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道 墨小邪
2013-11-14 09:59:13 琳琅到底把“那个东西”带回了家。除了琳琅,大多数人恐怕不会多看这东西一眼,这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拔光了毛发、烧焦了皮肤、还长有无数脓疮的大头猴子。
“真恶心。”所有人都这么说。
“再不治的话会死吧。”琳琅皱眉说。她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撑着油纸伞,穿着一袭湖水蓝的窄袖襦裙,盈盈不足一握的腰间系着一条明丽的素绢,手上挽着一个上香的小竹篮。看上去,她就像是不远处的寺庙里供的鱼蓝观音。
事实上,琳琅正是来拜观音的。
自她懂事起,她就来拜观音。像所有的女子一样,未出阁时她祈祷嫁个好夫君,嫁为人妇后她祈祷菩萨能赐给她一男半女。
可是上天似乎没有眷顾这位心地善良的女子。这个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琳琅被她的丈夫遗弃了。
那又怎么样呢?日子还是要过。好在琳琅在娘家学了点三脚猫的医术,独自一人也可以糊口。有了闲钱时,她便来上香。只是她自己已经弄不清上香是为了祈求丈夫回心转意,还是纯粹只是想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
这只大头猴子似乎是在天火之后出现在蒙城的。抑或是被那晚的天火烧的吧。琳琅心想。
那晚从天而坠的大火几乎烧光了整个枕霞山,好几条瀑布一夜干涸,有人看见来不及跑的山猪被烧得喷香,有人看见山涧里流出了黄色的水。据说枕霞山附近有许多村民的耳朵都被天雷震出了血。
除此之外,琳琅还发现一件怪事,最近来找她看皮肤的苦人越来越多。苦人大多找不起悬壶的名医,只好找像琳琅这样的“赤脚大夫”。好在琳琅虽然是个女流,看病却十分认真,倒也颇得这些苦人喜欢。让琳琅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的体象像是热毒所欺,皮肤剥落,有毒疮,但脉象又不是。有时候琳琅会纳闷,“总不至于是被太阳烤的吧。”此时已过中秋,秋老虎也不再发威,正是金风送爽、麦香怡人的时节,哪来的毒太阳?
琳琅把原因归结到自己学艺不精上,但又隐隐地觉得不对劲。
或许也是出于这个由头,琳琅终于把这只奇怪的猴子带回了家。不几天,琳琅发现这只猴子当真有些与众不同。不吵不闹不逃走,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活像是个小人儿。甚至在琳琅给它上药时也不乱抓乱挠,只忍着疼任凭琳琅处置。
“畜生也通人性啊。”琳琅这么想,又觉得这只被火烧了的猴子似乎哪里跟一般的猴子不太一样。是了,这小猴子的头更大,眼睛里的黑瞳也比一般猴子大上许多,看久了不觉得丑反而有几分讨人喜欢。“《面经》上说眼睛黑的人心厚善良,不知道猴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琳琅笑道。
琳琅把小猴子留在了家中,反正她孤身一人,就当是来了一个伴。
小猴儿也有趣,吱吱呀呀地跟着琳琅,一点都不怕人。琳琅发现了一件可笑的事,当有病人来找她看病时,那小猴儿竟然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活像是一个小学徒跟着师傅。可恼的是,它似乎对琳琅苦心配置的药膏很感兴趣,只要琳琅去药柜取药,它就立刻上蹦下跳,打碎了好几个装药的陶罐。
一来二去,琳琅索性就让小猴儿端着药罐站在身边,省得它里里外外乱窜。小猴儿就当真老老实实地捧着药罐在旁边站着,听琳琅解说病情时还不时点头摇头,引得不少淘气孩子围观模仿,成天不肯散去。一时间琳琅只觉得自己不是收了一只小猴子,而是掉进了一个猴子窝。过了不几天,小猴子又闹出一个笑话。原来琳琅是赤脚大夫,每次收诊都极便宜,少则五文多则几十文,每次收了钱她便拿钱去换米饼粮食。这也是她跟小猴子的衣食来源。这天,琳琅又收了个皮肤溃烂的老病号,琳琅心中可怜她孤老无依,又得了无名热毒,便不收她的诊金。谁想小猴子竟然死死追了这老病号三条街,加上小猴子屁股后面跟着的一群淘气孩子,那黑压压的气势差点把老病号活活给吓出心脏病来。
琳琅好气又好笑,摸着小猴子的头说:“这钱咱们可以不要,救死扶伤,行善度人,这是医道。”
小猴儿看着她,似懂非懂。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小猴子就再没追着穷人要过钱。倒是有几个不要脸的泼皮晚上想进院子,结果被突然冒出来的小猴儿挠得死去活来。
被挠的泼皮们又不敢明说,只好去找其他的大夫治,大夫只说这伤痕怪,像是被雷打火烧的。
明明就是死猴子挠的,怎么会是天雷打的呢?泼皮们只能心里骂这些人有名无实,然后把一肚子牢骚硬吞回肚子里去。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小猴子这一闹,琳琅反倒迅速在蒙城出了名。除了来看病的,更有来看猴子的。
琳琅的生意突然大好了起来,这一下就惹得许多正儿八经的杏林人士不满——“行医岂是猴戏?歪门邪道,旁门左道。”更多的一句是“不守妇道”。
对于这些中伤,琳琅只有苦笑摇头默默忍受。
有一天,琳琅诊病良久,精神有些恍惚。药柜的抽屉本就繁复,一个不小心琳琅竟误拿了药,小猴儿死死地扣住药包不肯放手。抢夺几次,药材洒落一地,琳琅这才发现误拿了药,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若不是这猴儿,恐怕就害了一条人命了。怪哉怪哉。”
经由此事,琳琅便故意叫小猴子取药,竟然一次都没错过,比一般的小童子还强。琳琅更觉小猴子有“灵性”,对小猴子更是不同,简直如亲生孩儿一般。
琳琅接诊看病,稍闲了就筛药熬膏,晚上还免不了带着小猴儿挑灯看医书。虽然忙碌,却万分充实。或许是因为找到了奔头,琳琅整个人都有了血色,不再像是死气沉沉的雕像,终于像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她眉宇间添上的自信神采,走在路上,免不了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每晚临睡时她嘴里早就不再念着她那无情无义的相公,而是说:“小猴儿,你说这五脏六腑是不是真的就跟金木水火土有关?为什么我有时候觉得是,有时候觉得不是呢?”“小猴儿,这医术之道究竟有没有尽头,圣人们留下的医方是不是也有错?或者,适用于一时,不适用现时?”“小猴儿,你说要是女子也能从医开馆该多好,我真想当个正儿八经的大夫啊。”
随着琳琅生意的大好,跟她有关的谣言就越多。十有八九都是那些坐馆大夫放出来的。毕竟她生意这么好,坐馆大夫们都快嫉妒得发狂了。“她不是开馆,她是给男人下药。管住你们男人的腿吧!”“一个女流之辈,不三不四,疯疯癫癫。”“女子当当稳婆还行,从医?千古笑话。医道是女人学的吗?”“女子无才便是德。”
尽管坐馆大夫们说女人从不了医,但是蒙城的人却越来越觉得琳琅的医术好。
不多久,琳琅又做了件让蒙城人惊奇的事——她要小猴儿坐诊。
“医者,无贵无贱,不拘门第。你若能胜任,便是医。这也是医道。”琳琅说。她自己被“医者”排挤,却给了小猴儿机会。
无数正经大夫都等着看笑话。结果,笑话没看见,却看见小猴儿真的把病给治好了。
“胡闹,瞎胡闹。”大夫们说。
也有正牌儿大夫不服气,偷偷装成病人去试探过,只见那小猴儿也穿着人衣,人模人样地把小爪子往脉上一搭,手上顿时有种奇怪的酥麻感。须臾小爪子拿开,转身便蹦蹦跳跳地去开药柜拿药。配出的药据说比琳琅的更好。不过那个伪装成病人的大夫拿到的是一纸包的瓜子壳,估计就是那死猴子吃剩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猴儿还学会了跟孩子做游戏玩耍,甚至还混出了一堆半大孩子当朋友。街坊邻里也习惯成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会行医的小怪猴儿。邻居大婶大娘们家中有了新买的瓜果总要喊一声:“猴儿唉,来吃果子哟!”然后小猴儿就屁颠屁颠地冲过去了。这情景,倒真像是在喊自家的小孩儿。
琳琅倒是发现一件怪事,凡是经由她诊治的皮肤怪病都好不了,而小猴儿诊治的反倒都好了。一样的药,一样的涂抹,不同的是一个用的是人手,一个用的是猴爪。
是猴儿的医术已经远超了她?还是因为小猴儿比她更明白这皮肤怪病的真因?
琳琅问过病患,都说小猴儿涂药时,猴爪所到之处都像是被电击火烤一般。琳琅问这些的时候,小猴儿心虚地转着大眼睛。
一连好几个晚上,一向没心没肺的小猴儿都在院子里看月亮。
琳琅也没看书,只在青灯下凝神想着什么。
过了几天,求诊的病人里来了一个像是樵夫的人。他挑着柴,柴担上还挂着个酒葫芦。一脸犹豫。不知道为何,琳琅觉得他跟普通樵夫不太一样。或许是看病人看多了,琳琅一眼就觉得他不像病人。
小猴儿给他诊脉。猴爪儿一碰,小猴儿就怪叫着弹了起来。琳琅觉得古怪,自己走过来搭脉,也吓了一跳——此人无脉!
也不能说是完全无脉,而是心跳无比缓慢。他是人吗?这个绝对不是人类,琳琅心中泛起一股寒意。蒙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世上真有妖类吗?
她该怎么做?
把这人以及小猴儿交给官府吗?
樵夫一脸紧张兮兮地看着琳琅,吞吞吐吐道:“我牙疼。不,不用诊脉。”眼神却求助般飘向小猴儿。
小猴儿却看着琳琅,活像琳琅是城隍庙里拿着生死笔的判官。
琳琅慢慢地松开手,吐了一口气,温和地对小猴儿说:“小猴儿,对医者来说,众生都是一样的,没有差别。众生平等,这也是医道。——去拿取牙的木盒吧。”
樵夫跟小猴儿的眼睛里分明有什么光芒闪过。
小猴儿吱吱地取来了木盒,一张小猴脸甚是开心,就像头次跟琳琅回家琳琅给他吃了好吃的一样。琳琅自己也轻吐了一口气,露出了多少天来少见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感激,樵夫之后便常来,最开始是拔牙,等该拔的牙都拔干净了后,就不声不响地放下一担子柴,然后蹲在院子门口看琳琅跟小猴子忙前忙后,偶尔还偷偷跟那不老实的猴儿闹上一回。
琳琅本来不想收他的柴的,但她家猴儿却抠门得很,没法子,琳琅也就收下。
近日里,蒙城来了许多官员跟道士,据说是皇帝派来的,说枕霞山中有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也有人说,是有从天上下来的人,只要道士将那人的心脏取了,就可以给皇帝炼制长生不老药。
有一天,一个老婆婆偷偷地拉住琳琅的手神神秘秘地说:“闺女,那个樵夫……”
“怎么了?”琳琅莫名心中一跳。
“老婆子我还是个娃娃时就见过。那时我在落清山住着。村里的老人说他是从天火里爬出来的。你说吃了他会不会长生不老啊?”老婆子两眼放光。
“物有相类,人有相似,可能是长得相像罢了。”琳琅笑道。
但是那天傍晚,仍有黑压压的官兵道士在老太婆的指路下来到了琳琅的小院。老太婆眼睛中充满了长生不老甚至重返青春的期待,在她看来,是她提供的信息,皇帝应该要分一颗丹药给她。但是等众人闯入院子时,看到的却是神色如常的琳琅跟病患,樵夫已经杳无踪影。
星空下,琳琅跟猴儿走上一条小船,船舱里躲着的正是那樵夫。说是躲,可他没有半点躲的神情,倒是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看到琳琅身后只有猴子没有官兵他反而有点惊讶。琳琅道:“你究竟是谁?从哪里来?”
樵夫愣了愣。喝了一口酒,伸手指了指天上,夕阳将他手指之处染得一片血红。
“猴儿呢?”
樵夫一笑,手指移向另一片天空。
“多谢。”樵夫道,又突然加了一句,“你不该把我放了,也许吃了我真可以长生不死呢。把我的心脏卖给皇帝,你从此可以富贵忧。”
琳琅没有答他,只摸摸猴儿的头道:“猴儿,咱们学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杀人。”转身离去。
小猴儿紧紧地攥着琳琅的衣角。
粼粼水边,那船半晌才离去。
从那后,小猴儿就一直在琳琅身边,直到琳琅死去。
琳琅死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年轻人送来了上好的棺材。琳琅下葬的那天,有人在林子里醉得一塌糊涂。
再后来,再没有人见过那只会医术的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