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之死 李伍薰
2013-11-14 09:50:56 案件代号:秋月计划
进度提示:消息来源指出,望见秋月的秘密方法就隐藏在舄湖中,请于今日午后十二时三十五分前往河堤边等待……
几行字体投影在我右眼中,促使我从午餐后的沉思里醒过来,推开高分子聚合物做成的透明大门,我毫不犹豫地走向危险满布的户外。
紫色奔雷在层层乌云之中翻腾,豆大雨珠毫无节制地从漆黑天幕中落下,即使隔着这件具备抗震功能的厚大衣,依旧打得我肩膀一阵酥麻。
我来到长堤上,伫立在暴雨之中等待。雨点在舄湖表面激起无数涟漪,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一步,深恐暴涨的舄湖水位会淹没我脚底下的长堤。
气象局的专家说,现在的气候好比中生代的侏罗纪,随便一个台风都有半个印度大。虽然我不清楚印度究竟剩下从前的多少比例,不过我倒是挺憧憬那个不需穿抗震装就能淋雨的旧世纪——据闻那时台风所造成的豪雨,比起现在这个台风所挟带的雷雨,根本就微不足道。
尽管时节轮替已到秋季,台风群依旧不断在热海平面上诞生、来袭。就连今天——那曾经家喻户晓的中秋节,也因为满盈月色始终被乌云和雷光给遮蔽,而逐渐被人们淡忘。
套句我老爹长年挂在嘴边的话:“这真是个难捱的混账时代!”
不过,无论多么难捱,日子也总是得过。只要老板一通实时电讯进到我耳边的辅助电子脑,即使是气象局呼吁尽量不要出门的秋台进犯期,我也还是穿上抗震衣,顶着这场暴雨在河堤边等待。
老板提供的消息乍一听有点荒谬,不过基于职责、基于对全球环境的关切以及对这个时代的痛恨,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展开了工作。
朦胧视野中,舄湖里驶来一辆小型气垫艇,很快就在长堤边靠了岸,一位丹凤眼的女子打开舱顶,比了个手势要我跳入船舱。
“幸会!刘先生。”我进入船舱后,她简略地自我介绍,“我是从事古物打捞的邱月玫,接头的老张说,你这趟舄湖旅途想来点特别的行程,所以派我来当你的向导。”
“这趟旅途还得请您关照!”
月玫嘴角闪过一丝微笑,淡然道:“倒是我才应当请您高抬贵手,届时可别把我报道得太差,免得以后没兼差的导览生意!”
“想不到就连舄湖里的美女也看过我的专题报道啊?
“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独立记者刘兴邦?”她笑吟吟地转向仪表板,“那么,这趟台风中的旅程,你要从哪儿开始?”
“不如,就沿着典型的观光路线先绕个几圈吧!”
案件代号:秋月计划
进度提示:进入舄湖区,预第一、二大队进入待机状况,是否建议撤销行动?(y/n)
雨势略小,气垫艇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舄湖的真实面貌也逐渐在我眼前展现。
气垫艇穿巡在一排排的岛屿间。这些高低起伏的小屿占据了舄湖将近一半的总面积,尽管历经日晒雨淋,却掩不住它们犹存的风韵——即使它们当中的些许已然倾颓,这些旧时代的建筑物们迄今仍坚忍地屹立着。
它们任凭树根深嵌墙垣间隙,让乔木枝干依循在既有轮廓上昂然挺腰,结成林冠密荫。爬藤无处不在地蔓延,从破窗里倾泄而出,沿着峭壁般的楼壁攀爬着。
当文明撤守,这千万栋楼群遗骸便爬满植株,蜕变成舄湖生态系里数不尽的连串翠岛。
昔日的街道现在淤塞着厚厚的泥沙,水草由此向上抽芽,使得湖水看来绿蕴满映。当气垫艇通过两栋间距较窄的建筑之间,我突然瞥见几条人影从破窗之后探出,朝着气垫艇这里好奇张望。
那些少年虽衣不蔽体,体态却比我想象中结实,他们乌黑眼珠子里所散发的灵性神采更是叫人无法忽略,初次接触令我的精神大为振奋。
在目击这些栖居在旧市区的回归者之后,我的直觉告诉我:老板给的消息虽然看似荒谬,但或许正是这种荒谬掩藏了真实。
“怎么?”月玫见到我雀跃的神情,关切道,“第一次见到‘回归者’?”
“嗯,第一次呢!”我决定佯装成一个自大的典型都会人,借机从她口中套出更多消息,“我的确挺意外的,这些少年的营养状况似乎不赖!我本来以为舄湖区的资源贫瘠,回归者们一定填不饱肚皮。”
“十个都会人里有九个这么想,这种偏见还真根深蒂固哪!”月玫正色地解说道,“其实这座内海舄湖所蕴含的资源可丰富着哪!”
“哦?愿闻其详。”善尽查证之责也是我这行必须谨守的规范之一,于是我假意好奇地向她请教。
月玫指着建筑道:“这些建筑底部被大水淹没后,便宛如人造鱼礁一般,成为众多生物的栖身之处。因此,这里蕴含的鱼量之高,足够让每个在舄湖诞生的孩童天天鱼虾俱全地成长到大。”
她再将视线转往较高之处,神情有些得意,“舄湖的物质环境接近蒙昧时代,甚至连电器都不用,不过回归者们却很注重孩童的文化教育。这里长大的孩子,心灵比都会人坚韧,身体也因为习于劳动而更健康。就这两方面而言,舄湖的资源岂不丰富?”
“我想你说服我了。”我笑道,“从你的话听来,你对回归者了解得挺深的?”
“实不相瞒,回归者虽从小到大鲜少接触科技产品,但短期内适应都市生活、操控器械却不成问题。”她眼神里隐约透露出一丝自傲,笑道,“我就是个在舄湖区的屿群之间长大的回归者。”
“这该不会是你为了招揽生意所瞎编的身世吧?你的谈吐跟都会人没什么差别啊!跟方才看见的那些回归者比起来,你一点都没有土气啊!”
这句试探性的话语显然达到了效果,只见月玫脸色微愠地瞪着我,“刘先生!我原本认为你身为知名的独立记者,对于我们回归者的认知应该比寻常都会人正确些,想不到你们竟然都是一丘之貉!”
月玫极端的反应让我确认了她的可信度,于是我赶紧搬出那套惯有说辞:“对不起,月玫小姐,我向你与你的族群致歉。身为独立记者,为了后续深入调查的真实性,我必须有效地分辨对方身份的真伪,因此刚刚做了个小小测试。”
最容易被接纳的谎言往往最贴近事实,果不出所料,月玫紧绷的神情顿时便舒缓了下来。
这时气垫艇来到一片较为空旷的水域,这里的建筑遗迹大多都较为低平,彼此间距也很宽阔。在我的右手边,有栋建筑缠满藤蔓,庄严的轮廓中央突出一座塔楼。再往前行,左侧的汪泽中斜躺着一座残断牌楼,其后是片更宽阔的方形水域。两栋古色古香的宫殿式建筑横立两侧,隔着偌大水域遥遥相望,更远处,一栋神庙式建筑傲然屹立,神庙基座上巨木参天,隐约还看得到那铺着蓝色琉璃瓦的八角形屋顶。
据我所知,这些遗迹在旧时代曾经是某个政体的政治中心,后来大海啸从西北方的河口袭来,将那些政客们统统淹没在淤泥与湖水底下。讽刺的是,这片被淹没了的广场名称,后来却不知怎地成了这整片舄湖的俗称。
“凯达格兰,内海……曾经被称为‘台北’的旧时代都会。”我深深叹息,不经意地道出舄湖的名称,这却引起了月玫的注意。
“怎么?”她仿佛洞穿了我的想法,“回想起过去的时代啊?”
“没什么,只不过有些感慨罢了。”我这番话倒是发自肺腑,“只是在想象这个都会被大海啸淹没前的繁盛景象。父亲告诉我,在他少年时代,每年秋季,还是陆地的这里都吹着微凉的风,罕有暴雨。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这一切都是先人咎由自取啊!”
“普罗米修斯白白受罪了!”月玫眨了眨眼,回答得颇富诗意。
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盗取了奥林匹斯的天火传给人类,被触怒的宙斯于是将他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以鹰啄食他一再重生的肝脏作为责罚。惯常的解释往往将普罗米修斯视为牺牲自己将火与智慧传给人类的导师,可笑的是,获得了火与智慧的人类,到头来却因为火与智慧的无节制滥用而引发两极冰山融化,进而导致了突如其来的大海啸。
相较于寻常都会人,月玫这个回归者的思绪的确敏锐而清晰。我不禁赞叹:“这个比喻说得真贴切!”
没想到,这话才刚出口,便被她的响应泼了桶冷水。
“刘先生,你误解啦!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普罗米修斯岂不白白受罪了吗?”
“难道不是如此?”我有些恼怒地道,“部分人类对自然造成的伤害,却得要全球生灵共同承担。人类对这个行星所做的一切,难道不过分吗?”
“我明白你对过去人类的行径深恶痛绝。”月玫轻拍着我的肩膀,“不过你不妨试着用比较宽松的标准看待人类。”
月玫这么说,我的思绪反而更加糊涂了。她看出我的不解,面带善意地解释道:“人类既非全知全能,就不可能不犯错。你这样的说法,岂不是把过高的标准加诸在先人身上?人类毕竟只是一种动物啊!”
“我怎能不苛求呢?这一切不都是人类造成的吗?倘使先人能够自我克制,大自然的反扑就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噢!其实我并不同意‘大自然的反扑’这样的说辞。”月玫皱着眉反驳,“首先,会‘反扑’的必然是具有意识的某种存在,你要怎么确信大自然拥有自我意识?其次,我并不认为人类应该把自身和地球上的万物区隔开来;况且我们人类跟草履虫的本质都完全一样,天性并不擅长自我节制……”
“可是我们有科技文明,有思想和文化,有建筑和史迹,比起其他生物,人类的确更有能力也更有责任来维护这个行星的生态体系,不是吗?”
“这种想法,就是人类将自己从大自然割离出来的一种优越意识啊!”月玫叹道,“就我的观点看来,从耸入云霄的建筑到装满化石燃料的汽车,我们人类都市的本质其实跟白蚁丘、跟蜂巢并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人类使用自己的工艺技术取代了演化行之亿万年的生化合成作用,但这二者同样是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从来没有试图隔离人类,而是人类打从意识深处,把自己从大自然当中给切割出来了。”
“我想你又说服我了。”我垂下肩膀承认自己思绪上的盲点,对于月玫所出身的族群也产生了更高的探索兴致,“这就是你们回归者的观点吗?”
“嗯。”月玫将眼神飘向舄湖,嘴角泛起轻笑,“我们回归者的先人,就是抱着这样的观念,才决定返回被大水淹没的旧市区,展开一种新形态的生活。”
“返璞归真。”这句话自动地从我嘴里迸出,想不到却又惹来月玫的抗议。
“我并不喜欢返璞归真这种说法。”她有些难为情地拨拨头发,“人类是为了逃避自然界的严酷规律才创造了文明,而我们回归者却不是为了逃避文明社会的各种弊端才决定回到自然。而你也知道,在我们的观点里,人类从来没有离开过自然。”
“唔。”她的抗议倒是给我一个绝佳机会,能够让我更接近此行的目的。
“那么,我这个无知自大的都会人,有机会能够实地采访回归者的生活吗?我来之前做了点功课,正如你所自豪的,听说回归者们其实并不像都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茹毛饮血的蛮荒民族;实际上,你们落后的表象底下藏着崭新的思维,也有相对应的社会组织。”
说到这儿,我决定大胆试探。我以眼神示意,透过透明舱盖,舄湖的西侧巍峨矗立着的那幢巨影。
巨塔身边还耸立着另一座只有它一半高度的高楼,尽管靠近湖面的地方已是枝藤茂密,但较高的楼层显然还没被植被给侵占,虽饱经风雨剥蚀,却依旧散发着大理石般的色泽。
“我大致可以猜到这是你的报道目标,其实这已是众所皆知而未被证实的传闻,告诉你也无妨。”月玫望着那座雨中的巨塔,道,“旧时代的建筑群中,最高大的一白一黑两座巨塔彼此遥望,挺立于舄湖的西侧与东端。正如你透过门路所搜集到的资料,这两座废弃巨塔,白塔是长老们做决议的政治中心,黑塔则是学者们集思广益的教育学术中心。既然你想深入报道我们回归者的组织与社会生活,我就带你去政治中心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说真的我私底下对于政治有些厌烦……”既然已经好不容易接触到此行的关键,我自然不能轻言放弃。我言不由衷地委婉央求,“我想,如果一开始先把回归者与众不同的学术面介绍给大众,他们会更有兴趣,我可以冒昧地请你带我参访学术中心吗?”
“要去黑塔啊!那在舄湖东端,中途阻碍甚多,有点麻烦哪……啊!我想到了!”她不疑有他地眨眨明眸,从椅垫下方取出一套潜水装,扔了过来,“给你五分钟换上,我带你开开眼界!”
案件代号:秋月计划
进度提示:进入舄湖区,预第一、二大队已出发,是否建议取消行动?(y/n)
她带领我穿越隐藏在舄湖底部的遗迹通道网。这些地下水道曾是旧时代都会一种被称为‘捷运’的大众运输系统轨道,随着大海啸的来袭而被深埋水底。我们背着自动导航推进器,在这窄小而深不见底的坑道中不断穿梭,偶尔还得挤过几节报废的旧车厢,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捷运遗迹里回到舄湖中。
把头探出湖面之时,黑色的巨塔已然矗立在我眼前,叫我脖子仰得都有点酸了。尽管大雨满天,乌云蔽夜,黑塔巍峨身影之上的天际,依旧隐约透出一阵黄晕的光泽。
云雾后的中秋满月究竟有多圆?我望着那片黄晕,幽幽地叹了口气,月玫则带着不解的神情望着我。
黑塔里的物质贫乏程度与舄湖其他地方并无二至,我经过一个个学习区,看见孩童们盘着腿凝神学习。授课内容包罗万象,从自然科学到文化思想都有。但如此高程度的课程,这些孩子们却连纸笔都不用,仅仅靠着右指在左掌上指点,难道这样就能记牢所有知识?与贫瘠的物质环境相较之下,这明显的不协调的现象更令我疑心四起。
就在这时,在月玫的安排下,几个回归者端上了舄湖的渔产以兹招待。
我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但鱼肉的热度却让我难以下咽。
等等!烫口的熟煮鱼肉?
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口鱼肉正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于是我尽情地咀嚼着鱼肉,让鲜甜鱼香满溢齿颊。
至此,我终于确认了这项情报的真伪,把手伸进口袋,悄悄按下了微波发报器向老板汇报。
同时,我也决定向月玫摊牌,“月玫,进入黑塔以来,我发现到另一个匪夷所思的现象。为何有着如此高等教育的一个社会,除了简略的器物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的高科技产品,甚至就连更低阶的瓦斯炉或者火炉也没有,却可以煮鱼吃?这矛盾显然很难解释,不是吗?”
月玫露出微笑道:“别担心,刘先生,招待你的这道鱼肉,是在外头烹调好,再送进黑塔来的。我们不会下毒的。”
月玫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若非她的确浑然不知,就是演技高明,于是我决定打出第二张牌,“对了,顺道一提,作为一个回归者,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过这个消息:统计历年的气象数据显示:相对而言应该保持较高温的舄湖地区,已经连续五年多平均气温比起外围的阳明山区还要低上2.05℃。”
“低2℃!”月玫露出疑惑的神情,“这怎么可能?舄湖的温度一定比较高啊,会不会是你们气象局的仪器坏了?”说到这儿,她俏皮地笑道,“一坏五年,可说是年久失修呢!还是……你看错了,由于热岛效应的影响,舄湖的温度一定比你们的都市高2摄氏度。”
第二个试探也被这招“抵死不认”给化解了。于是我决定从头来过,回归自己的记者本质。
“那么,偷偷打探一声,你有没有听说过,舄湖里已经掌握了某种崭新的能源使用技术?”
“崭新能源?”月玫蹙起眉心,怀疑地望着我,“刘先生,你指的是太阳能、风能、生质能?”
“不!这些虽然比石化能源洁净不少,但都已经称不上‘崭新’了!”我朝她眨了眨左眼,“这些能源都还不够新。”
“刘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怀好意地开口试探:“做为一个回归者,你应该对‘热力学第二定律’并不陌生吧?”
“这……拜黑塔里的教育所赐,我还勉强略懂一二,只不过我对能源这种事情兴趣不大,要真有问题,或许待会儿试着安排你采访塔里的物理学教师。”我从月玫眼里捕捉到片刻的犹疑,却无法判定那究竟是为了刻意掩饰某件事、还是单纯只是听到了不擅长的物理学名词。
“那么,如果我说,有一种技术可能违逆热力学第二定律,把那些逸散到环境里的废热再度集中利用……”
“哦?真有这种技术?”月玫面容里带着些许惊喜,但有更多质疑的成分,“如果这项技术能够实现,那该有多好,可是……刘先生,虽然我物理不是很好,但我隐约记得,热力学第二定律似乎是不可违逆的!”
“严格来说,这句话并不够精确,它还有个前提。正确来说,应该是一个系统整体而言无法违逆热力学第二定律。”我说明道,“而如果有一种精密设计的仪器,能够透过一种类似热泵原理的超空间途径,将地球环境增加的乱度置换到遥远的外层空间之中,虽然就我们在地球上的角度看来是违逆了第二定律,但对于‘宇宙’这个系统整体而言,整体的乱度却依然是增加的……”
“刘先生,你……会不会是科幻小说看太多了?”听到这里,月玫大笑道,“这个年头,想要吸引女性注意,可不是光靠提出这种冷门科学理论就有效果的。你若想约我,何不直接开口呢?”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我摇头苦笑,暗地里讶异于月玫的反应。
莫非老板的消息来源错误?否则,她怎能表现得如此落落大方?而倘使如此,我方才按下微波发报器的举动,将很有可能在几分钟之后酿下大祸啊!该死,得赶快找机会撤销命令不可!于是我将手伸进口袋,假装掏钱,实则已经开始在微波发射器上点击一组代表“取消行动”的摩尔斯码;还得开口邀约:“有空进城里,让我请你喝上一杯吧?”
“好啊,看在你有诚意的份上。”月玫的爽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罢,即使任务失败,至少还有机会结交个舄湖美女,也可说是不虚此行了。
她眨着眼甜甜微笑,一面从随身皮包里取出旧时代的纸与钢笔,在上头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私人通信号码。先约法三章,见面时可不许再提什么‘转熵作用器’之类的无聊名词,否则本小姐立刻起身走人!”
“好啊……慢着!”我猛然惊觉,停止输入摩尔斯码,“我从刚才起,都只提到一种新能源的可能性,却从来不曾提起它的名字,怎么我才起个头,自称能源没什么兴趣的你却主动报出‘转熵作用器’这个名词?”她画蛇添足的最后一句话,无疑间接证实了我先前所有的推断。
月玫默默低下头,细声叹了口气:“唉……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个专门研究能源理论的前男友,你应该也不会相信吧?”月玫缓缓转过身,继续叹道,“人总是容易重蹈覆辙,你也是个理论狂对吧?我怎么总是被这种怪男人吸引?”
“这……”
伴随着她那自怨自艾的语气,月玫一个猛然转身,右手就握着那把旧时代的钢笔,直朝我的左胸口插来。倘若我是个第一次出任务的菜鸟,恐怕早已命丧在此!
制服她之后,我没有问“为什么杀我?”这种不言而喻的愚蠢问题,而是聚焦在任务上,“看来……‘转熵作用器’是真的了?一种可以将逸散在我们周遭中的热能再度聚拢起来的神奇机械。”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对吧?”月玫试图冷静以对,她幽幽地又叹了口气,“在人类整体的教化层次提升前,我们回归者认为暂时还不适合让外界知道这件事情,虽然我们也认为纸包不住火,但没料到,这个时间点来临的比预期的早上许多……”
听到这段放弃反抗的说词后,我礼貌地放开她,并向她伸出代表友谊的右手——伴随那持着磁道枪的左手,恭谨有礼地致意:
“在这里,我仅代表全球政府向你与所有回归者表达敬意与感谢。你们所研发的这项新技术,将使我们人类有机会弥补先人所犯下的罪,让世界气候回归到大海啸之前的自然祥和。”
月玫顺着我的眼神望向窗外,只见几十艘满载着全球政府武装特务的高速飞船,不知何时已悄悄将这座黑塔包围。
势不可逆,月玫也没多做抵抗,但她用不解的眼神瞪着我。
“强取豪夺……全球政府非得这么做不可吗?”
“别怪我,为了让地球恢复到从前温和的气候,我们需要这项新技术。想想看,我们这一辈都不曾亲眼目睹过的中秋月圆,我们也不必再穿抗震装抵抗大雷雨,过去人类所享有的温和气候……”
月玫并没有暴跳如雷,只喃喃问了句我不太明白的话,“难道,现在的气候就不够自然吗?”
案件代号:秋月计划
进度报告:望见秋月之相关人员已获控制,案件执行完毕,即将归建库存档案。
黑塔里的那幕,一直是我多年特务生涯当中,最感光荣的时刻。
由于获得了“转熵作用器”技术,在全球政府的积极推广之下,人们逐渐减少使用以化石燃料为主的各种能源,改以吸收逸散在周遭环境里的热源循环使用。
年复一年,消逝的冰川再度在两极凝结,海洋逐步后撤,将旧时代的低平旷野全都还给了陆地,看似欣欣向荣的新时代已经来临。
在“转熵作用器”普遍应用的第十个年头,潮水慢慢地退出了舄湖,台风群的威力被削减得虚弱万分,甚至已经无法在秋季产生;也拜气候恢复所赐,我打出生以来第一次享有了一个清朗的中秋夜,第一次体会到那中秋满月的美丽。
然而,正因这项新科技的普及,我的同类们却更加挥霍使用能源,而全然没有意识到,他们所使用的这些能源,正是从周遭的环境当中不断逆向收集而来的。
直到情形像当年的大海啸一样不可挽救,人们才幡然醒悟——于是,在人类推波助澜之下,地球提前迈入了下一个冰河期。
多年后的现在,我垂垂老矣地在飕飕寒风中颤抖着身子。同样是中秋节,今夜却也不见月光,只因片片暴雪在半空中飘飞,一袭黄晕从云雾后隐隐散发着光芒。这令我忆起当年进入黑塔前所见的那幕。
月玫当年那句话却不经意地闪过我的意识中。
“难道,现在的气候就不够自然吗?”
她说得没错!现在的我,倒挺怀念多年前那场中秋节侵犯舄湖的暴雨。
尽管当时的秋天就像徘徊不去的夏季尾声,但至少还有些微转凉的气温;而现在根本就没有季节,不!或者说,现在全年只剩下了冬季。
或许,我一直都把太高的标准加诸在人类身上了。人类,毕竟也是一种动物,天性并不擅长自我节制啊!
否则的话,普罗米修斯岂不早就被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