是港口仔当中最好的一个,我可以向你保证。”
     石砚蹙眉,没等他喝止女孩,阿龙用不自然的手势挠了挠屁股,就像身上发痒似的,他的后裤兜里有什么东西。石砚趋近一步,想看个仔细,这时忽然有股疾风从背后袭来。好在他的感觉还未生锈,一低头,险险闪过那道攻击。一条人影从他身旁擦过,扑向墙边的阿龙。石砚听见一声闷哼,等他再看去,阿龙已经恢复了自由,揉着胳膊说:“刀老板,你下手就不能轻点?”
     被阿龙喊作“刀老板”的男人屹立在石砚的面前。“中村家”的老板。不,应该说是天照星叛变的余党,真名叫雅彦。
  枯燥的驻军生涯让石砚养成了关注八方新闻的习惯,说白了也可以算作某种八卦。所以当他偶然走进那家店吃饭,很快认出了老板是何等人物。如果不是年轻港管无理取闹,他本来会默默地吃完走人。雅彦试图贿赂几名港管,让石砚有种旁观的难堪。他以为雅彦和自己一样是军人,没想到人家熟谙市民的处世之道。换句话说,这就叫虎落平阳。
     石砚上传了“捕手”拍到的监控录像,本意是教训那几名港管。意外的是,就在两分钟前,长老会发来了紧急回复。数据库的比对结果是,当时店里的一名顾客是ld港的心腹大患。也许整个联邦都没有此人的犯罪记录,但在港口,他的出现意味着一级警报。
     仁松,同样身为开拓团的幸存者,石砚没有和他打过照面。石砚当然看过他的档案,也深知他的危险。准确地说,是他可能携带的危险。
     长老会立即根据全网监控发布了通缉令,追捕对象包括仁松、似乎已经变成庸常商人的雅彦,还有石砚刚抓到的和他们有过谈话的港口仔。
     此刻石砚瞪着突然跳出来的雅彦,心头暗自生寒:对方轻易就卸掉了阿龙的镣铐,他甚至都没看清手法。
     雅彦点点头,“我们又见面了。”
     “这次你不打算送通用卡,想直接来硬的,是吧?”
     阿龙趁他们对峙,悄悄往旁边挪。一只手拉住了他,想必是小惠。他反握住那只手,推开几个挡道的往外跑,招来一叠声的惊骂。跑到门外他才意识到不对劲。防护罩边倒着一堆人,不像是喝醉了,更像是被电晕了。他试着拉高嗓门大喊:“太阳迷了路!”
     防护罩不为所动。接着阿龙发现另一件不对劲的事:和他手牵手的人不是小惠,而是个陌生的绿发女人。
     女人几乎和他一样高。她平视他的眼睛,一只手拉起脖子上的吊坠,那东西挺眼熟。
     “你是来找我的?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阿龙这才意识到,后裤兜的吊坠一直在发出心跳般的震动。怦,怦怦。他之前就感觉到古怪的震颤,被刀男横插一杠子,差点忘了这事。他松开抓着对方的手,指向防护罩,“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她眯起眼,像在估量那玩意的厚度和坚韧。阿龙知道,它像水一样透明,像发丝一样薄,又比所有的金属更坚硬。最初不知是谁获得打开防护罩的咒语,一传十十传百,废地逐渐成为年轻人的地盘。他们知道这地方有毒,但据说毒性已经很微弱,除了给你带来少许快感,不会有更多的负面影响。而现在,防护罩像是忘了它曾经让那么多人进出的事实,重新变得冷漠。
     “有个办法,砸了它!”
     警笛声正在迫近,阿龙急了,“砸了它?你以为我是超人?”他说的是在乔其那儿看的旧地娱乐片。人类总喜欢杜撰自己做不到的事,譬如以血肉之躯飞上天空,撑起将塌的楼宇。
     女人重新握住他的手。她是叫青灯对吧?奇怪的名字。她的墨绿色瞳仁有股漩涡般的吸引力,阿龙怔怔地盯着她看。
     下一刻,他感到自己飞了起来,以血肉之躯。
    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之中,都会有几个夜晚梦见自己飞在半空。不借助外力的飞翔。没有悬浮摩托,没有可笑的羽毛翅膀,你需要做的仅仅是让心念带动气流,轻盈地悬浮和转弯。风掠过你的头发,钻进你的衣服并把它吹得鼓胀。你无所不能,你属于天空,就像水滴在大海中。
  阿龙现在就有做梦的感觉。以前当他梦见飞翔,周遭的景色总是和梦境同样不真实。陌生的蓝色天空和掠过身下的田野、河流,就像他在乔其那间没有供暖的破屋里用投影观看的旧地。而此刻,他的身下是废地的黯淡景色。透过防护罩,可以看到一辆巡逻车正悬停在他脚下四五米的位置。几条大汉从车里蜂拥而出。由港口仔担任的港管们似乎没看到浮在上方的两个人,其中一名港管取下胸前的徽章按在防护罩上,罩面泛起涟漪,他们冲了进去。阿龙呆呆地低头观望,接着他意识到,托举自己的不是梦中看不见的气流,而是身旁的绿发女脚下的滑板状物体,反重力板。真有钱。第二个念头让阿龙有片刻的羞惭,觉得自己真有向乔诺看齐的趋势。
     他被她牵着,越升越高。港区的房子在视野中变得像玩具城一样迷你。
     “喂!”他扭头喊道,“这没用,它也在长!”
  听见阿龙的话,绿发女向前伸出一只胳膊,就像港管刚才的动作。不同的是,她的手中握着一支手枪模样的物体。
     防护罩开了,或者说,被砸了。骤起的水波纹扭曲成深灰和白色,像一张尖叫的脸孔图案。那张巨大的脸很快崩溃。没等阿龙做出反应,气流带着他向前扑去。
     他们又飞过一整个街区才落地。阿龙的心跳得厉害,赛过后裤兜怦怦直动的链坠。防护罩真被砸了?难以置信。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脱口而出。
     女人忙着把反重力滑板折起来塞进背包,然后说:“我在一家流动二手书店工作。我想你已经见过仁松老头了,他是我老板。”
  二手书店?阿龙越发搞不清状况。他掏出链坠,塞到女人手里,“你认识路吗?到九区八号街,找‘中村家’,你朋友在那儿等你。”
     “我不认识路。你去哪儿?回去找死?”她的回应很奇怪,后半句的情绪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朋友还在里面。”阿龙想到的是小惠。他没有在乐队看到乔其,只希望乔其口是心非,回了老爹的仓库帮他收集角龙。按理他该把青灯送回仁松那儿,交易才算完结,但他这时已经后悔接了这份私活,再说她那么厉害,用不着他。
     “太危险,去了也就多死你一个!”她拉着他躲进建筑的阴影,及时避开一艘大型战机投下的弧光。阿龙仰头追随那东西的黑影,不由得张大嘴。他活了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带有长老会三头龙徽标的战机。如果只是为了给废地的乌合之众一个下马威,未免太夸张了。
     阿龙的眼前闪过小惠任性的嘴角。不知那个所谓的大官和刀男的对峙怎么样了。阿龙一咬牙,穿过马路,低头摆弄不知是谁停在街边的摩托车。乱成这样,系统应该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偷车贼身上吧。

     石砚被刺中第三刀的时候,仍然没有看到对方的武器。他闪避得不算慢,每次都只是不到一厘米的划伤。伤口的疼痛刺激了肾上腺素,他反倒更加斗志昂扬。刚抓到的港口仔趁乱溜走了,只剩下小惠无助地站在旁边。石砚完全可以拿出高分子枪,给对方来个痛快。但他一是想抓活的,此外也咽不下这口气。他太习惯舰艇级的战斗了,在那些战斗中,飞船向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接近泰坦星的飞船发出警告,如果对方在三次警告后仍未退却,就发出横扫一切的攻击。他甚至从未看过被自己歼灭的人长什么样。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
     但这会儿不同。他的对手和自己一样有着呼吸和心跳,会流血,也可能存在体力或技巧的局限。这让他有种莫名的兴奋,在心里说:来啊。
     对方没有继续动手,开口说:“你以前在泰坦待过?”
     “是仁松说的?”
     前叛军雅彦、烤串店的“刀老板”说:“你有双军人的眼睛。你是泰坦附近的驻军?”
     对方知道轨道上的军队。石砚掩饰住自己的意外,“你好像对泰坦很感兴趣。”
     “我妹妹以前在那里,在泰坦。”
     石砚一怔,伸手想摸左耳。雅彦仿佛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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