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上) 刘洋
2014-01-21 10:06:44 “田襄子,田襄子!”孟胜用竹简敲着案牍,提高了音调喊道。
在一座简陋的竹屋中,跪坐着十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其中一个正望着窗外,愣愣地发呆,也许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偶尔不自觉地露出微微的笑意。
“嘿,叫你呢!”邓陵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下田襄子。
“啊,”田襄子突然回过神来,慢悠悠地站起来向孟胜鞠了一躬,说道,“巨子大人有什么事吗?”
“哼!‘力,刑之所以奋也。力,重之谓。’何解?”孟胜板着铁青的脸问道。
“哦,这句话啊,我想想啊……”田襄子用手挠了挠后脑勺,看着窗外,突然弯腰拾起一块石子扔了出去。一个黑影扑腾着从茂盛的枝叶中窜起,哇哇叫了几声飞走了。小屋中顿时掀起了一阵骚动。田襄子歪着脖子说:“你瞧,要把石子扔出去,就要用力。石子不会一直飞,最后掉到地上了,也是因为力。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孟胜看着田襄子,无奈得叹了一口气。这是他所有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太聪明了,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他。而且,他还经常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大人,我有一个问题。”田襄子突然转过身来。
孟胜眉头一直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既然万物的运动都是力之所致,然则日月星辰,绕行不息,又是依赖什么力呢?”
“哦,这个嘛,乃是元力所致。”孟胜吁了一口气,“天地有道,万物都要循道而行。圆是天地的本源,我们的大地就像一个鸡蛋一样,所以万物都要掉到地上,就是为了使之符合圆的形状。日月星辰同样要按照圆形运转,以符合天道。维持天道的力,就是元力。”
“哦……这样啊。”田襄子恍然大悟般长声应道,正想问“为什么圆是天地的本源,而不是方呢”,突然看到巨子一双大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连忙坐了下来。
不过很快,田襄子又进入了神游的状态。明天就是近月日了,田襄子一想到这个,顿时觉得全身上下都变得轻飘飘的,心也越发快速地跳动了起来。
昆仑山,高万仞,其上云雾缭绕,白雪皑皑。不时有雷鸣般的轰响从山中传出,令得一时间天地震动,百兽惶惶。特别是每个月的初八,山中更是轰鸣不绝,周围百里,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昆仑山下,有一个近万人的大村寨。寨子的中央,是村里的先祖祠堂。一个穿着褐色麻衣的白须老人,正在祠堂前闭目跪伏,低声默念着:“墨家师祖和三位师叔在上,徒孙无能,秦军追逼,致使我墨家分崩离析。现徒孙自领一脉,已于昆仑山下隐没一年有余。唉,几年动荡,不想天下已尽入秦之口也。我辈唯有暂避其锋芒,待日后寻得时机,再光复我派。必不使我墨家道义断绝……”突然间,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大声喝道,“谁?!”
“嘿嘿,巨子大人,是我啊。”一个少年嬉笑着从窗外站起来。
“田襄子,墨规有训,门徒非祭祀不能擅入祠堂,你可记得?”老人冷冷地训斥道。
“我现在没入啊!”田襄子一副惊诧的样子,“难道窗外也站不得吗?子曰:罪,犯禁也。不在禁,虽害无罪。我现在应该没犯禁吧?”
老人板着脸看着田襄子,后者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半晌,老头终于憋不住笑道:“你个小贼,进来吧!”
“这可是巨子大人您叫我进来的啊。”田襄子大步迈入,随手拉过一个草垫坐了下来。
突然间,一阵闷响从地下传来,祠堂晃动了几下,从房梁上簌簌地掉落了几丝灰尘。巨子孟胜望向窗外,皱着眉头问道:“今天是近月日,你不在家里老实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
“正想和大人讨论这个呢。”
“讨论什么?”
“近月日啊!”田襄子顿了顿,说道,“大人昨天说过天道,可是大人难道不觉得,今天将要发生的事,与天道有违吗?”
第一声轰响的余音尚且未绝,就在此时,又有隆隆之声陆续传来。这时,村民们都已关门闭户,进入了自家的地窖里,静静地等待着。风渐起,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呼啸而过,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天空中,一轮大如冠盖的月亮正从远处缓缓移来。它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一眼望去,其宏伟之势不禁让人心生震怖。
祠堂内的两人也默然地望着天空,同时不自觉地靠在了身边的屋梁上。一群乌鸦惊叫着从林中窜起,往远方飞去。
来了,那个时刻就要来了。
月亮缓缓地在天空中滑行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到最后,终于占据了整个天空。
狂风已然大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紧闭的门窗。尽管是经过反复加固的房屋,此时也剧烈地摇晃起来,吱吱呀呀,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慢慢的,一种奇妙的感觉出现了,全身好像泡在水里似的,软绵绵的,浑然使不上力气。田襄子突然用力在地上一按,身体竟然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他两手胡乱挥舞,激动地喊道:“快看,我会飞!”
孟胜一脸怒容地把他拉了下来,“不许胡闹,抓稳坐好!”
他只好吐了吐舌头,无奈地坐了下来。
大地突然猛地一晃,一声巨响仿佛在耳边炸开。尘土四溅,屋顶的瓦片互相撞击着,在空中纷飞。地面仿佛活过来一样,波浪般涌动着。屋梁如蛇一样扭动,田襄子几乎快抱不住了。他把双脚也紧紧地盘在柱子上,咬紧牙关,奋力支持着。
风暴最盛的几分钟到了。
啪的一声,前方的墙面裂开了,一个大缝口迅速地撕开。在一阵颠簸中,整面墙忽的跃到了半空中,然后哗地解体了,露出了墙内用竹片和纤麻编制出来的架子。
田襄子眯着眼向远处望去:什么也看不清,四处全是乱串的沙石,它们在天地间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奔涌着,呼号着。只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沙幕中隐约显现出来,它高耸入云的巍峨身躯,此时也仿佛正在微微地摇动着。他脑中突然涌现出一个奇怪的画面:一只巨大的手正握住那昆仑山的山脊,用力地向上拔。
他被晃动得有些头晕,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一个时辰之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人们开始从地窖里爬出来,看着变为一团乱麻的屋子叹息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门框摔在地上的声音。几个脑袋从空洞洞的窗户口里伸出来,呆呆地望着天边逐渐远去的月亮。
“刚才,元力消失了吗?”田襄子拍拍身上的尘土,忍不住问道。
“恰恰相反,刚才的一切,正是元力的作用。”
田襄子不解地看着对面同样蓬头垢面的老头。
“我说过,元力的作用是使万物合为一圆。现在月在近处,它也是一圆。于是天地间二圆相争,元力欲使二者合为一大圆。此间之物,自然会飘忽其间,不知所往了。”
“那么大人,如果现在天地间只有地这一圆,那么万物都会下而坠之了?”
“正是如此,这便是所谓的重。”
“那么请问,飞鸟为何能不坠于地?”
“这是因为它有翅膀,可以乘风而行。”
“大人,”田襄子突然眨了眨眼睛,凑近了问,“如果有一物,没有翅膀,也不必乘风,便可跳出天道元力之束缚,应该何解?”
孟胜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怒声喝斥道:“你偷偷去过禁地了?”
“襄子,我不敢跳。”邓陵双手牢牢地抱着老榆树斜向上伸出去的树干,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没事,你看那边地上全是厚厚的树叶,摔不着的。”说着,田襄子借着树枝一荡,轻巧地落在了围墙的里面。落地之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四处看了看,又向后面喊道:“快点,现在没人!”
“哎哟……”后面传来一声闷响。
田襄子看着邓陵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连声催促道:“走,过一个时辰天色就大亮了,又会有人进来了。”
“这里面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树林子吗?”
“不是树林那么简单。你说为什么巨子大人把这里设为禁地,不许我们进来,而且每天都有工匠络绎不绝地进来,你不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田襄子一边用手拨开丛生的蓬蒿,一边向前走。现在天刚蒙蒙亮,四周的野草和树枝上都凝满了露水。不一会儿,两人的全身都湿透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条小路上。看路上倒伏的野草就知道,这里经常有重物运输往来。沿着路往树林深处走去,慢慢的视野变得开阔了。突然,田襄子停下脚步,看着路旁一棵被砍倒的树干,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怎么啦?”
“你看,这里到处都是这种树。很多已经被砍倒了,只剩下树桩。你以前见过这种树吗?”
邓陵靠近仔细地看了看,摇了摇头。
“这树也奇怪了,枝干如此纤细,竟然能长到七八尺高,而且你看,天哪,好大的果实!”田襄子指着树顶处一个圆滚滚的庞然大物,惊呼道。
那果实在树顶像葡糖一样长成一串,通体浑圆,外表淡黄。它们每一个都有大约一尺见方,与纤细的树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田襄子用手摇了摇树干,它软软地左右摆动了几下,又恢复成直立的形状。
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一转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刚才那种奇怪的果实堆起了数米高的一个大堆。旁边还有一些用竹筒连接着的木制风箱。
田襄子饶有兴味地上去推了推风箱,拉杆带动着鼓风片开合着,气流在竹筒中飞速地穿行而过,发出嗡嗡的声音。在进风口处,一根竹管向外延伸出去,插入了一个圆形果实之中。把果实取下来,田襄子伸手进去探了探。
里面是空的。
他走到一旁,抱起一个完好的果实。起身的时候差点摔一跤——这果实被一根麻绳拴在了地上。他蹲下身解开麻绳,一不注意,这个果实竟然笔直地冲着天空飞去。他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眨眼之间,目光中已经只剩下一个小黑点。那小黑点越来越淡,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这果实完全没有重量,反而会飞?”田襄子激动得低声呢喃着。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马上就要来人了。”邓陵在一旁紧张地说。
抬头望天,一缕金色的阳光从枝叶丛中透出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手记1
【猜测一】万物都受到元力作用,但是可按元力的方向分阴阳两种。阴者下坠,阳者升腾。
【解释】圆果凝聚万物中的阳属性之物,其总的元力向上,故而可以上升。
【疑问】为什么元力的方向会分为两种?是什么决定了事物所受元力的方向?
“你这是要干什么?!”孟胜看着眼前的古怪之物又惊又怒,简直快说不出话来了。
四个圆圆的金黄色球体被捆绑在一起,下方悬吊着一个拖车大小的竹篮。竹篮边缘用两根粗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在绳子的拖拽下,整个篮框斜斜地向上晃动着。
“你把这邪果绑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把它放走!”
“邪果?为什么?它有毒吗?”
孟胜闭上眼,缓了一口气。良久,他才郑重地说:“天地万物,莫不遵循天道。因力而起,力竭而落。而此物不仅不受元力束缚,反而无端有上升之势。此其一邪也。襄子,你过来看。”他取下发簪,用力向绵软的果皮插去,一阵嘶嘶的声音从破口处传来。田襄子把手放在洞口处,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气流从中喷涌而出。
“充满其间的便是邪气。你往后退!”他拿出火石,点燃了一根枯草,退后几步,把枯草扔到了出气口。轰的一声,一股数米长的烈焰窜出,像一条红色的大蟒蛇。火蛇在空气中跳跃着,随风划出妖异的轨迹。转瞬间,火焰又消失了。
“很好玩,不是吗?”田襄子看得睁大了眼睛。
孟胜叹了一口气,“总之,你以后少碰这种邪气之物。还有,不许再进禁地了!”
“巨子大人,我昨天仔细想过了。也许并不是此物不循天道,而是我们把天道搞错了!”田襄子反驳道,“那样的话,这就不是什么邪物,而是我们领悟真正天道的一个机会。”
孟胜听得一惊,“此乃祖师亲传下的天道,岂能有错?以后休得再说这样的胡话了!”
“子在经上曰:‘巧传则求其故。’难道我们面对这样的邪物就只能避而不见,而不求其缘故了吗?”
“你……好,那我且问你,你刚才做的那个东西,到底有何用途?”
“我试过了,四个圆果,足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只要切断麻绳,人便可借此扶摇而上。若欲返回,只需割破一个果皮,便可让其缓缓而落。”
“襄子啊,难道你不知‘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的道理吗?”
“我当然知道。所谓‘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可是大人,此物新制,又焉知它不利于人呢?”
“唉,你啊……”孟胜苦笑着,终于没有再说什么。有这样的弟子,究竟是墨门之幸,还是墨门之祸呢?他心里想着。也许他说得对……这时候,他心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祖师墨翟的模样。
手记2
【推演】如果万物分阴阳两种,则可能有三种情况:其一,组成事物的成分中有阴有阳,二者所受元力方向各异,上下撕扯,致使其自动裂解;其二,即使有某种未知力量把它们凝结起来,那么当其中的阴阳二者同量时,此物便可不受元力束缚,悬浮于空中;其三,即使组成其中的阴阳两者不等,事物也应有趋向性,阳属部分位居其上,阴属部分沉坠其下,不管如何颠倒,它总是会恢复此种取向。
【结论】从未在世上看到以上三种现象中的任何一种,故假设一是错误的。
“敌袭,敌袭!”突然,一阵喧哗的喊声从远处传来。片刻之后,便有墨家弟子来报:“巨子大人,秦军来攻!”
他微微一愣,随后心里立刻涌起了一股绝望的情绪。他们终于还是找到这里了!
“坚守寨门,决不可让秦军攻入!快,我们去看看。”
他一边沉着脸吩咐着,一边迈开大步向前走。那战马的狂啸和战车辘辘的前行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和墨门子弟们迅速淹没在一股汹涌而来的黑色军队里,伴随着烈火焚毁的村庄和满地的鲜血。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牺牲,他见得太多了。最可怕的是,墨家道义就此断绝,天下再无墨门存在。想到这里,他咬咬牙,密密的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他突然转身对田襄子说:“你去集合所有四代门徒,退进昆仑山暂避!”
“啊?我不去,我要去守城!”田襄子下意识地反驳道。
“快去!”孟胜嘶吼着说,“你想让墨门断绝不成?”他喘息着低下头,看着田襄子,目光严峻——在那里,仿佛透出一股重若千钧的责任与托付。
田襄子本来想一口回绝。为了天地间的道义,对抗残暴的秦军,这是每个墨家子弟心中最崇高的使命。可是看到巨子那深沉的目光,他犹豫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他咬着牙,一转身向后跑去。那里有一条上山的路。
孟胜长出一口气,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用土石和巨木建造的寨门,正被潮水一般的黑色人流冲击着。那人流仿佛无穷无尽,一波方退,另一波又已经涌了上来。待孟胜赶到时,只见地上和寨门口,到处横躺着死伤的门徒。
“妖火!”他大声怒喊道。
在寨门口的地上,一排排的细孔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细孔下面,用竹筒连接而成的管道绕过寨门下方,延伸到一个小房间里。这个房间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十个鼓风机,这些鼓风机的鼓风口都连接到一个木制的大转盘上。大转盘的边缘,整齐地卡放着十个金黄色的圆果。圆果向着转盘中心的地方,插进了一个短截的竹筒。圆筒另一侧是用机括封闭好的挡板。
与这个转盘相切的是一个水平放置的木制链带,链带可以循环转动。其上排列着更多的圆果,三五人各排列于链带两侧。只听一声口令,几个墨者迅速踩动一个类似水排的木轮,木轮传动到大转盘中心处,听得一阵吱呀的声音,转盘慢慢地转动了起来。
在转盘中心处有一个固定的集气口,转盘转动之后,集气口的端面依次与外侧的竹筒接合。接合之后,随着咔的一声,机括开启,挡板打开,圆果中的气体迅速涌出,从集气口充溢到鼓风管道内。
“抽!推!抽!推!”鼓风机的拉杆整齐地动了起来,把气体源源不断地鼓入地下的管道中。链带两旁的墨者则不断地把新的圆果补充排列到上面。随着转盘的转动,带动链带的传送,上面的圆果在两者相切的那一瞬间,准确地卡在了转盘上。嗤的一声,短筒便插入了新加入的圆果里。
如是循环往复,圆果中的气体便源源不断地鼓入了管道之中。
与此同时,在寨门外,从地下喷涌而出的气体带动了在洞口处的木燧。木燧飞快地转动,很快引燃了近处的火绒。只见一眨眼工夫,寨门前方就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从秦军将士的口中传出。
这些从地下钻出的火蛇,在战场上妖异地舞动着。从远处看去,仿佛是朵朵在黑色的潮水中漂浮着的红色莲花。
不多时,潮水暂时退去了。
孟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看着满目疮痍的门楼,疲惫地坐了下来。
“大人,我们恐怕顶不住下一波攻势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望向远方,秦军并没有撤军,而是在整顿队伍,那些黑色的人影慢慢地移动着。
“孩子们撤退得怎么样了?”他问。
“不知道,门楼上没见到他们。想来,应该已经到山上了吧。”
他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一丝黑色的血从胸口的铠甲上慢慢地渗了出来。那是来自一支羽箭留下的伤口。箭早已被他拔了下来,伤口处的疼痛已经渐渐麻木了。似乎太安静了,他突然生出这样的感觉,安静得仿佛看到了世界尽头。一堵无边无际的墙,缓缓地向他压下,令他晕眩。就这样,就这样了吧。他想躺下,因为身体变得越来越重,每一根骨头,每一块铠甲的甲片,都成了巨大的负担。天变红了吗?他从眼缝中看着半空中那血红色的云朵,缓缓地飘行。
冷风吹过,他全身一阵激灵。不行,现在还不行!他又略微振作起精神,一边大口喘息着,一边用力拄着长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目光中,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他只能看到,那片黑色的潮水又一次向前涌了过来。近了,更近了。
“各守其位!”他竭尽全身的气力喊出了这句话。
妖火再次燃烧了起来,可是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潮中,却显得那么微弱。
“嘭……”撞击寨门的声音在他脚下沉沉地响了起来。他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刺眼的阳光似乎不见了。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头顶上。
不知从何时起,战场上突然安静了下来。秦军士兵们看着突然出现在半空中的诡异物体,惊呆了。这时候,一个粗壮的声音突然从半空中传来:
“昆仑神在此!……”
他听出来了,这是邓陵的声音。这么说,孩子们都还没走啊!他看着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竹篮,那些惊恐万状的秦军士兵,突然想仰天大笑。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笑、从心底浮出来的笑。那个少年,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田襄子和自己争执不下的那一幕。那种执念和坚定,清晰得像要从脸上渗出来一样。
天地开始旋转,万物重归混沌。手中的长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瞬间,从眼角的余光中,他似乎看到,那黑色的潮水正在慢慢地散开。
午夜,在闪烁的火光下,众人神情凝重地围在巨子孟胜的身边。
“秦军只是暂时退兵了,他们还会再回来的。”孟胜微弱的声音在夜晚的空气里慢慢地氲开。
“大人……”田襄子跪倒在孟胜身边,眼泪慢慢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不要哭,今天……我很开心。田襄子,你过来。”孟胜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了。
田襄子趴了上去,把耳朵附在孟胜的嘴边。
“我错了,你是对的……从今天开始,带着墨门一脉去追寻真正的天道吧……”
在昆仑山深处的一个山脊,在白雪皑皑的山地上,亮起了点点火光。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火堆旁边,低声细语地交谈着。火堆里不时响起木材的爆裂声。
在住着病人的帐篷里,不时有轻微的呻吟声传来,夹杂着一两句狠毒的咒骂。
田襄子抬起头来,望着已经被踩在脚下的云雾,长吸了一口气。冷气灌进了体内,仿佛刀子一样,割得喉咙生疼。他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进山已经五天了,他们仍然在继续向上攀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要不了多久,秦军就会再度袭来。在这之前,必须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这茫茫雪山,哪里又是真正安全的地方呢?
他转入了一个靠山壁竖立起来的帐篷,把手放在火炉上暖了暖。一个墨者掀开布帘,向他鞠躬致意。
“巨子大人,山下传来消息,现在还没有发现秦军的踪迹。”
“嗯,知道了。看来秦军短时间内是不会追来了,叫他们都撤上山来吧。我们要加快脚步了。”
“是,大人!”那墨者响亮地答应道。过了半晌,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犹豫着问道,“大人,这茫茫雪山,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田襄子叹了一口气:“从明天开始,你带人在前面探路,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墨者点点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