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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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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鸟 詹森·桑福德(美) 阿古(译)

2013-03-20 15:42:49
    整个早晨,克里斯提娜·德·安赶着不安分的骡子,在发着恶臭的黑土地里犁出一垄又一垄的沟。这是克里斯提娜被攻击之后,第一次下到麦田里干活,捣蛋鬼趁她伤还没好,不停地骤停骤行、左突右进,存心不让她犁出一道直沟来。
    清冷的春晨渐渐暖和起来,时间到了日中,骡子终于再也不肯动弹,把克里斯塔气坏了。她冲着捣蛋鬼尖叫,捣蛋鬼则报以怪腔怪调的叫嚣,克里斯塔只能恨恨地用瘸掉的右腿踢陶犁来出气。不无尴尬的,她扫视田野——但愿没人看到自己大发雷霆的样子——只看到毕尤腾·鲍勒从田边的路上走过。他冲她挥挥手,瞧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这个傻瓜是要向全世界表明他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撕烂他的喉咙,剜出他的心肝。
    狼在她的思维里横冲直撞,克里斯塔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双膝跪地——手指抓进刚犁过的阴湿的泥土里——陷入迷梦之中,谵妄中她把毕尤追得无路可走,把他撕得血肉模糊。她要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让他痛苦滚爬,哀嚎求饶。但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失控攻击他,也未必打得过。
    深呼吸几次,平复下心情,克里斯塔抓住犁柄,站起身来,她怒目看向路的方向,她要让毕尤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友谊早已荡然无存。
    但毕尤已经走了。一闪可怕的红光沿着小路飘忽而至,停在了麦田边上。
    克里斯塔一下子僵在那里,捣蛋鬼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挪步了,把她拉了个趔趄。她咒骂着骡子,勒紧缰绳,再回头看时,那闪红光已经消失了。克里斯塔紧紧拽着缰绳,手心里一把冷汗。是来了一个疫鸟吗?
    骡子感受到她的恐慌,也紧张地嘶叫起来。克里斯塔从口袋里抽出一根胡萝卜,喂给捣蛋鬼,好让它消停下来,然后她站在犁上张望。瘸腿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不住打颤,她紧抓着犁把,防止自己摔倒。
    红闪已经不见了。这是视幻象吗?还是一只稀有的基因纯正的主教红雀?这种主教红雀仍然栖息在附近的山上,它们的羽毛鲜艳得无与伦比。
    克里斯塔从犁上下来,松开捣蛋鬼。也许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某样极其危险的东西,正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为安全起见,她得返回谷仓。
    克里斯塔弯下腰,手伸到骡子肚皮下面去解挽具。当她再次站起身,发现疫鸟正站在她身旁,手里拿着一根新鲜胡萝卜,在捣蛋鬼的鼻子下逗弄。
    “你好,克里斯提娜·德·安。”这个女人说道,“我需要一个住处,待几天。”
    克里斯塔说不出话来。她盯着女人那头可怕的怒红色浓发,盯着那条从右眼延伸到双唇的红色线条,盯着插在她红色裤子大腿处的红色双刀。克里斯塔盯得最多的,还是女人那苍白的皮肤,她几乎能看穿苍白的皮肤表面,看到那致命的血液在她的血管里尖叫着、诅咒着、汩动不息。
    “没什么好怕的。”女人用疲倦的声音说道,很明显在旅途中,这句话她已经重复了许多次。“我的名字叫德伦娜。现在拜托,赶紧解开你的骡子,带我去见你的父亲。”
    女人伸手搭在克里斯塔的肩膀上。克里斯塔畏缩了,她倒退一步,瘸腿一阵痉挛,跌倒在尘土里。
    德伦娜伸手把她拉起来,一抹柔和的笑意掠过她的脸庞。
    当德伦娜跟着克里斯塔和捣蛋鬼穿过村子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这让克里斯塔很不安,尽管她知道事情可能会这样。去年,在她18岁的生日聚会上,村子的人工智能在“猜吻”游戏中,操纵了克里斯塔的感官。她记得,蓝对她的大脑动手脚的时候,自己正站在全村的姑娘和小伙面前。突然之间,朋友们都从她眼前消失了。她能听到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到她身边,感觉到他们无形的双唇吻在她的脸颊上,四周回荡着村民们的欢笑声和起哄声。但她眼前却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能徒劳地去猜测那些看不见的吻分别是属于谁的。
    如果蓝能做到这点,藏在疫鸟血液里的那个可怕的人工智能也能办到。
    克里斯塔瞥了一眼蓝所在的那栋学校的房子。人工智能的七彩光雾,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悬停在学校前面,20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正追着一个旧球踢得不亦乐乎,大呼小叫,激起一阵阵尘雾。克里斯塔知道蓝已经看到疫鸟了,尽管蓝没有对女人的出现做出反应。克里斯塔好想奔到蓝身边去——感受它的冰冷、包容的能量噼噼啪啪地滑过她的皮肤。但人工智能是不得干涉疫鸟行使职责的,所以克里斯塔只能领着德伦娜继续往前走。
    克里斯塔的父亲每天都在村子的谷仓里修理皮鞍和皮缰绳,果然,她听到他的口哨声从里面传来。克里斯塔走进谷仓,她的父亲从工作台上抬起头来。“让我猜猜。”他咧嘴一笑,说道,“准是捣蛋鬼又犁出些大圆圈。”
    若是平时,克里斯塔准会大笑起来——他们管这骡子叫捣蛋鬼,是因为只要一时半刻没看紧它,它就要转着圈地犁地——但这回她走过来,抓住她爸爸的手。他的狼怒从心中升起,棕色的胡子和枯草般的头发都变硬倒竖起来。“那个狗娘养的毕尤……”他开始发作了。
    这时,德伦娜在他眼前显形了,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去把疫旗升起来。”他对女儿说道。
    “可只有长老们才能碰那些旗帜。”
    克里斯塔挪动着瘸腿,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村庄中央的巨大旗杆那里。她打开旗杆底座上的陶盒,拿出一面红旗绑在旗绳上,拉升到旗杆的顶端,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村里来了一个疫鸟。
    当她回头看时,发现刚刚还在附近徜徉的村民和孩子们都在往家跑,跑了个一干二净。只有蓝还在那里。克里斯塔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蓝把一阵歉意挥进她的意识里——至于蓝为什么而抱歉,克里斯塔却说不清楚。
    当天晚上克里斯塔坐在家里的木头楼梯上,听着客厅里长老们的交谈。他的父亲担任长老首领,请了村议会来这里开会。
    “我想知道为什么会有疫鸟出现在我们村里。”鲍勒夫人瓮声瓮气地说道。她身材枯瘦,却偏生有一副浑厚的嗓音,“我们村里已经数十年没有发生一起品质犯罪了。”
    “你儿子袭击克里斯塔,可很难说是品质高尚之举。”克里斯塔的父亲气鼓鼓地说道,“但你是对的——这里并没有什么未受惩戒的罪恶需要征召一个疫鸟来审判。”
    其他的长老一致点头同意,蓝的能量光霾也在砖头烟囱旁边闪烁不定。“我提醒一下,疫鸟前来造访也可能并无特别理由。”蓝在他们的脑子里低声说道,“我们人工智能使人类重归人性,他们则巡查所有村庄。”
    “之前一个疫鸟造访我们村是什么时候?”克里斯塔的父亲问道。
    “三年前,但只有我注意到他。”蓝说道,“疫鸟们极其长寿,他们在大地上漫游,定期造访我们的村子。当然,最后一次大张旗鼓的造访是在一个世纪前。”
    长老们发出一阵不安的嘟哝声——疫鸟杀了村子四分之一的人口。从那时起,每个村民的教育增加了如下体验:如果死罪不被惩戒,疫鸟会把村子变成人间地狱。克里斯塔还记得,她第一次通过蓝的记忆体,目睹那些很久之前的村民的情形。疫鸟的人工智能把他们的尸体撕裂得骨肉分离,蓝试图阻止疫鸟,下场却是意识解体,历尽艰辛才得以弥合。这是疫鸟发出的明白无误的警告:只要疫鸟愿意,他完全可以摧毁蓝。
    害怕,可怕的场面。嘴巴张开无声地尖叫。
    克里斯塔闭上眼睛来平息记忆。克里斯塔闻到长老们身上发出的带尿臊臭的汗味,感受到蓝发射的焦虑的静电,知道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在重温相同的记忆。
    “好吧,那个女人在哪儿?”鲍勒夫人咕哝了一句。
    “在我家的客房里,正在休息。”克里斯塔的父亲说道,“她筋疲力尽,也许是病了。”
    鲍勒夫人气急败坏地说道:“她就在你家里了?你打算怎么办,求她杀了我儿子吗?”
    克里斯塔嗅到狼在她父亲体内奔突,有那么一会以为他会攻击鲍勒夫人。几个长老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危险,发出低沉的吼叫。
    但他并没有攻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告诉他们,蓝。”他说道。
    “疫鸟打算去拜访附近森林里的一个猎人部落,想让克里斯塔帮她领路。”人工智能发话了,“疫鸟也对毕尤袭击克里斯塔的事感兴趣——这个兴趣我们可阻止不了。”
    鲍勒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克里斯塔却想站起来抗议。她不需要疫鸟对她感什么兴趣。她希望她别来管自己的闲事。
    但蓝在克里斯塔的意识里悄声低语,让她别出声,她照办了。克里斯塔明白,比起刚被毕尤攻击的那段时间,现在她能处理此事的自主权更少了。
    那天夜里,克里斯塔坐在卧室的窗沿上,脚放在二楼的雨檐上方。克里斯塔喜欢夜晚——月光下,森林散发着浓郁气息,在捕猎之后她有股奔跑嚎叫的冲动。蓝和长老们可不赞成如此低下的本能行为,但她肯定所有的村民都想在某个满月之夜,溜出去宣泄一番。
    克里斯塔瞥了一眼身旁的客房窗户,上面映着摇曳的烛光。从压花玻璃窗望进去,只看到家具和空荡荡的床,但克里斯塔的直觉告诉她,隐形的疫鸟就站在窗户前,注视着窗外。
    突然,一阵熟悉的气味掠过克里斯塔。
    毕尤亲吻脖颈。交配的冲动。
    克里斯塔对狼的欢快回忆置之不理,反而在窗台上前倾身体,低吼着发出警告,随时准备攻击。毕尤从离房子很近的黑暗树丛中走了出来,他举高双手,表明并无敌意。
    “你想干什么?”克里斯塔压低声音说道。她不想吵醒父亲,他要是看到毕尤离他们家这么近,准会宰了他。
    “我只是路过,看到你坐在窗台上。让我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
    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春夜,他们也是这样相遇,微笑不禁爬上克里斯塔的嘴角。当时她从二楼的窗台飞身跃起,追逐他,穿越黑暗森林,最后在一棵倒下的胡桃树旁,把他堵得无路可逃。克里斯塔叹了口气。她和毕尤从小就是好朋友,她一直相信他们有一天会结为连理。毕尤能自控的时候,倒也温柔可爱。
    但问题是,随着毕尤年龄的增长,他被兽变病毒调制的暴力倾向愈发恶化,即使蓝不停修补,也无济于事。最终,去年秋天,他崩溃了。那天夜里,他和克里斯塔正绕着一块麦田散步,手拉着手,悠闲地望着夜空,云彩正不停地逐月遮月。突然,毕尤攻击了她。他不停地揍她的脸,还打断了她的腿,最终住手时,那双怒火熊熊的黄色眼睛里有一抹深深的恐惧。
    长老们把克里斯塔的父亲关起来好几天,以防他杀了毕尤,毕尤自己也说自己罪该偿命。然而,长老们决定不予惩罚,他们提醒大家,毕尤的基因被兽变病毒污染得很严重,就连人工智能也无法维系他人格的完整。他们在他的右手上打上烙印,并警告他如果再次失控,就只好杀了他。
    现在毕尤站在克里斯塔下方,为那些她无法原谅的事请求原谅。
    “在我父亲闻到你之前,快滚开。”克里斯塔说道,“你知道他的手段。”
    毕尤点点头,优雅地鞠了一躬,退回森林里。一个黑色人形抓住毕尤,吻他,齿间迸出雌性动物的狺狺声,然后向黑暗深处跑去。毕尤哀伤地最后望了一眼克里斯塔,转身去追赶那个女人。
    克里斯塔纳闷是村里哪个姑娘那么冒险,竟然不怕毕尤会再次发作。她竭力说服自己已经不在意他了。
    当克里斯塔拖着麻木的腿,回到屋里,爬下窗台时,她最后扫了一眼客房。烛火闪烁了一下就熄灭了,一张隐形的双唇吹灭了它。
    克里斯塔打了个寒战。她意识到鲍勒夫人的忧惧是对的。疫鸟是来杀毕尤的。
    克里斯塔窝在温暖的被子里睡着,她问狼,要是毕尤死了,她那不得不延续下去的生活,是否会有所不同。
    有还是没有,它的思绪陷入一片混乱。
    狼悲嗥不已,克里斯塔索性放弃了追问,和它一起尽情在梦中的森林里奔跑。
    村庄里只有几百个村民,散布在附近森林里和山里的定居点,却住着上千个猎人。清晨,一家人正喝着热燕麦粥,德伦娜宣布由克里斯塔指引她去法恩汉,那是猎人部落中最神秘的一个定居点。
    克里斯塔和父亲焦虑地对视了一眼。“我女儿的瘸腿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克里斯塔的父亲说道,“再说了,法恩汉的猎人们可不喜欢外来者。”
    “没人喜欢看到我。”德伦娜说道,“但我们还是要去。”
    克里斯塔的父亲愤怒地攥紧了拳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走到一个橱柜旁,取来一把古老的陶瓷手枪。克里斯塔伸手去接枪——既为父亲允许她配枪而感到荣幸,也因他认为有必要带枪而感到不安。但是,却被德伦娜一句话否决了,“她去时不带武器。”
    血液涌上她父亲的脸,他浑身颤抖不已,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他只得紧紧地抱了抱克里斯塔,然后大步走出了房间。
    “他有很好的自控力。”德伦娜说道,“我欣赏这样的男人。”
    克里斯塔别过头去,不愿流露出她自己的本能是多么激愤,她恨不得和父亲一起,把这疫鸟的喉咙撕成碎片。
    克里斯塔拾起拐杖——虽然现在还用不着,但徒步走上一到两个小时后就得靠它了——领着德伦娜,沿那条老水泥路走着,这条路破败不堪,野草丛生,比一条小径强不了多少。克里斯塔时常想从这条路走到下一个村庄,离这里只有几天的路程。但只有疫鸟和猎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旅行。除非有别的指引,所有的村民都得留在人工智能的看管范围之内。从日常生活的睚眦中保持克制已经够难了。离开人工智能的安抚范围外出旅行,这是在拿自己艰难赢得的人性冒险。
    在离村子一千米的地方,他们和毕尤擦肩而过, 昨晚他和那个陌生女人厮混了很久,此时正赶着回家。克里斯塔闻到他身上情欲的味道,尽管她告诉自己不要妒忌,嘴巴里还是泛起一股呕吐物的味道。
    突然克里斯塔的脑袋一阵刺痛,毕尤的脸也一下子变得惊恐不已。他盯着德伦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鲜红的头发和衣服。就像一只兔子从森林狼面前逃之夭夭,毕尤撒腿往村子飞奔而去。
    “他仍然爱着你。”德伦娜说道,“你们村的人工智能说得对——他的爱近于偏执。”
    克里斯塔的嘴唇微微颤抖,她想起毕尤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旁,不停地打她,鲜血溅得他满脸都是。“你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显形?”
    “如果我独自一人,我只在必要的时候让别人看见我。但因为你在这儿,如果有人想要伤害你,他们得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克里斯塔不再多问。
    很快他们抵达了那条小径,由此进入森林覆盖的群山。克里斯塔倚在拐杖上,看着那条时隐时现的羊肠小道。她只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她15岁,她的父亲领着一帮村民,把一个受伤的猎人护送回他的部落。看到猎人们的生活状况,她倍感震惊——破旧、狭窄的房子和棚屋,没有人工智能保护他们的肉体和心灵。现在,当她看着这条绿阴覆盖的小径时,就会想象着有一千个像毕尤那样的疯子正埋伏在树后,打算杀了她。
    德伦娜感受到克里斯塔的恐惧,于是脱下红色皮背心,从大腿上拔出一把刀,递给克里斯塔。“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和我是一伙的。”德伦娜说道。
    克里斯塔拿着这两样禁忌之物,手抖个不停,但她知道德伦娜说的没错。她把背心穿上,把刀绑在没受伤的左腿上,领着疫鸟继续穿越森林。
    有人正盯着她们。黑色的形体倏忽来去,隐藏在小径两旁橡树和榆树的浓密绿阴里。申明疆域和警告越界的浓烈气味随微风飘荡过来,熏得克里斯塔几乎要窒息了。
    更令她不安的是,疫鸟也累坏了,行进的速度越发缓慢了。每隔几分钟德伦娜都要停下来喘口气,每回他们停下休息,克里斯塔都担心猎人会趁她们虚弱的时刻发起攻击。
    当她们接近法恩汉定居点,一个愤怒的声音命令两人离开他们的森林。德伦娜从腿鞘中拔出刀,她举起刀刃,没有指向话音响起的方向,而是抵住自己的手腕。声音沉默了,克里斯塔和德伦娜继续前行。
    法恩汉定居点建在一座山边,有八间用水泥和木头搭建的房子,旁边的一块平地上长着几棵巨大的橡树。尽管中午的阳光正直射着,却只有几缕微弱的阳光穿透浓郁的树冠。克里斯塔的靴子踩在尘土飞扬的碎石沥青路上,咔哒作响。这条古老的沥青路是历史的见证:很久以前,有一个巨大城市占据着这块土地——当这座城市在兽性的爪牙撕扯之下轰然倒塌时,上千万人死于非命。
    但克里斯塔一看到猎人们,这样的历史幽怀一下子就消散了。在克里斯塔面前站着至少50个法恩汉部落的人,男人、女人、孩子,跟在他们的首领身后——一个肌肉极其发达的男人,前额上长着一络白狮的鬃毛。他们看上去仍像是人类,但克里斯塔看得出兽变病毒的长久侵蚀而导致的基因变异。所有猎人的眼睛都发着光,视力被增强过;一些人正不安地原地踱着步,更像是猫的姿态;许多人身上长着一络络毛,狼和熊的皮毛。
    在这条古老道路的遗迹上,摆了一张沉重的木桌,上面放着食物和酒。很显然这个部落希望在两位不速之客面前表示一番好客之道。
    长着白色鬃毛的部落首领向他们走来。“我是法恩汉头领。”他说道,“欢迎来到我们的部落。”
    德伦娜笑了。“这还是第一次。”她说道,“从来没人欢迎过我的出现。”
    “我们都是人类,无论我们有多么不同。请,坐下谈吧。”
    德伦娜和克里斯塔,还有法恩汉头领坐了下来,疫鸟和部落首领彼此打量着对方,就像两头动物在估摸着对方的实力,以此来决定谁是猎物,谁是捕食者。
    “我来这里,是因为有流言说你们部落触犯了公认的契约。”德伦娜说道,“而且不只是简单的触犯。你们是不是真的杀光了赫利恩部落?”
    好几个人注视着他们的猎人,发出狼獾一般的低沉警告声。法恩汉头领的巨大手掌重重砸在木桌上,让他们闭上了嘴,然后他向德伦娜致歉。
    “他们不太习惯由外人来告诉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说道,“但我们的重要守则是永远都不要攻击和为难那些村民。我们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也从未触犯过你的什么狗屁法律。”
    德伦娜向法恩汉头领俯过身去,低声说道:“我认为你触犯了。你的部落里有个人干涉了村庄的事务。”
    法恩汉头领脸色一沉,大吼一声,让所有人都退下。许多猎人都发出不满的嘶叫和嘟哝声,一个年轻女人冲向德伦娜,疫鸟拔出了她的刀。在那个女孩冲到木桌之前,法恩汉头领一下跳起,重重一掌打在她的脸上。女孩不省人事,倒在尘土里。“带她回屋。”他命令道,几个怒目而视的年轻女人上来把女孩拖走了。
    “是我的女儿。”他坐回德伦娜身边,解释道,“兽变病毒把我的脾气和她妈妈的怒气都编进了她的基因。”说完,他自己大笑起来,但看到德伦娜对这个笑话没反应,就止住了笑声。
    法恩汉头领压低声音,说道:“我们是好人,我们安分守己,人若犯我,我才犯人。赫利恩部落掠夺了我们种植的草药,抢劫了我们打来的猎物,甚至攻击了我的一个孩子。所以没错,我们杀了他们,但这是契约允许的。”
    德伦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正在和她自己脑袋里某个声音为这些人的罪责辩护。“但杀光整个部落,这就太极端了。那你饶了他们的孩子,并收养了他们,这是不是真的?”
    法恩汉头领不安地捋了捋鬃毛。“当然是真的。我们的基因虽然被污染,但我们可不是野兽。他们会被当作法恩汉部落的一员抚养长大。你想看看那些孩子吗,看看他们被照顾得好不好?”
    德伦娜把红色的刀子放在桌子上。“不。”她说道,“我想知道真相。”
    法恩汉头领站起身,椅子被他碰倒在尘土和碎石中。“想都别想。”他咆哮道,“我们是自由人。我们拒绝向任何该死的人工智能示弱。我们拒绝由那些毫无人性的东西来判决谁是人类。”
    德伦娜没有争辩,但她拿起刀,把刀尖轻轻地搁在自己的手臂上。克里斯塔想起蓝展示给她看的,一百年前的那个疫鸟的历史影像。他切开自己的动脉,一泓血箭喷涌而出,血影漫天飞舞,直到整个村庄都奄奄一息。
    快逃,快逃!别说了,快逃!
    出于本能的恐慌,克里斯塔从桌边跳起,但瘸腿使她摔在破败的沥青路面上。她抬头看去,德伦娜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法恩汉头领。
    “你这是要我乞求你吗?”法恩汉头领问道,他的脸扭曲着,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要审判你,否则你部落的所有人都会立刻死光。”
    法恩汉头领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德伦娜伸出右手。电光火石间,德伦娜用刀刺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然后抓住了法恩汉头领的手。尽管德伦娜的动作很快,克里斯塔没有看到有血流出来,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划过她的脑际,就像蓝进入她的意识时一样。克里斯塔记起蓝关于疫鸟的教导——他们的血液里承载着一种威力无穷的人工智能,这种人工智能只关心是非错对的基本准则。当这种人工智能存留在一个疫鸟体内时,它是无害的,可一旦释放出来,它会立即向附近每一个人行使致命的审判。
    法恩汉头领眼珠翻滚着,巨大的身体绷紧,颤抖不已。德伦娜目光迷离,好一会儿,才放开他的手,法恩汉头领颓倒在木桌上,拼命喘着气,仿佛刚跑了一千千米。德伦娜也从前额上抹下一把汗。
    “我很高兴你说了实话。”德伦娜说道,“我不会因为那次杀戮而惩罚你的部落,但是你的人干涉村庄事务这件事还得另算。”
    法恩汉头领正要说话,德伦娜身后的某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尖叫一声“不!”,一个双眼闪光的年轻人,快步冲到克里斯塔身旁,手中拿着一把手枪,他那长满胡须的脸庞,像一只正在村庄的田野里狩猎的豹子,神情专注而紧张。他举枪瞄准德伦娜,一枪打在她的背上,她的胸前顿时喷出一团血雾。
    德伦娜转身朝向袭击者,脸上写满痛苦和愤怒。她抬起一脚,把他踢了个趔趄,然后指着他,叫道:“不是他们,只是他。”
    空中那团氤氲在德伦娜周围的血雾,翻滚着,想要更多的杀戮,过了一会,才勉强同意,如雨点般降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血雾滴落成审判之雨,年轻人扭动着挣扎,尖叫求饶。但人工智能冷酷无情。它把年轻人的肺撕裂成粉红色的一条条,啃噬进他的大脑——同时还让他继续活着,继续受罪。最后,随着一阵漫长的痛苦尖叫,年轻人的身体从头到脚被撕成了两半,喷溅出的血云从原来的伤口,返回了德伦娜体内。她胸膛上的伤口魔法般地愈合了,只留下一个微微皱起的伤疤,加上红色衣服上的那个洞眼,见证着曾有一颗子弹射中了她。
    法恩汉头领咆哮着,发出狮子般痛苦的嚎叫。他扑在地上,用四肢疯狂捶打着地面,过了好久才重新控制住情绪。“这个笨蛋自找的。”他向他的部众嚷道,“守则你们都知道的。”
    猎人们惊恐地狺狺叫个不停,地上模糊的血肉正渗进尘土里,看得他们眼睛发直,不敢妄动。法恩汉头领爬过来,跪在德伦娜面前。“请原谅我们。”他低声说道,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这个孩子行事鲁莽。他只想着维护我的尊严,所以忘了后果。”
    德伦娜点了点头,说年轻人的行为不会对法恩汉部落造成不利,“但你的人干涉村庄事务这件事仍然没有解决。两天后我会再来处理。我建议你规诫你的人,避免此类悲剧再次发生。”
    说完,德伦娜沿着小径向山下走去。克里斯塔盯着周围的那些人,后颈上的毛都倒竖了起来。几个猎人阻拦着法恩汉头领的女儿,她已经醒了,发着野兽般的怒嚎,拼命想要冲上来杀了克里斯塔。怀着深深的惊恐,克里斯塔拿起拐杖,蹒跚着追赶德伦娜而去。
    她们一走出森林,回到那条老水泥路上,德伦娜就重重地瘫坐在了阳光里。她从克里斯塔手中拿回红色的刀和衣服,叹了口气。“人工智能要杀光所有人。”她说道,“阻止它让我精疲力竭。”
    “你非得杀了那个人吗?”
    “我并不想杀他,但他胆敢直接攻击我,如果我不把他交给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会变得狂暴难以驯服。我的身体那么虚弱,这会超出我控制的极限。”
    “那你非得两天后再回那里吗?他们可能会处于暴怒状态,法恩汉头领也压服不了他们。”
    “情况比你知道的更糟。那个年轻人是法恩汉头领的儿子。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正犹豫着是否放纵自己的兽性,攻击我们,即使这样做,他所爱的每一个人都将不得好死。”
    克里斯塔瞥了一眼道旁的巨树,微风吹过枝叶间,仿佛是无数怒兽正窃窃低语,蹑足而行。
    当她们回到村庄,德伦娜并没有隐形以躲开人们的视线,克里斯塔的邻居和朋友们怀着震惊和恐惧,盯着这个女人。克里斯塔把德伦娜领进屋,扶她上楼梯进了客房,一进房,疫鸟就瘫倒在床上。她说她不想被打扰,然后就闭眼沉沉睡去。
    克里斯塔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上疫鸟,她出门去找父亲,他正在村子的谷仓里,和几个长老在一起,鲍勒夫人也在。克里斯塔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他们。
    “法恩汉部落会来杀光我们的。”鲍勒夫人小声说道。
    克里斯塔的父亲摇摇头。“有疫鸟在这里,我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当然,今晚最好派人带上武器放哨。”
    其他的长老同意了,开始讨论对付法恩汉部落的计划。克里斯塔知道已经没自己的事了,她走出了谷仓。
    毕尤在外面等着她。
    “你好吗?”毕尤问道,“我听到了你跟长老们说的话。”
    看到毕尤这样关心自己,克里斯塔不禁露出微笑。他瘦瘦的脸上流露着深深的关切之情,但她仍然清晰地记得毕尤兽性大发,攻击她的事——她的血溅在这张瘦长的脸上。她咒骂长久以来扮演基因之神的人性,导致人们上一秒还是温文尔雅的人类,下一刻就变成了大发雷霆的野兽。
    “我挺好。”克里斯塔说道,“但看到那个被人工智能撕成碎片的男人……趁早把蓝讲的疫鸟的故事忘了吧。实际情况更糟,糟得多得多。”
    毕尤伸手想要抱一下克里斯塔,克里斯塔的喉咙却发出一声低吼。毕尤谨慎地后退几步。“我知道无论说什么也弥补不了我犯下的错。”他说道,“你不信任我是对的。我越来越难自我控制了。每当我在森林里奔跑,觉得那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一个猎人,而不是村民。”
    克里斯塔抓住毕尤的手,他的眼里荡漾起一股柔情,几乎让他失控。她也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动物性冲动横冲直撞,她的脑子响起一片混乱的呐喊。交配,逃跑,打斗,爱他。
    她从毕尤身上闻到一丝昨夜的性爱残留下的微弱气味,她的大腿颤抖起来。
    “毕尤,我一直都爱着你,当你能自我控制的时候,你是个好男人。但每次我看到你的脸,我就想起你对我做过的事。我不能原谅。”
    “也许有一天你会原谅的。”毕尤满怀希翼地说道。
    “也许。”克里斯塔说道。话音刚落,她想起疫鸟杀掉法恩汉头领的儿子时,他眼中闪过的怒火。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忘怀,无论你怎么努力劝慰自己。
    第二天清晨,德伦娜待在房间里没走动,这样克里斯塔就得空做家务和农活了。尽管昨天走了那么长的路,腿有点疼,她和父亲还是犁完了地,播下了改良小麦种。
    中午,他们坐在老路边一棵巨大橡树的树阴底下,吃着豆子和冷肉,谈论着过几个月就可以收割这片长势喜人的小麦了。但很快他们就失去了谈话兴致,蓝找到他们时,他们正瞪着炎热的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朵发呆。
    “今天情况怎么样?”克里斯塔的父亲问道。
    “情况很好。看上去猎人们并不打算发起进攻——至少,他们没有踏进我的遥感范围。疫鸟在睡觉。约束体内的人工智能,对她身体的消耗,比我想得更厉害。”
    克里斯塔盯着蓝的意识云霾,倾泻下来的阳光被折射成七色的奇异晕彩。如果一个人工智能也有心情的话,蓝可以说是心情好极了。然后,她想起疫鸟人工智能的那股戾气,意识到这些实体当然有心情,而且要什么心情就有什么心情。
    “你有事情要问。”蓝对她说道。 
    “昨天德伦娜释放出来的人工智能显得那么愤怒。但我从来没见过你发脾气,为什么那个人工智能那么不同?”
    “我们人工智能和人类一样,也性格各异。”
    “那为什么人们要制造疫鸟人工智能这么邪恶的东西?”
    蓝的意识云霾向外膨胀,直到七彩晕光上升到橡树的树冠处,之后跌落收缩成原来的大小。克里斯塔和它混得很熟,知道这是它表达叹息的方式。
    “我教给村民们的历史知识都是正确的,但是仅仅知晓历史,和亲身经历这上万年的世事变迁,是完全两码事。人性早已变得面目全非,过度的基因调制,导致精神错乱和怪异变种大规模出现。那么多人兽混血种漫无目的地被创造出来,来到这个世界。
    “为了回归有序,一群人创造了我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人工智能,守望和引导,协助一小批人类回归原初的基因纯正状态。另一群人,为寻求公正,惩罚罪孽,创造了铁面无私的人工智能来行使审判。还有一些混血人类喜欢他们现在的生活,不愿放弃自己的野兽基因。最终形成了一个平衡。猎人们可以自由过活,只要行为不越界,像我这样的人工智能,则试着让生活在封闭村庄中的村民,回归原初的基因纯正状态。”
    “那疫鸟呢?”克里斯塔问道。
    “三方力量才能形成真正的平衡,所以我们需要铁面无私的人工智能来强制执行契约。但它们是如此严厉,我们不敢放任它们在大地上漫游。我们把它们承载在人类志愿者的体内,由他们来控制人工智能的力量。除了行使审判的时刻,疫鸟约束着它们。”
    克里斯塔从未听过人类历史用如此坦率的言语娓娓道来,看她父亲脸上的表情,显然他也是第一次听到。“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她问道。
    “因为我们的村子遇到了麻烦。德伦娜担当承载人工智能的疫鸟已经许多个世纪,她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她撑不了多久了。”
    克里斯塔一时还没明白蓝的言外之意,但她的父亲琢磨出来了。他跳了起来,狼性的愤怒脱缰而出,吼了一声:“不行。”他抓起克里斯塔的手,拖着她远离蓝,一面嘀咕着:“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回到家之前,克里斯塔的父亲已经冷静了下来,但他拒绝给疫鸟做晚饭。于是克里斯塔用蛋和米煮了一顿便饭,端进了客房。她敲了敲木门,德伦娜说进来吧。
    疫鸟坐在那张柳藤椅上,这是克里斯塔的母亲在垂死之时手编的,当时兽化基因正反噬着她的身体。德伦娜的表情和她母亲那时候一模一样,精疲力竭,憔悴不堪,但却倔强地硬撑着,直到痛苦的死亡袭来之前,绝不低头。
    “蓝已经告诉你了。”她说道。不是询问,她早已知道。
    “是的,但为什么是我?”
    德伦娜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她解开红衣,露出那个皱起的伤疤。“我的伤没能痊愈。”她说道,“一百年前,中这么一枪,连个印子都不会留下。见鬼,有一回我的脑袋差点被轰掉,人工智能也把我治好了。”
    克里斯塔感到一阵刺痛经过她的腿。她琢磨着要是疫鸟的人工智能可以治好这条瘸腿该多好。甚至每次看到毕尤的脸,泛起的种种痛苦、恐惧和混乱也可以借此了结。
    “你多大年纪了?”
    “我承载这人工智能,已经两千多年了。杀过多少人,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但我也帮助维护了和平,正是这一点支撑着我活下去。”
    克里斯塔试图去想象这个女人如此漫长生命里的种种见闻,有那么一会儿,成为疫鸟的念头让她有点心动。直到她想起昨天那个男人死时的惨状,才厌恶地摇摇头,“到底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我要找一个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排斥的人,一个和她体内人工智能的意志进行对抗的人。绝对必要的情况下,才放它出来。”
    “抱歉,我不想接受。”
    德伦娜表情忧伤地点点头。“这正是我选中你的原因。当然,必须你自愿才行。但你得明白,如果你不同意,毕尤迟早会杀了你。”
    克里斯塔往后跳开一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狼吼,“什么?”
    “他爱你,这点没错,但他的状况正在迅速恶化,兽化基因正使他变得越来越残暴,超出了蓝的控制能力。问题是,毕尤对你有一种偏执的爱恋。无论他内心如何挣扎,他就是想要你。蓝是对的,总有一天,当毕尤腾·鲍勒兽性的一面占据上风,他会杀了你。”
    “要是这样,你必须杀了毕尤。”
    “不行。我只能惩戒人们已经犯下的罪行,管不了他们也许会犯的罪过。但是蓝召唤我来这里算是做对了。如果处理不当,很多人——包括村民和猎人——都得死。” 
    那天晚上,克里斯塔站在自家麦田刚播种好的田垄里,倚着拐杖,心不在焉地用左脚踢着黑色的泥土。晴朗的夜空上挂着一轮弦月,把克里斯塔心里的狼挑拨得兴奋不已。她想起蓝的历史课——人类曾经在银河中漫游。她怀疑人类能否再次办到。
    克里斯塔听到田边树篱的暗影里传来小声的窸窸窣窣。她什么也看不清,真希望自己拥有祖先们变异的锐利双眼。她听到模糊的低声咆哮,一个黑影走出树丛,向她冲来。
    克里斯塔镇定地站着,拒绝逃跑。
    突然,黑夜变成了白昼。蓝在她头顶,像一个小太阳般燃烧着,白色的闪光把周围的田地和树丛照得影影绰绰。震惊之余,毕尤抬头望去,伸手捂住受到刺激的眼睛,绊倒在田垄上。克里斯塔扔掉拐杖,抓起脚边的网撒开,罩住了毕尤。这时她的父亲和德伦娜在她身旁显形了,之前是蓝将他们的形体和气味遮断在毕尤的感官之外。
    “那里还有一个。”德伦娜说道,指着树丛。蓝的光束投去,克里斯塔看到了一个猎人——法恩汉头领的女儿,就是她那天想要攻击德伦娜。那个姑娘一跃而起,速度快得惊人,但其他被蓝隐身的村民显形了,扭倒了她。她嚎叫、撕咬、翻滚,他们牢牢地摁住了她。
    毕尤和那个姑娘被拖到德伦娜面前,鲍勒夫人跑了过来,她跪倒在疫鸟面前。“求求你。”她恳求道,“他始终是我的儿子。”
    德伦娜摇了摇头。“他企图攻击克里斯塔。你们这些长老自己下的令,如果他胆敢再犯,就只有死路一条。但今天要受罚的不止他一个。”
    鲍勒夫人这时才注意到他儿子旁边的那个猎人女孩。
    “法恩汉头领的女儿似乎对你的儿子很感兴趣,鲍勒夫人。”德伦娜说道,“她鼓励他放纵自己的兽性,怂恿他攻击克里斯塔。毫无疑问她是想除掉一个情敌,好独占他的感情。”
    “这么说,错不在我儿子。”鲍勒夫人说道。
    “谁都难逃罪责。”德伦娜用厌倦的语调说道,“问题在于,丢掉性命的是谁。”
    克里斯塔以为,德伦娜会等到第二天清晨再杀掉毕尤和那个猎人女孩,但疫鸟却命令村民们立即押着他们,前往法恩汉定居点。
    “你疯了吗?”克里斯塔的父亲嚷道,“即使在白天,他们也很难控制自己的兽性。如果我们在夜里进入他们的领地,他们会攻击我们。真要这样,我们也会失控,兽性大发。”
    德伦娜拔出一把刀,用刀尖在胸口皱起的伤疤上挑了挑,村民们紧张地面面相觑,把毕尤和那个姑娘的手绑住,上路了。克里斯塔看着他们把毕尤带走,心里有些宽慰,她再也不用害怕毕尤,但还是涌起一股伤感。毕尤意识到死期就在眼前,可怜巴巴地小声呜咽着,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看上去吓坏了,克里斯塔转过身不去看他,心里的狼正在哀鸣,求她放了她们的朋友和爱人。
    “你也必须去。”蓝在她的脑海里说道,“你必须见证这一切。”
    “眼睁睁看着毕尤被处死,我不知道还能否控制好自己。”她说道。
    “相信我。”蓝说道,“你会控制住自己的。”
    克里斯塔点了点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村民们身后。
    蓝照亮着他们的路,一个移动的太阳赶走阴影。德伦娜几乎走不动路了,进入黑暗的森林,爬上蜿蜒的山路后,她的步履更加艰难,只好由克里斯塔的父亲搀着前行。猎人们在黑暗中咆哮尖叫,所有村民都聚拢在蓝的光芒庇护之下,他们害怕猎人的凶暴,也害怕自己被周围嗜血的欲望激怒。
    当他们接近法恩汉定居点时,传来法恩汉头领的吼声,责问他们,给他一个不杀他们的理由。
    “我们也不想来。”克里斯塔的父亲喊道,“疫鸟逼我们来的。她抓住了你的女儿。”
    四周顿时沉寂下来,德伦娜指示村民们继续前进。
    当他们来到房子前的老路上,克里斯塔看到猎人们正不安地踱来踱去。如果说他们在日光下令人畏惧,现在则更显得面目狰狞。蓝发出的亮光让他们眼冒怒火,他们的喉咙咯咯作响,发出嗜血的吼叫和呜咽。
    战斗,流血,逃跑。
    克里斯塔紧咬嘴唇,压抑着自己的本能。她看着法恩汉头领走到他们面前,右手握着一把巨大的陶剑。他俯身吻了一下女儿,她正两手反绑,跌坐在满是尘土和碎石的老路上,他还嗅了嗅毕尤,轻轻点了点头,才转过身来,看向德伦娜。
    “少跟我提什么法律不法律,在夜晚激起我们的兽性之时,侵入我们的领地可不是明智之举。”他说道。
    “我等不及了。我的身体再也束缚不了这人工智能了。”
    法恩汉头领脸上的严肃表情装不下去了,克里斯塔嗅到他身上流露出的恐惧。她的父亲和其他的村民从疫鸟身旁走开,一些猎人逃进了黑暗之中。
    背叛!流血!流血!
    克里斯塔突然明白过来,她失声尖叫。她抓起拐杖,打在疫鸟的脸上,德伦娜跌倒在地。“我不干。”克里斯塔嚷道,“我不会变成你这副样子。”
    德伦娜点点头。“我说过的,选择权在你。”
    说完,德伦娜从鞘中拔出一把刀,轻轻地切开了自己的喉咙,血液喷涌而出,划过一道火燃的弧线。克里斯塔震惊得呆立当场,血人工智能像一道血色匹练,自由飞舞着。就连蓝的光亮在这血练面前,也黯淡下来,仿佛村子人工智能对即将发生的惨状充满着恐惧。
    德伦娜仰头倒在破败的路上,死了,空洞的双眼仍然盯着克里斯塔。克里斯塔明白自己被算计了,却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她感受到血人工智能舔过那些猎人和村民,它的怒气正在上升。她感受到它抚摸过毕尤和那个猎人女孩。她看到它权衡着她父亲和法恩汉头领的价值。
    快逃!
    “不。”克里斯塔对自己说道。她大声尖叫起来:“不!不是他们。是我!”
    血人工智能回转过来,品尝着她的身体,测试她对抗自己力量的决心。但她再次命令它进入自己的身体。血人工智能不太情愿地服从了,流进她的皮肤和嘴里,畅饮起她的鲜血。克里斯塔倒在破旧的沥青路上,痛苦地翻滚着,血人工智能正把自己和她融合成一体——基因缠绕基因,原子感应原子,血液渗透血液。她看到两千年来它行使的审判,看到了所有被这个冷酷无私的存在罚下地狱的人类和人工智能。
    克里斯塔奋力挣扎着不被压倒,她在狼的协助下开始抗击,撕咬进人工智能的意识体内,拒绝示弱,摆出姿态,一切都得听她的,如果没有她同意,不得行使任何审判。最终,她们达成了协议。狼,女孩,血人工智能。平衡,一个绝佳的平衡。
    “你会做得很好,”血人工智能在她的意识里轻声说道,“你一定会做得非常好。”
    克里斯塔醒过来时,父亲正摇晃着她的身体,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的声音那么遥远,仿佛正隔着她家每年耕种的那块麦田,向她喊话。仿佛她是通过某种无形的轭和缰绳,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控制捣蛋鬼那样。
    克里斯塔站起身,猎人和村民们惊恐地盯着她,连蓝也飘得远远的。
    克里斯塔伸展了一下瘸腿,自从被攻击以来,第一次不感到疼了。她走到德伦娜身旁,从她的尸体上脱下红色的背心、衬衫和裤子,把这禁忌的红色衣物穿在自己身上。她把双刀绑在大腿上,拔出其中一把。雪亮的刀身映照,她看到了自己的脸。一条红线从她的右眼延伸到双唇,头发燃烧着怒红色。
    她转向毕尤和那个猎人女孩。鲍勒夫人哭叫起来,试图冲过来阻拦克里斯塔,但法恩汉头领抓住了她。然而,克里斯塔并没有杀毕尤和那个女孩,只是割断了他们手上的绳子。她用刀指着毕尤。
    “你永远不得返回村子。”她说道,“你将和法恩汉头领的部落一起生活。相信法恩汉头领对此并无异议,并且让村民们安全回家。”
    法恩汉头领跪倒在克里斯塔面前,向她道谢,满心感激的鲍勒夫人也跟着跪倒。毕尤和那个猎人女孩手牵着手,向她鞠躬。毕尤看着克里斯塔,脸上流露出一股掺杂着悔恨的爱意,但这股情感立刻消退了,克里斯塔让血人工智能探进他的意识里,轻声说道这是最后一次放过他。散发着尿骚味的恐惧感顿时席卷了毕尤全身。
    克里斯塔厌恶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他曾经对她的伤害,已无关紧要,她只关心将来他对其他人造成的伤害。她看着她的父亲,眼泪流进他的胡子,和尘土混杂在一起。现在她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好。也许她很快就能找到话题,但不是现在。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人工智能立刻在她的血液里运转起来,探进村民和猎人们的意识里。人们不安地四处张望,想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只有蓝仍然看得见她。克里斯塔看着村子人工智能,看穿它那掩护性的光氲。看到它的意识体伸展入其他维度,徜徉在时间的长河里。看到它致力于引导人类回归基因纯正状态的坚定信念。
    “别无选择。”蓝柔声说道,“如果你不变成疫鸟,毕尤迟早会杀了你,而我们则不得不杀了毕尤。现在这样,你们都可以活下去。”
    狼咆哮起来。蓝有什么权力来摆布她的命运?为了安抚克里斯塔,血人工智能悄悄告诉她一个真相。为了使人类能真正回归原初状态,像蓝这样的人工智能,终有一天,将不再担当村子的保护神,到那时候,杀死蓝,就像克里斯塔打碎一个蛋那么容易。
    蓝察觉到血人工智能的想法,畏缩了,从克里斯塔身边匆忙逃开。血人工智能笑了。
    “我会密切关注村子的。”克里斯塔对蓝说道,“别让我失望。”
    说完,她沿着小径走下山去,夜晚的气息里混杂着血人工智能的低语,最后,她不再去分辨,意识里翻滚着的种种念头,到底哪一部分是人的,哪一部分是狼的,哪一部分是捕杀者的。
 
    作者简介:
    詹森·桑福德在美国南部出生并长大,现在和家人居住在美国中西部,曾经做过考古学家,和平组织志愿者。作品曾经入围2009年的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奖。想象力奇诡谲变,是奇异科幻风格的首倡者和推动者之一,是科幻圈内非常活跃的作家和组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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