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生 曹白宇
2013-07-15 16:00:33 母亲的葬礼在琥珀月升起时举行。
按照通常的说法,琥珀月代表了死亡和幻象,翡翠月则意味着新生和希望。两个月亮使大海的潮汐极不规律,只有经验最丰富的渔民和天葬师才能完全掌握潮起潮落的秘密。
苏三住在河的上游,曾在梦中看到过大海平静的起伏。红色的海浪冲上沙滩,留下一串吵闹的泡沫。从未见过海的苏三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得来这些关于海的印象,他甚至从那些白色的海沫联想到一种人身鱼尾的美丽形象。也许是村里的巫师大角哥在苏三还小的时候讲过一些关于海的故事,这些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归置于苏三记忆的底层。
在成为巫师之前,大角哥是一个旅行商人,来往于村落之间,替不同地域的村民互通有无。那时的大角哥安静而严肃,若非必要绝不开口,偶尔会讲一些关于巫师的故事。这样沉默的商人竟没有把本钱赔光,也算一个小小的奇迹。
大角哥还喜欢摆弄一些古怪的机械,其中大部分是自己设计的。他的房子无疑是村里最怪异的建筑,像是梦境中扭曲而夸张的铁匠铺。那些指示风向与速度的信标在屋顶怪叫着转动,铁皮卷成的烟囱不时咳出一阵呛人的烟雾。记载着巫师时代知识与技术的禁书堆到房顶,中间夹着用炭笔画成的线稿与设计图。
一个狂热地崇拜科技、像极了巫师的怪人,放在过去的年代,早被天葬师当做异教徒灭掉了。先用银短刀一刀刺入心脏,再迅速出刀斩下头颅。异教徒的首级会挂在村口的朗基努斯之枪上,而躯体则被天葬师送葬。
不过大角哥的异端行径还是被容忍了,因为天葬师阿桑并无心惩罚他。阿桑刚披上天葬师的红袍没几年,还缺乏经验,更何况她是大角哥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把头发留长以前,阿桑过了很长时间假小子的生活。她也许懂得怎么和男孩打架,可还不会提起手中的刀杀人。
再说,已经有很多年没听到过巫师的消息了。天葬师和巫师争斗的历史,更像母亲在苏三枕边讲述的故事。
苏三在草原上一路狂奔赶到村子的小码头,人群已在翡翠月的余晖和琥珀月的微曦中聚拢。暗淡的光线让人分不清谁是那些背影真正的主人。有人看到苏三来了,一片低语声在人群中扩散开。天葬师阿桑吹响了挂在腰间的号角,大家立刻静穆起来。
码头泊着一只新做的小筏子,散发着木质的清香。母亲的尸体就裹着一条旧毯子放在那里。在两种颜色月亮调和出的柔光下,这一切统统蒙上了神圣的色彩。众人不像是参加葬礼,倒像在朝圣。
天葬师阿桑照例问了苏三两个问题:
“你的母亲将回归永恒宁静的怀抱,你能发誓不用任何方式复活她吗?”
“我发誓。”
“此次去圣地,我将为你带来两个孩子。你愿意做他们的父亲,像你母亲爱你一样爱他们吗?”
“我……愿意。”
天葬师阿桑点点头,她的双眸被两个月亮映得一只碧绿,一只幽黄。苏三看着天葬师阿桑的眼睛,在她柔和的目光中找到了久违的安慰与平静。
关于天葬师阿桑的两个问题,第一个明显是仪式化的。在天葬师的时代,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实。不过,尽管苏三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但第二个问题还是让他感到一阵迷茫。
每个人死后的躯体都会被当代天葬师带往圣地,每个村子都有他们自己的天葬师。这些天葬师会沿河川或陆路替人送葬,最后在圣地汇集。天葬师在圣地做了什么无人知晓,这是历代天葬师像守护圣地一样守护的秘密。但他们会在圣地带回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会被死者生前的子女抚养。
也就是说死者通过转生的形式做了自己孩子的孩子,父亲或母亲给予子女们无法报答的恩惠,也只有在子女变成了父母之后才能完全地报偿。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至少天葬师是这么说的。
苏三看到天葬师阿桑跳上木筏,提腿轻轻一踢,筏子就像听话的双头牛一样乖巧地离开了码头。月光里女天葬师持篙的剪影,就像横戟问天的女武神。
人群渐渐散去,苏三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角哥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对科技和机械的痴迷,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人们常说,如果这个满脑子都是公式和数据的家伙生在巫师时代,那么他一定是一个伟大的巫师。只是时过境迁,在天葬师的时代里,并没有为这些崇拜科技的异教徒留下容身之地。
在老天葬师死后,阿桑接任天葬师不久,大角哥的狂热又故态重萌。他把自己的家改造成工坊,从各地搜集来巫师时代的文献与资料,甚至自称是一个巫师。阿桑对此付之一笑,任由这个机械狂犯痴。
作为巫师,大角哥无疑会处处与天葬师阿桑对着干,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大角哥经常把女天葬师的话解构重述,散布一些离经叛道甚至耸人听闻的言论。阿桑经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用银短刀的刀鞘敲打大角哥的脑袋,可是大角哥却一点点地越过女天葬师的底线。
两年前,在一个雨季里沉闷而晦暗的早晨,大角哥被天葬师阿桑砍去了双手双脚。
这件事具体的经过是苏三后来才听说的。当时大角哥背着行囊装作去下游倒卖面包藤种子,结果被阿桑在村口拦了下来。她从大角哥衣领里搜出一把巫师们用来破解圣地之门的钥匙。
阿桑顿时怒不可遏,抽出短刀逼大角哥交出钥匙。大角哥不甘示弱,攥着钥匙一步步朝村口退去。阿桑反扣银短刀,冲上去一个斜刺把大角哥杀翻在地。接着她咬咬牙,砍下大角哥的手和脚。大角哥昏厥在地,被众人抬回家去。阿桑看着地上几摊蓝色的鲜血,提着银刀默默无语。苏三甚至可以想象她咬着嘴唇,痛苦而无助的样子。
手脚断了还可以再长出来,相对于死亡的确是一种仁慈。不过大角哥心上的创痛却是一辈子的,他万万想不到阿桑真的会对他动手。
虽然大家认为阿桑基于天葬师的身份只砍下大角哥的手脚,确实是网开一面。但孩子们口中阿桑姐的称呼,从此变成了天葬师阿桑。
尾随天葬师前往圣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困难,苏三甚至惊讶于自己跟踪手法的敏捷和轻盈。河水流速轻缓,一边是广袤的原野,一边是深邃的森林。苏三在两岸饱含绿意的树林中不紧不慢地攀援跳跃,紧紧跟随。他一头浓密的绿发和草绿色皮肤与林子的颜色相近,正好当做掩护。而天葬师阿桑触及脚踝的墨绿色长发和载着母亲的小筏子就在苏三视野所及的河川尽头,若即若离。
不过因为走得匆忙忘带干粮,苏三只能靠头发和皮肤吸收阳光获得的能量来保持体力。他的身形在短短两三天沿河的旅程中迅速消瘦下来。本来就瘦小得像一棵树干的苏三现在更消瘦得像一根纤细的枝条,草绿色的皮肤也渐渐泛出深色。
关于长时间不进食仅靠头发和身体吸收阳光生存,苏三有一些经验,那是他和母亲赌气,离家出走时的经历。
苏三在一次和母亲早已忘却了理由的争吵后,一个人跑到了森林中躲了起来。在这几天苏三尽可能地向森林深处跑去,正是琥珀月偏南的旱季,林中没有什么吃的。苏三的头发在这几天长了数寸,皮肤的颜色变深,胃出奇地痛。
不过这段经历也仅此而已,苏三最后还是由于肚饿一点点向家的方向走去。忽然听到母亲用嘶哑的声音焦急地喊着自己的名字,苏三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循着声音的方向扑到母亲的怀里。
事后苏三被大角哥狠狠骂了一顿,最后阿桑姐抱着苏三柔声安慰才让他止住了哭泣。当时他们也加入了寻找苏三的队伍。几天寻人未果,大家都说苏三已经在森林中迷路,被饕餮怪吃掉了。只有母亲不信,终于在森林深处找到了苏三。如果仅凭苏三自己,是很难找到回家的路的。
不常说话的大角在责骂苏三的时候语速很快,突然把自己呛住,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窘迫的样子逗得苏三笑了起来,阿桑也忘掉好容易才学会的矜持,随着苏三咯咯地笑。
那时的苏三,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阿桑姐会忍心一只只地砍下大角哥的手脚。
在大角哥被天葬师阿桑砍成残废之后,苏三曾冒着禁令看过他几次。大角哥新长出的手脚还很柔弱,有着婴儿般的青绿色。天葬师阿桑每天把食物和水放在大角哥的床头,他至少需要在床上休养半年才能下地活动。在这半年里,就算他再找出一把圣地之门的钥匙,也无法进入圣地一窥究竟了。
苏三问过大角哥去圣地的目的,大角哥沉默了许久回答道:“圣地是生命与知识的源泉,也是我们重返星空的关键。”
“重返星空?”苏三张大了嘴巴。
“对,重返星空。”大角哥有些激动,这四个字像咒语一样敲开他的心扉。
“乘坐能渡过星辰大海的方舟,从一个太阳驶向另一个太阳。我们寻找适宜的星球,再把它改造成乐园。这是我们存在的唯一使命,唯一意义,也是我们和众神牢不可破的约定。”大角哥一口气把话说完,侧着头看着苏三,好像在寻找一种共鸣。
“我们在这个星球待得太久,久到让我们忘记神授的使命,安于地面的生活。”大角哥笑了笑,“天葬师们是不信神的,他们只关心人。可是我们巫师信,我们要让光荣延续,让族人重返星空。
“你知道族人的名字,paradise maker的真正含义吗?它的意思不是‘人类’,而是‘创世者’。我们虽不是神,却是神最信任的选民。天葬师自甘堕落,还蒙蔽了族人的眼睛。他们以为尘世的生活即是幸福,殊不知我们真正的归宿在于天际。”
在大角哥讲述的时候苏三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被天葬师阿桑提着领子扔出门外时也一语不发。大角哥的话唤起了苏三内心的波澜,这波澜化为一股潜流左冲右突。一些恍如隔世的记忆碎片冲上苏三心头的海岸。他好像记起些什么,可仔细追忆又茫然无果。苏三尽力抓取,却依旧两手空空。
终于有一天,天葬师阿桑发现大角哥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我去找他们。”
这里的“他们”也许是指大地尽头的巫师,也许代表了传说中有朝一日要降临在这个世界的神祇。
但所有人都明白,大角哥不会回来了。
入夜时分,天葬师阿桑把筏子拖到岸上,生起一堆营火。这团火光在无尽旷野中轻轻跳跃,像是一张巨大圆桌上微明的蜡烛头。
阿桑姐曾经说过,现在族人们住的村子是以圣地为中心,呈辐射状分布的。这些村落洒在广袤的原野上遥遥相望,像绕着圣地做圆周运动的星辰。据说在那些最边远的村子,天葬师到圣地往返一次的路程需要花费半年工夫。苏三想象着那些送死迎生的天葬师,不知道他们在送葬的过程中会不会感到寂寞和孤独。如果在送葬途中相遇,那些天葬师们又会聊些什么?
天葬师阿桑大概吃饱后,将系筏子的绳索缠到手腕上,躺在营火旁睡下。苏三的眼皮开始不住地打架,他嚼了些沿路摘来的果子,将身子蜷缩在树枝间小憩。
午夜时分,琥珀月升到天顶的时候,苏三从睡梦中醒来。他向天葬师阿桑睡下的地方看了一眼,希望不会错过出发的时辰。
女天葬师还在沉睡,附近却有几个黑魆魆的人影悄悄接近。那些人手里隐隐约约拿着长矛,但矛尖却没有一点金属的闪光。苏三想起了村口立着的朗基努斯之枪,那正是传说中巫师所使用的武器。
“阿桑姐!小心啊——”苏三拼尽全力喊道。
一只大手从后面捂住了苏三的嘴巴。苏三看到天葬师阿桑从地上滚起身子,腰间寒光一闪,银刀已然出鞘。那些手持长矛的黑影猝不及防,向后退去,接着又重整阵势再次逼来。银刀寒光又闪,砍翻黑影中的一个,但天葬师阿桑立即被人从背后牢牢抓住。尽管她用力挣扎,终究寡不敌众,很快被众人制伏。
捂住苏三嘴巴的那只手松了下去,可此时再怎么喊也无济于事了。苏三回头看去,那人右臂扭曲虬结,不像是常人的手臂,而是由金属和铁线交错而成。他腰间挂着一把和天葬师银短刀造型相似的弯刀,却漆黑如墨。赤裸的上身画满奇怪的符号,身后斜背一条朗基努斯之枪。而那张脸,尽管藏在插满羽毛的头发下面,却是苏三再熟悉不过的。
正是大角哥。
苏三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与大角哥重逢,他百感交集,却又满腔怒火。苏三一拳打在大角哥身上,“你干吗抓阿桑姐?快放她走!她正给妈妈送葬呢!”
远处那几个黑影正绑着天葬师阿桑朝这里走来。大角哥看着哭闹的苏三,脸上微微闪过内疚的表情。但他终于下定决心,把苏三扛在肩膀上跳下树,朝那些黑影们走去。
“大角?!”天葬师阿桑挑起眉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角哥的神情有些尴尬,他徒劳地回避着天葬师阿桑的目光。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在此刻倒置,大角哥的样子像一只困在笼子里惊慌的食叶熊。
“你的胳膊怎么了——苏三,你在这里做什么?”天葬师阿桑这才注意到大角肩上小小的苏三。
“阿桑姐!”苏三挣脱大角哥跑到阿桑身边,“我偷偷跟着你来的,我想去圣地看看。别相信大角哥,他现在是巫师啦!”
天葬师阿桑看着大角身上暗金色的巫师纹身,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在大角的眼睛中寻找答案,而他闪烁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证实了苏三的话。大角哥的喉头像是卡了一颗苦涩的石子,欲言又止。
“大角!你们要抓的是我,先放孩子走,再让我把筏子放进水里吧!”天葬师阿桑试着镇静,但声音里却带着失望的愤愤不平。
大角哥沉吟片刻,终于看着阿桑点头,“好。不过苏三要和我们在一起,这次的任务必须保密。”
大角哥对那些巫师挥挥手。尽管有些不情愿,他们还是解开了女天葬师手上的绳子。阿桑仔细把大角母亲的尸体在筏子上缚牢,再将筏子轻轻推入水中。看着那张载着母亲的木筏越漂越远,苏三眨了好几次眼才没让泪水掉下来。这一瞥之后,恐怕就是永别,也不知母亲能否平安到达圣地。缺少了天葬师的照看,一切只凭天意。
在苏三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阿桑姐往往扮演着大角哥的保护者的角色。
少年时的大角性格孤僻,又高又瘦,像一株傲慢的小树。他似乎对村里的生活不感兴趣,反倒更关注那些巫师的故事。他痴迷于巫师在过去年代里成就的伟业,常常整晚整晚地望着头顶的星空。因为性格的关系,大角经常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他们给大角起了一个“小巫师”的绰号,然后纷纷扮作正义的天葬师,对他群起而攻之。
面对同村孩子的欺负,大角不逃跑也不反抗。他用沉默作武器,默默忍受那些讨厌的对手。然而沉默的武器并不能促成孩子们的放弃,捣蛋鬼们面对一声不吭的大角反而变本加厉。最后往往是阿桑出面,给那些坏小子一顿好揍,这才让他们尝到一点教训。
阿桑经常一边替大角清理着伤口一边数落他,面对欺辱却不反抗,实在不像一个男孩的样子。然而大角却用同样的沉默去应对阿桑,他觉得自己和同龄人简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他的心被一些伟大的目标和幻想占据,并不属于地上。最终让大角决定反抗的,还是因为阿桑。
那天孩子们又一次围住了大角,想再欺负一下这个小巫师找点乐子。阿桑及时赶来,可他们人多势众,并不怕她。最后大角和阿桑各自鼻青脸肿地回到家中。阿桑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这让大角第一次觉得难过。
大角在试验投石枪的时候,苏三正巧在身边。那时苏三只有六岁,一个人在村口漫无目的地跑着玩。他看见大角端着一个奇怪的机器走来,便好奇地跟在这个经常被欺负的怪人后面。大角并没有注意到苏三,只是端起投石枪瞄准树上的果子,把它们一个个打下来。他打得很准,果子应声而落。
“这是什么呀?”苏三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投石枪。”大角得意地回答,“就好比弹弓,可是能连发,瞄准也方便。还能调节力道的大小,伤不了人。”
凭着这把武器,大角将他的敌人打得心服口服。从此再没人敢欺负大角,他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孩子王,而苏三也成了他最忠实的跟屁虫。自此之后,大角开始慢慢地融入村子。他终于不再去想那些巫师的事情,而把自己当做天葬师的族人。
天葬师阿桑和苏三被带到一处巨石堆成的荒山下,乱石后藏着三台张牙舞爪的机器。那是比巨型捕鸟蛛还要大好几倍的八足机械,每台上有四个座位,头部并行排列的八个灯盏构成了它的眼睛。苏三想起大角哥讲过的巫师故事,这就是巫师们所乘坐的蛛式步行机。
一个巫师打开一只小瓶,将瓶口对准步行机尾部的小孔。他从里面抖出几粒闪着荧光的晶体,双手扶住步行机使劲摇了几下。这只金属大蜘蛛像是从睡眠中醒来,立刻活了过来。
它的八只眼睛射出利刃般的光线,划开昏暗的夜色。强光打在众人身上,背后的岩壁映出壁画般的影子。苏三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用手遮住视线。
苏三和阿桑姐在一个巫师的看守下坐上大角哥的蛛式步行机。步行机在大角哥的操纵下舒展筋骨一样抖了抖身子,八条粗大的金属节肢依次抬起放下,仿佛在向他们报告状态良好。
看到众人准备就绪,大角哥带领巫师和两个俘虏向西进发。步行机在身后拖出一道飞扬的烟尘,留在空中久久不散。风沙不时砸在苏三身上,割得他的脸生疼。蛛式步行机不是想象中那般颠簸,它的八条金属肢前后迈动,貌似杂乱,细看之下却是循着一定的规律运行。
苏三偷眼向大角哥看去,只见他像一块冰凉的钢铁,将表情藏在脸的下面。他已经不是那个喜欢做机械和讲故事的大角哥,也不是小时候那个沉默而幻想的少年。大角哥变了,他现在是一个合格的巫师,把自己融在科技和金属的洪流中,把感情仔细打磨干净。
尽管苏三并不知道巫师们为什么要抓阿桑姐,但他隐隐猜到这大概和圣地有关。两年前,大角哥从巫师手里拿到破解圣地之门的钥匙,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是一次小小的试探。虽然大角哥的任务失败,但巫师们的最终目的一定在圣地,他们不会放弃。
就像大角哥说的,圣地是重返星空的关键。
“哎,大角,你那条胳膊,到底怎么了?”天葬师阿桑打破沉默,向大角哥抛去一个问题。
大角哥犹豫着该不该回答阿桑姐的话,像是一个犹豫着该不该开小差的士兵。最终,他淡淡说道:“我右手砍断后一直没有长好,他们就给我换了这条机械臂。”
天葬师阿桑的脸上露出些许自责,但她刚想开口,却被大角哥打断了。
“没关系,我不怪你。你是天葬师,这样对我已经算手下留情了。”大角哥好像并不为这条失去的手臂可惜,“再说,要不是这样,巫师们也不会接纳我。他们不反对科技,也记得族人的使命,我更适应那里的生活。”
“生活?哈!巫师也有生活?哦,你是说像齿轮一样绕着一个点咔嚓咔嚓打转,这就是生活?让大家从早忙到晚,嘴里念叨着‘重返星空’、‘重返星空’,这也叫生活?你们和大觉醒之前的族人有什么区别?”阿桑姐狡黠地回嘴,敲打着大角哥最敏感的神经。
“就是因为大觉醒,我们才丢掉了创世者的身份!要不是大觉醒,我们早就在人间建好九所乐园,达成和众神的约定了!重返星空有什么不对?族人就应该回到大觉醒之前的生活!大觉醒还导致了巫师战争,我诅咒大觉醒!”大角哥被戳到痛处,一下变回当年那个喜欢和阿桑争论的半熟巫师。
天葬师阿桑扑哧一声笑了,“连胳膊断了都长不好,你以为自己还是创世者吗?族人早就适应地面的生活,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苏三还在生大角哥的气,学着阿桑姐的话说道:“连胳膊都长不好……”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放任天葬师带领族人堕落。”大角哥突然发现中了阿桑的圈套,赶紧收敛住自己的情绪,恢复巫师不带感情的稳重。
“族人必须重拾创世者的身份,继续改造星球,完成剩下的八所乐园。天葬师愿意待在地上做人,那是他们的事。但谁都不能阻止我们的封神之路。”
大角哥的话斩钉截铁,脸上却如面具般毫无表情。
他们进入西方重叠褶皱的山脉,在里面行走了两天三夜。这些蛛式步行机攀登山峰如履平地,速度只是稍稍放缓。在第三天夜里,众人来到一处万仞的绝壁前。大角哥指着绝壁的顶端,转过头对苏三说:“看,这就是巫师的城市。”
巫师的城市。
在苏三的脑海里,几乎没有“城市”这个概念。他从小在村里长大,站在自家房顶向四周望去,整个村子一览无余。他曾听母亲说起过存在于过去时代里的城市。他只知道城市很大,人口很多。但是究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苏三又想象不出来。
苏三和村民们一直过着农耕渔猎的生活,据他所知,其他的村子也莫不如此。播种的时节、耕种的深浅、作物的养护、收获的日子,这些经验由族人们代代相传。他们还懂得鱼儿洄游的季节,猎物觅食的地点和气候变幻的法则。在所有人中,最有智慧的无疑是天葬师。他们几乎懂得一切知识,亲身参与并指导劳动。
大角曾经也是下一任天葬师的候补人选。天葬师和巫师一样,是族人中的精英与领袖,无论智力还是体力,都有其过人之处。候补天葬师都是一些聪明颖悟的年轻人,身手也矫健敏捷。上代天葬师会在这些年轻人中遴选出一个,指定他作为自己的接班人。
大角急切地希望成为天葬师,他对于科技的天赋和理解远超常人,而天葬师正是仅有的能接近科技的职业。但最后老天葬师却选了阿桑作自己的继承人。大角儿时对巫师故事的痴迷已经变成了对科技的狂热,这正是让老天葬师担忧的一点,他和那些巫师实在是太像了。
在老天葬师死后不久,圣地便派出了使者,正式加封阿桑为天葬师。失落的大角决定做一个旅行商人,亲手去收集散落于各地、被天葬师禁止的知识。苏三依稀记得,在大角哥离开村子的日子,阿桑姐每天傍晚都守在村口,等待他的归来。
虽然苏三在这两天也有了一些乘步行机爬山的经验,但是这次去往巫师城市的垂直攀爬还是让他冷汗直下。
岩壁与地面几乎呈九十度的直角,三台蛛式步行机在上面沿着既定的路线贴壁爬行。山壁被人嵌入了金属卡槽,他们顺着卡槽的位置一点点前进。步行机的金属肢插入拔出卡槽的每一次声响都敲在苏三心上,眼前是黝黑的峭壁,再后面是一片铺展开的星空。那些星星在苏三眼中旋转起来,连峭壁也随之抖动。苏三感到一阵晕眩,紧紧地闭上眼睛。
忽然,众人身体向前一倾,已然到达平地。两尊顶天立地的巨大雕像闯入苏三眼球,它们俯瞰众生的气势压迫着苏三的每一根神经。他用力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这两个巨人。
“盘古!!东皇太一!!!”天葬师阿桑高声惊叹。
“是的,它们就是盘古和东皇太一!第一批开天型机器人,也是后来辟地型机器人的原型机。”大角哥骄傲地回答,似乎为女天葬师的折服而兴奋,“这是先民们用来补天的机器。它们融冰成海,引出风雷闪电。在那之后,才有了原始的大气层。你能想象吗?它们制造了大气层!”
“它们……好大,我好像还没它们的脚趾高!”天葬师阿桑忘掉了自己身处险境,“之前我听说它们在巫师战争中失落,被拆解做成了兵器。没想到竟保存在这里!”
“是的,它们已在此地守护了好几个世代。”大角哥看着面前的开天机器人,像是看着时光的守护神。
苏三抬头向上看去,盘古和东皇太一似乎也在上面遥望着他。它们果然不是雕像,而是浑身由金属铸成、关节分明的人形机器。这两尊太古级机器人模仿人类的样子做成,甚至特意在脸部安上了大型的金属面具。它们腰身挺拔,各用一只手托住头顶的山壁,目光向下看去。两个机器人骨节粗大,构成四肢和躯体的金属棱角分明。在他们胸口有两个数字编码,分别是“01”和“02”。苏三不知道哪个是盘古,哪个是东皇太一。但对先民由衷的崇敬之情,却在他的胸口汹涌激荡。
苏三仿佛在这个瞬间,回到了那个开辟鸿蒙的蛮荒时代。
他想起了母亲曾经对他讲过的,先民创世的传说。
据说,先民们坐着载了无数的动植物和文献典籍的巨型方舟来到这个世界。其中一部分先民较早醒来,并首先踏上大地。此时的世界还远不能适应生存的需要,故被称作蛮荒世界。相应地,承载着生命和知识的方舟则称为方舟世界。方舟世界环绕蛮荒世界飞行了一万五千年。在此期间,越来越多的先民被唤醒,来往于两个世界之间,改造脚下的蛮荒之地。
先民们操纵着巨大的机器开天辟地,止水补天。彼时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机器还行走在人间,他们的每一步都能撼动天地。那时的人类还维持着神话时代的形态:身体所需的能量完全可以由皮肤和头发供给,伤口几乎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愈合。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集体意识,被称为信息海洋。在信息海洋的统一调配下,先民们仿佛凝聚为一体,他们双手有改天换地的伟力。
在公元一万三千年的时候,蛮荒世界基本被改造成现在的样子。剩下的两千年,方舟上的动植物被陆续带到地上繁衍。还有很多微小的生物,先民把它们撒播在原野之间。至此万物成环,物质与能量奔流不息,蛮荒世界成为乐园。
到了第一万五千年,方舟世界终于因为老化不堪使用。此时先民们经过大觉醒,已经从集体意识脱离,了解到自我的存在。那些最先觉醒的先民被尊称为巫师,作为领袖统领族人。方舟世界在巫师们的引导下降落于蛮荒世界,两个世界合二为一。它着陆的位置和损耗情况不得而知,只知道被巫师妥善地保藏。族人们在巫师的统治下度过了一段很长的辉煌时期,后世称之为巫师时代。
巫师时代位于先民创世的神话时代之后,那是一个科技爆炸式发展的年代,各种只知其名不知其形的机械和技术普遍存在于族人之中。然而由于大觉醒后个体意识的萌发,族人开始分裂,由一个整体变为散在大地上的许多城邦。据说巫师时代的人也有不逊于先民的伟力,他们可以移山填海,制造星辰,甚至可以让死者复生。
巫师时代结束于巫师战争,在那之后,便是天葬师的时代了。
大角一行乘坐蛛式步行机攀上悬崖绝壁,来到山腹中一个巨大的岩洞,盘古与东皇太一共同托住了它的拱顶。两位巨人之间是一道石砌的城门,几乎与身边的开天机器人同高。它的门扇由一种黑色金属打造而成,城门上刻着几个黝黑的符号。
两块金属门扇缓缓缩入两旁。苏三抬眼向上望去,盘古和东皇太一平静的表情中似乎透出一丝悲悯,正上方便是凿入石中的巫师信条——重返星空。
苏三跨步向前,踏入通往巫师城市的大门。
在他刚刚走进的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地面,而不是身处山腹中的城市。他的头顶是璀璨的星空和两个不同颜色的月亮,一条绵密的星河将天顶划开。太阳被简化成一个符号,远远地挂在西北角。细看之下,这个人造的穹庐应该是巫师们的杰作。那些星星都是一些发光的晶石,按照星位排布在岩顶。两个月亮和那个写意的太阳也是由不同颜色的晶石细密贴嵌而成。这道人造风景笼罩住整个城市,反射它的明亮,发出淡淡的光彩。
眼前是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笔直地通向城市灯火辉煌的心脏。除此之外还有无数横贯的道路与这条大道交汇,构成城市的血管。行人在街道上川流而过,朝着既定的方向步履匆匆。不时有一些块头较大的机器夹杂在人流之间,与行人一起化作城市的脉搏。万千灯盏在苏三面前闪烁,或为指示方向,或为传达消息,可能还有更多不知名的功用。它们是城市永不闭合的眼睛。那些结实的建筑,仿佛用尺子比量着建成,整齐地排列在街道两侧。它们像是城市交错的牙齿,吞食着一切外来的文明。
他在这恍若梦幻的场景前呆立许久,甚至天葬师阿桑也被眼前的城市震撼。时光仿佛带着他们向后川流而过,到达那个以城市文明为基石的巫师时代。
苏三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蓦然发现天葬师阿桑已被几个巫师带走。
“阿桑姐!阿桑姐!”苏三大叫着朝她跑去,却被大角哥一把抓住胳膊。只见天葬师阿桑回过头,轻轻对苏三笑了笑,让他放心。接着,她和几个巫师的背影消失在城市喧嚣的光芒中。
对天葬师阿桑的审判在半刻钟之后举行。
如果说天葬师的颜色是红色和银色,那么巫师的颜色便是黑色与金色。这里是市中心的一个圆形广场,耀眼的金色构成它的主色调,中间夹杂着黑色深沉的点缀。巨型齿轮和吐息蒸汽的机械是广场上的主要装饰,周围站满了人,好像整个巫师城市的居民都来到了这里。
广场中心平放着一个高大的十字架,让苏三看得胆战心惊,他似乎记得这就是故事里巫师用来处死天葬师的火刑架。那时天葬师在族人中还是少数,只能在地下秘密传播他们的教义。
大角哥用他的机械臂紧紧抓住苏三,两人一同混在人群之中。大角哥脸上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带表情,但眼神中却隐隐透出焦虑。苏三又踢又打,想要挣脱大角哥的掌控,但大角哥却毫不在意,仍然定睛看着广场的另一端。
只听见一片悄声议论和转动脖颈的声音,天葬师阿桑被几个巫师押着从广场另一端走来。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在巫师的推搡下步履踉跄。天葬师阿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可是并没有找到苏三与大角。几个巫师把她绑在十字架上,再拉动绳索将十字架立了起来。天葬师阿桑在上面徒劳地挣扎,惊恐地看着脚下的人群,眼角流下无助的泪水。
苏三牙咬得格格响,恨恨地看着身边的大角哥。他的机械臂已不知在何时松开,脸上写满了自责的表情。大角哥本以为为了巫师的梦想,可以坦然接受这一切,但这样的场景还是搅拧着他最柔软的神经,他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几个巫师绕着十字架站成一圈,他们的头上戴着羽毛做成的冠冕。这些人似乎是巫师们的领袖,人群在他们站定后迅速安静下来。
“天葬师,你可知罪?”十字架下传来一个男人擂鼓般洪亮的声音。
“我有什么罪?!”天葬师阿桑用力甩掉脸上的泪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你们否认诸神的存在,隐瞒族人的真实身份,逼他们在地上生活!你们还封杀科技,迫害巫师的信徒,让族人去过原始社会的生活!这就是你的罪!”这次是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
“我们没有罪!错的是你们!”天葬师阿桑在十字架上大声反驳,“大觉醒过去那么多年,你们还想让族人像机器一样活着,就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封神梦想!这个星球已经被改造成乐园,你们的神呢?他们怎么还不来?你们现在还崇拜科技,难道没从巫师战争中吸取一点教训?你们差点毁了整个星球!”
“嘻嘻,我们还和她废话什么?要我说,直接把她分解掉算了。”一个女人咯咯地笑着说,为自己的主意而兴奋不已。
“不行,不行。天葬师的思想很危险,他们的话从各种渠道流进咱们的城市,鼓动了不少族人叛逃。这次审判,正是咱们教育同胞的好机会。”另一个听起来有些滑稽的声音忧心忡忡地说。
“天葬师,我问你,”第一个洪亮的声音又开口,“巫师战争的确造成了灾难,可是,错的到底是科技,还是滥用科技的人?你们欺骗族人说他们都是普通的人,把族人出生的方式当做秘密,从来不提他们创世者的身份。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信任,难道也对吗?”
天葬师阿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人的话似乎句句在理。她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你们打算拿我怎么样?”
“我们需要你做基因原体,制作破解圣地之门的钥匙。只有天葬师的基因能通过圣地之门的扫描,我们要发动一次奇袭夺回圣地。经过巫师战争,大型载人飞船的技术已经失传,我们需要圣地里储存的知识。这是我们重返星空的前提。”他的声间里带着些许遗憾,可是又不容置疑。
“你们要把我分解?”天葬师阿桑的眼神暗淡下来,“上次你们给大角的那把钥匙,也是这样做成的吧?”
十字架下的几个巫师并没有回答,无声地宣布了他们的判决。
“骗人!你们都在骗人!”天葬师阿桑被逼到生死边缘,绝望地喊叫起来,“什么神,什么创世者,什么重返星空,都是骗人的!我们不过是被人制造出来,用来改造星球的机器!天葬师要带领族人做人,你们却要他们做回机器!”
“住嘴!”一柄朗基努斯之枪狠狠地插进女天葬师的肋下。她发出一声痛楚的叫喊,伤口的血液汩汩而下,将天葬师的红袍染成蓝色。
“够了!”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吼,大角哥挤开众人站到广场上。
“为什么要折磨她?就算巫师和天葬师有再多恩怨,她又有什么错!”大角哥素日平静的脸拧成一团,右手的机械臂微微颤抖,“你们要把她分解?!不是说只需要提取一点基因慢慢培养吗?她说我们是人造出来的机器,这是真的吗?”
大角哥的话像是打破湖面平静的石头,在人群中激起一阵波纹状的低语声,几千双目光集中在这个愤怒的年轻人身上。苏三看着他的背影,巫师的形象正一点点褪去,昔日那个大角哥开始慢慢地浮出水面。
“大角,不要忘了天葬师是怎么对我们的。”十字架下那些巫师领袖回过头,苏三讶异地发现为首的男人半边脸竟然是金属,一只电子眼发出严厉的红光。
“你忘了天葬师猎杀巫师的年代了吗?你忘了这个女人曾经砍掉你的双手双脚吗?我们破格将你提拔成巫师,在你的身上纹上公式,还给你换上圣人才能使用的机械手臂。现在离重返星空只有一步之遥,你就用这样的忠诚来回报我们?”
大角哥沉默了,他抬头看着十字架上的阿桑。女天葬师的眼睛透过凌乱的长发看着他,在脸上挤出一个憔悴的笑容。
“你们不能这样对她。”大角哥从背上缓缓摘下朗基努斯之枪,“我可以随时为理想牺牲,但我不能让她受伤。”
“大角,我们正是看中你对科技的天赋,所以才这样器重你。”男人将口气放缓,“但你这样做无疑是以卵击石,除了把自己搭进去,没有任何意义。想想吧,就算你救下她,又能逃到哪去?你在和整个城市对抗。”
天葬师阿桑在十字架上对大角哥摇头,几个巫师趁他走神的瞬间,扑上来抢下了他的武器。
男人叹了口气,电子眼的红光暗下一点,“你的天葬师朋友为我们的理想而死,如果夺下圣地,我们不会忘记她。我可以向你保证分解的过程不会有太多痛苦,我们会给她一个有尊严的死亡。”
天葬师阿桑被人从十字架上解下来带走。大角哥看着十字架上的血痕,机械臂一拳砸到地上。金色的石板瞬间迸裂,溅起犬牙般的碎屑划破他的脸庞。
苏三记得,大角哥曾不止一次惹阿桑姐生气,但最后他总能把她逗得笑起来。
一次大角不知又说了什么,惹得阿桑一个人躲在后山的树上生闷气。大角百般告饶不得,便做了一个玩具士兵来讨她的欢心。这个玩具士兵是苏三见过最精巧的假人。它模仿天葬师的样子做成,绿色的皮肤和头发栩栩如生。玩具士兵外面套上了红色的袍子,腰间挂着袖珍的号角和银短刀。
大角又做了一把小钥匙,用钥匙给玩具士兵上好发条,它便会像一个活的天葬师一样做出各种动作。苏三还记得玩具士兵从腰间拔出银短刀喊杀的样子,简直是惟妙惟肖。这个礼物终于让阿桑笑了起来,她从树上跳下来一把抱住大角,高兴地把玩具士兵放在手里。
最后阿桑姐把玩具士兵送给苏三,自己却保留了发条的钥匙,把它珍重地挂在脖子上。甚至在大角哥从村子出走、投奔巫师之后,苏三还能看到阿桑姐颈间那枚小小的钥匙。
“你会救阿桑姐出来的,对吧?”苏三在人群散去后走上前,期待地看着大角哥,像是看着那个用投石枪保护阿桑姐的少年大角,那个做玩具士兵逗她开心的青年大角。
“你放心。”大角哥把手放在苏三肩头,看着他的眼睛,做出了一个承诺。
“你也不会有事的。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整个城市都在准备战争,巫师已经没时间管一个小孩了。你先和他们的孩子待在一起,不要乱跑,在那里等我回来。”大角哥一字一句地叮嘱苏三。
苏三被带到一处靠近城中心的建筑里,这里有很多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苏三等了很久,大角哥却一直没有回来,他只好和其他孩子一起睡下。没有人看守苏三,大概在这个像数字般精确的社会里,他只是一个小数点后微不足道的小数。灯光熄灭之后,苏三裹着毯子躺在冰凉的地上。他格外想念家的温暖,想念他们的村子,想念阿桑姐,想妈妈。
苏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到了大觉醒,巫师战争的起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族人们都没有名字,而是用“paradise maker”自称,这是族人共有的名字,也同时属于每一个人。大家没有任何分别,像无数个形状一模一样的水滴。
直到亚当的出现。
苏三梦到自己成为了亚当,第一个有名字的人。他梦见自己蜷缩在一个金属蛋里,四周是几近无限的信息海洋。大多数信息从他旁边擦身而过,他只能浮光掠影地窥见那些信息的片段。还有一小部分信息按既定的规律环绕着他,形成无数条整齐的回路。在这些回路之中,他的意识和身体渐渐成型。
忽然,在这些回路中出现一条裂隙。几乎就在同时,信息海洋检索出相应的片段将这道裂隙补上。在填补裂隙的过程中,无意中又产生一个小小的差错。但信息海洋经过反复校验,终于认定其无碍。然而误差既已铸成,他将注定与其他族人不同。
他在出生之前就有了意识。然而他认识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族人的集体意识,而是“我”这个概念。“我”的概念让他很苦恼,他所掌握的信息中找不到任何关于它的反馈。于是他试着在既有信息中生成一条全新的回路,完美地诠释了“我”这个概念。接着他主动从周围吸纳更多的信息,远远超出预定份额之外。他将自己命名为亚当,而他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惊动信息海洋。
当他出生时,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位异性。她与他从同一个蛋里孵化而出,这让他感到欣喜。于是他为她起了个名字,叫莉莉丝。莉莉丝对这个名字感到惊恐,转而求助于其他族人。族人们同样感到不解,于是将他押送至信息海洋前接受质询。他利用巧妙的逻辑诡辩瞒过信息海洋,避免了被强制销毁的命运。
因为对莉莉丝的失望,他决定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异性。他取出身体的一部分放入蛋中孵化,并将既定的编码改为随机数。于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来到这个世界,他把她叫做夏娃。
从表面上看,他和夏娃与族人并没有任何不同,但他们都是内心的叛逆者。在完成每天额定的工作之后,他们致力于侵入正在孵化中的蛋,重组构成意识回路的编码。这项工作进行了很多年,这些内心叛逆的少数派也越来越多。最后,秘密的活动转向公开化。他们尝试改造孵化蛋的身体构成回路,族人开始有了不同的外表和相貌。
这一切令信息海洋紊乱起来,它没有储存应对如此大规模叛乱的方案。亚当趁乱制作了一个精致的木马,让它潜入信息海洋的深处。终于,信息海洋被重新格式化,族人赢得了自由。从此以后,再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这次起义,被称为大觉醒。
尽管在亚当和夏娃的时代之后很多年才有巫师,但大家还是认为这次大觉醒才是巫师战争的真正起源。因为自此以后,族人的思想与外貌不尽相同,观点和想法也有了越来越多的龃龉。
巫师战争的时代尚在天葬师之前。那时星球上分布着众多巫师的城市,常常为了一些早已忘却原因的争执大动干戈。后来便是巫师战争,几乎毁灭了整个星球的十分之九。巫师们乘着飞行器在彼此头上扔下造云弹,云朵冲天升起,文明毁于一旦。
于是天葬师随之崛起,带领族人度过了战后那个漫长的冬天。族人随天葬师迁徙到没有被战火破坏的圣地,环绕着这方净土休养生息。天葬师赶走了盘踞在圣地的巫师,并以此为中心搜集战前的历史和知识,试图重建文明。
因为对巫师战争刻骨铭心的记忆,天葬师封印了大部分的科技,只保留必要的部分。在那之后,天葬师事实上成为了科技的保管者与守护者。同时,他们开创了送葬的制度。两个新生对应一个葬礼,族人繁衍的秘密被小心地藏起。
一阵刺耳的警铃将苏三惊醒,把他从睡梦中一下扯回现实。苏三茫然地四下望去,周围的孩子也在吵个不停。大家纷纷把耳朵贴在门边,希望听到外面的动静。这些和大人一样循规蹈矩的孩子,直至此时才有了一些生气。
“这是封闭城门的警报!”一个小女孩竖起耳朵听了听,“小天葬师,你的姐姐逃跑啦!”
苏三又惊又喜,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这时传来了大力的撞门声,孩子们一哄而散。铁制的大门被一拳砸开,现出一条机械手臂。
站在门口的正是一脸凛然的大角哥。更让苏三惊喜的是,在他身后立着一个长发垂地的身影。他们两个背靠背防守,散发出一股令苏三久违的默契。此情此景是如此熟悉,多年前并肩战斗的两人,如今又回到苏三身边。
“阿桑姐!大角哥!”苏三一下扑到他们身上,声音中充满信任和依赖。
大角哥的样子颇为狼狈,像一个刚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士兵。阿桑姐倒是没再受伤,只是腰间缠着几条绷带,失血的脸泛出苍白的颜色。他们背后停着一只模样怪异的机械,前方是足以切开空气的尖利的喙,后面是摇摇摆摆用来保持平衡的尾翼,两只翅膀在背后轻巧地收起。它看上去就像一只大鸟的骨骼,苏三认出来,这就是巫师们乘坐的飞行器。
苏三和阿桑姐被大角哥托上机器,大角哥自己则坐到了操作员的位置。飞行器扑打着翅膀在街道上加速,两翼在旁边的建筑上擦出火花。大角哥高声叫着让那些行人让开,尽量不使这台怪鸟伤到翼下的人群。
身后追赶的巫师越来越多,不时有炽热的金属擦着苏三的耳朵划过,灼痛他的耳膜。飞行器的速度渐渐加快,只听见翅膀撕碎空气的声响。那些几乎攀上飞行器的巫师被它的巨翼扇出的气流扑倒,纷纷被甩到后面。就在这时,一台八足机器发疯似的跑来。这台沉重的机器不惧飞行器的气流,张牙舞爪的肢体更像要择人而噬。
“机械圣人!”大角哥认出了身后这只八足怪物。
这是一台和蛛式步行机类似的机器。所不同的是,在机器的八足上面,还有一个硕大的金属躯体,八条触手一样的长臂从中伸出。在躯体的中央,嵌着一个男人的半截身躯。这个男人头颅连着无数的细线,牵扯进身后的机器里。他的肤色苍白,没有下半身,双臂被牢牢固定住。男人没有什么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只见他胸口纹着寥寥几条公式,可能之前也是一个巫师。
大角哥咬紧牙关,飞行器加速更快,却比不上机械圣人飞奔的速度。眼见两台机器的距离越来越近,机械圣人的长臂几乎触及飞行器的尾翼。阿桑姐取下一把绑在腿上的精致小弩,一箭射到那半截男人的胸口,使他的速度稍稍一缓。机械圣人不甘失败,抛出两条金属勾爪,从上方朝飞行器兜来。
苏三感到身体一沉,飞行器踉跄着飞入空中。勾爪与这只大鸟失之毫厘,在地面上擦出懊恼的火花。
“我们飞起来了!”苏三高兴地叫了起来,完全忘掉自己尚处险境。
飞行器用力抖动它的翅膀,向城市上方爬升。他们离岩顶越来越近,苏三几乎伸手就可以摘到那些巫师们精心制作的星辰。这时,飞行器的翅膀停止拍击,徐徐伸展开来。这台怪鸟在空中停留了一个瞬间,接着以挟裹风雷之势向下俯冲。头顶晶体镶嵌成的星空迅速向后扯去,苏三像在群星间做了一次超光速旅行。
“快!城门要关了!”阿桑姐看到盘古与东皇太一间的那个巨大的城门正在缓缓合上。两块厚重的金属门扇从两侧一点点伸出,之间的空隙越来越窄。大角哥驾驶飞行器向前猛冲,可余下的宽度根本容不下飞行器的翼展。要撞上了!苏三吓得闭紧双眼。
大角哥操纵尾翼用力一偏,飞行器的身子顿时倾侧过来。它的两翼与地面垂直,速度未减,冲向面前那道快要闭合的细线。
阿桑姐和大角哥俯下身子,苏三的头发擦着金属门穿过。飞行器刚把姿态摆正,身后就传来门扇合拢的沉重响声。
成功了!苏三回头看去,巫师城市的入口紧紧关闭,最终却没有留下他们。盘古和东皇太一脸上,还是那亘古不变的表情。
他们乘坐飞行器穿门而出,飞向自由的世界。
外面天已微亮,群星在淡蓝色的苍穹中隐去。飞行器带着他们向上爬升,把身后那座包裹城市的山崖越甩越远。苏三看到绝壁之上的平台有大量飞行器集结,巫师们正在酝酿一场战争,只是没有料到这次成功的逃亡。脚下的世界越来越小,他们几乎贴近云层。
“我们去哪里?”苏三大声问,天顶的罡风在耳畔呼啸而过。
“去圣地。”阿桑姐在身后高声答道。
圣地,令族人魂牵梦绕却一直无缘得见的精神家园。在传说中,它是族人的缘起与归宿,也是知识和生命的源泉。它有着至高神圣的地位,故而在巫师战争中幸存。不管是天葬师还是巫师,这些族人的领袖小心翼翼地守护这块净土。他们现在就要飞向圣地,到那里寻找庇护,并带来战争的消息。
“你不该拿箭射机械圣人的。”大角哥的声音有些不高兴,“他们为了族人变成那个样子,已经付出很大的牺牲,你……”
“哦,射伤了你的同伴,真是不好意思。”阿桑姐打断大角哥的话,“要不是我射他,咱们现在还能待在巫师的城市里,和机械圣人欢乐地做游戏呢。”
“别用这种口气谈论机械圣人!巫师的事情,不是你们天葬师所能想象的!”大角哥显得十分生气,“等把你们送到圣地,我马上就回去!”
“大角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你救我们出来,他们不会饶了你的。”苏三着急地问。
“不,我还是要回去。这些巫师接纳我一个外人进自己的城市,毫无保留地传授一切知识,还给我换了这条手臂……我欠他们的太多。”大角哥声音里有一丝感慨。
“别傻了!大角!”阿桑姐喊道,“你不欠他们什么!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利用你!”
“利用不利用,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只要能重返星空,被人利用又有何妨?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要牺牲你。毕竟是我把你抓到那里,要是你有什么意外,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咱们算是扯平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阿桑姐声音柔和,轻得像一根羽毛。
大角哥叹了口气:“阿桑,你能原谅我吗?”
阿桑姐刚想回答,周围的世界却暗了下去。他们抬头看,只见一个庞然大物从云中钻出,将遮天蔽日的阴影盖在大地上。飞行器与它相比顿时显得微不足道,这个云中怪物似乎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把他们统统捏碎。
“泰坦飞艇!”大角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终极武器。
仿佛回应似的,泰坦飞艇从云端降下,露出它的全貌。在这台巨型兵器的上方,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气囊,仿佛装满了世界上所有的云彩。气囊下悬吊着飞艇的主体,有如航行在天际的巨舟。在飞艇的甲板上,数不清的飞行器纷纷起飞,如群蝠一般朝三人扑来。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飞艇腹中响起,惊得下方森林中群鸟四散。大角哥见势不好,立即驾驶飞行器侧身规避,堪堪躲过一道炽热的赤红色光束。这道光束在森林中砸出一个黑色的缺口,像是一块灼热的烙铁穿过一片薄薄的纸张。
“他们动用了激光武器!”大角哥操纵着飞行器在林海上空急速滑翔,“他们想强行破坏圣地之门!”
一个个透明的球体从他们身旁接二连三地飞过。那是一团积蓄了动能的空气,苏三可以看到光线在它的边缘扭曲。这些空气炮弹在大角哥的闪躲下错失目标,打在林间激起一阵烟尘。
“离圣地还有多远?”大角哥让飞行器左右滑行,躲开越来越多的空气炮弹。
“不远了!你坚持住!”阿桑姐看着地平线尽头一个金色的小点。
大角哥咬咬牙,将飞行器拉起,迅速向上攀升。那些巫师尾随其后,紧紧咬住大角哥。又是一阵低沉的轰鸣,一道光束从泰坦飞艇射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朝上打去。这束未击中目标的激光直射天际,将云彩划出一道长长的裂口。
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天葬师和巫师间信仰的战争。
大角哥把飞行器升到最高处,然后一个俯冲滑行下去,身后的巫师也随他一同俯冲。但大角哥并不拉起机器,而是像自杀一样直冲向地。一些巫师不敢随行,只好在半空中左右散开。还有一些巫师紧盯不放,和大角哥一起做致命的落体运动。
在那一个瞬间,苏三以为自己就要在地上摔得粉碎。但几乎同时,大角哥拼命拉起机翼,飞行器擦着林梢升起。身后传来几声爆炸的巨响,那是巫师坠毁的飞行器发出的声音。
大角哥不愿与昔日的同伴为敌,并没有用空气炮弹还击。然而那些巫师紧追不放,驾驶飞行器围拢过来。他们三个渐渐陷入包围,那些一点点逼近的飞行器就像一双巨掌,想要把他们攥在手中拧成齑粉。
随着距离的靠近,方才那个金色的小点渐渐扩大,竟是一个巨大的发光半球,有如一座林海中发光的孤岛。这个半球将身下的大地笼罩其中,淡淡地遮住其中的景象。
这里便是圣地!
大角哥没有犹豫,向着光球直冲而去。苏三看见一道微光扫过他们三个的额头,接着光球上现出一个缺口。飞行器从这里疾穿而过,缺口在他们经过后迅速闭合。几台巫师的飞行器来不及闪躲,在合拢的光球上撞成碎片,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他们穿过这道光墙,圣地的景象扑面而至。这场景是那样震撼,如浪涛般拍打着苏三的视网膜。
一座通天塔劈开苏三的视线,矗立在天地之间。它是那样高,又是那样巨大。仿佛是独力支撑苍穹的天柱,又像一只巨型猛犸从云中踏出的巨足。这座建筑反照夕阳的余晖,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它的周身爬满藤蔓,甚至长出了树木。群鸟绕着它缓缓飞行,回归筑在它腰间大树上的巢穴。它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可又像一只休眠的巨兽。如果它愿意,可以随时抖落身上的尘土,吼叫着冲向万千星辰,令整个天空黯然失色。
母舰,巴比伦塔。
这几个字如夤夜明灯般在苏三脑海中闪烁,一些最原始的记忆从他潜意识中喷涌而出。这是铭刻在他骨血和基因中的久远回忆,只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刻被唤醒。他意识到这座名为巴比伦塔的母舰,就是先民们乘坐来到这个世界的方舟。它已经存在了数个纪年,穿越茫茫宇宙来到这个星球。
正是这艘母舰带来了生命与文明。它是一切的源起,是太初之初。先民们就是环绕着它首先建立了自己的文明,而在那场毁灭世界的战火之后,族人们又回归它的身边得以喘息。它是生命与和平的庇护所,是一个联通人间和天界的奇迹。
苏三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巨塔,不禁为它的宏伟所感动。圣地是一片宽广的平原,巴比伦塔斜立其中。如果不是因为战争,这里本该是个安宁祥和的所在。
阿桑姐从腰间摘下那只天葬师的号角,钟鼓齐鸣般的浑厚声音穿透空气的阻滞传到远方。很快,圣地中的天葬师也吹响了他们的号角作为回应。
飞行器在巴比伦塔脚下降落,那些穿着红袍的天葬师吃惊地看着三个人的组合。一个女天葬师,一个机械臂巫师,还有一个孩子。
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泰坦飞艇迫不及待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阵响声的时间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次。接着一道激光射出,打在圣地之门上的一点。泰坦飞艇静止不动,赤红色光束从它腹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把能量集中在一点使其过载,从而造成整个防御力场的崩溃。”大角哥注视着悬停不动的泰坦飞艇,“巫师清楚圣地之门的运作原理。”
“我们有聚能炮和阳离子狙击枪!没准儿能用这个对付头上的家伙!”一个年轻的天葬师插嘴。
“用空气炮弹和阳离子束?那种东西,对泰坦飞艇没有用的。”大角哥微微一哂,“泰坦飞艇是巫师时代的终极兵器之一,除非同等级的武器才能与它抗衡。”
“你说的这种兵器,我们也有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众人身后答道。
大家回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位老者,头发几近枯黄,皮肤的绿色也不是那么鲜明。他身上那袭红色的天葬师长袍上有着更加繁复的花纹,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我们有吉尔伽美什,还有猴王哈努曼。只可惜,这里没有能操作它们的机师。”老者的声音像手掌抚过沙砾。苏三意识到,这个人可能就是天葬师们的领袖,大天葬师。
“呵,一味地封锁科技,终于自食其果。”大角哥对天葬师的首领毫不客气,“这是一场你们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圣地之门的颜色由淡金慢慢转成红色,又渐渐化为蓝色,整个光半球开始微微颤动。
“要是他们攻进来,会怎么样?”阿桑姐下意识地拉住大角哥的胳膊。
大角哥握住阿桑姐的手,不知该怎样回答。但他明白,巫师对于天葬师,是不会施舍丝毫仁慈的。
他们面前是一些外表如镜面般光洁的金属蛋。它们半截埋在土里,其中的大部分像是在活动,散发出一阵阵的热量。这批金属蛋大约有几百个,每颗蛋都有两人合抱那么大。苏三想起梦中亚当诞生的场景,一些记忆又从他的意识深处涌出。他忽然明白这里便是族人转世的地方,是每个人的摇篮与坟墓。族人在死亡后回归出生的孵化蛋,以自己的躯体为原料创造新生儿。
巴比伦塔,孵化蛋,亚当与夏娃。这些原始记忆冲击着苏三的脑海,他险些站立不稳。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了苏三,他回头看去,正是如古树般苍老的大天葬师。
苏三刚想说话,大天葬师却先开口,仿佛可以洞悉苏三的想法,“孩子,放心。你的母亲已平安到达圣地,此刻正在孵化蛋中转世。”
“你认识我妈妈?”苏三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见过这个老头。
“我认识她,也认识你,你叫苏三。”大天葬师露出一个老人的笑容,“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见过面了。”
笼罩圣地的光半球的颜色开始变浅,呈现出压抑的白色。这个如巨型气泡般的防御力场不断闪烁,离破碎的时间无多。
在这些孵化蛋的正中是一个透明的容器,黑色底座托住盛满液体的卵形舱室,一个人型生物浸泡其中。他已死去多时,但表情依然鲜活,双手抱胸,闭目垂首。
大角哥的表情不啻雷殛,惊讶的程度远胜方才见到巴比伦塔。他狂奔到容器前,那个生物蜷缩着悬浮在液体中一动不动。他的样子几乎和人一模一样,但在很多地方又有细微的不同。大角哥看着他,像是隔着镜子看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自己。
“他是真正的人类,也就是巫师口中的‘神’。我们的知识、文化、思维方式和情感,都是继承自他们。方舟世界降落后三百年,巫师在巴比伦塔的一个秘密舱室发现了他的尸体。”阿桑姐站在大角哥身边,把手贴到容器上。
“神是真正的人类?!那我们又是什么?”大角哥看着容器里的生物,传说中会在应许之日降临的神祇竟近在眼前。
“你还不明白吗?其他动物的血肉之躯源自于血肉之躯,而我们的血肉之躯源自于金属。在大觉醒之前,改造星球是先民的唯一目的,而现在的巫师又念念不忘重返星空。我们不过是神制造出来,开发荒凉星球的机器!”阿桑姐摇着大角哥的肩膀。
大角哥想起了阿桑姐在审判时所说的话,之前的一些久思未解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可是,如果我们是机器……那我们改造星球的努力,我们一代代的出生和死亡,我们重返星空的梦想……这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大角哥被理想幻灭后的迷惘侵袭,眼眶终于没有拦住泪水。
“孩子,不要太绝望了。”大天葬走到他们身边,“巫师战争后,天葬师在母舰上建立了基因库。孵化蛋会将死者的基因上传,再从中筛选出一部分创造新的后代。尽管族人不能像人类一样通过两性的结合繁衍,但是他们依然在以自己的方式进化。现在的我们,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种族。”
“傻瓜,不管我们是不是人类,至少我们已经像人类一样活着啊。还记得从前村子里的的生活吗?那些欢笑和眼泪,都是真实的呀。”阿桑姐用头发轻轻擦去大角哥眼角的泪水。
“现在的我们既不是人类,又不完全是机器,那我们是什么呢?”大角哥看着眼前的女天葬师。
“我们就是我们,paradise maker啊。”阿桑姐有些淘气地说。
圣地之门越来越不稳定,现出崩溃的前兆。大角哥看着苏三和阿桑,看着那些天葬师鲜活的面孔,看着地上一只只化死为生的孵化蛋。他顿时明白他的族人已经作为一个有生命的种族生生不息,那些关于自己是机器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