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三尺雪(上) 张冉
2014-02-21 09:53:07 赵大领着兵丁冲进宣仁坊的时候,朱大鲧正在屋里上网,他若有点与官府斗智斗勇的经验一定会更早发现端倪,把这出戏演得更像一点。这时是未时三刻,午饭已毕,晚饭还早,自然是宣仁坊里众青楼生意正好的时候,脂粉香气被阳光晒得漫空蒸腾,红红绿绿的帕子耀花游人眼睛。隔着两堵墙,西街对面的平康坊传来阵阵丝竹之声,教坊官妓们半遮半掩地向达官贵人卖弄技艺;而宣仁坊里的姐妹们对隔壁同行不屑一顾,认为那纯属脱裤子放屁,反正最终结果都是要把床搞得嘎吱嘎吱响,喝酒划拳助兴则可,吹拉弹唱何苦来哉?总之宣仁坊的白天从不缺少吵吵闹闹的讨价还价声、划拳行令声和嘎吱嘎吱摇床声,这种喧闹成为了某种特色,以至于宣仁坊居民偶尔夜宿他处,会觉得整个晋阳城都毫无生气,实在是安静得莫名其妙。
赵大穿着薄底快靴的脚刚一踏进坊门,恭候在门边的坊正就感觉到今时不同往日,必有大事发生。赵大每个月要来宣仁坊三四次,带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广阳娃娃兵,哪次不是咋呼着来、吆喝着走、嚷得嗓子出血才对得起每个月的那点巡检例钱。而这一回,他居然悄无声息地溜进门来,冲坊正打了几个唯有自己看得懂的手势,领着两个娃娃兵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向北摸去,“虞侯呵,虞侯!”坊正踉踉跄跄追在后面,双手胡乱摇摆,“这是做什么!吓煞某家了!何不停下歇歇脚、用一碗羹汤,无论要钱要人,应允你就是了……”
“闭嘴!”赵大瞪起一双大眼,压低声音道,“靠墙站!好好说话!有县衙公文在此,说什么也没用!”
坊正吓得一跌,扶着墙站住,看赵大带着人鬼鬼祟祟走远。他哆哆嗦嗦拽过身旁一个小孩,“告诉六娘,快收,快收!”流着清鼻涕的小孩点点头,一溜烟跑没了影,半炷香时间不到,宣仁坊的十三家青楼噼里啪啦扣上了两百四十块窗板,讨价声、划拳声和摇床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谁家孩子哇哇大哭起来,紧接着响起一个止啼的响亮耳光。众多衣冠凌乱的恩客从青楼后院跳墙逃走,如一群受惊的耗子灰溜溜钻出坊墙的破洞,消失在晋阳城的大街小巷。一只乌鸦飞过,守卫坊门的兵丁拉开弓瞄准,右手一摸,发觉箭壶里一支羽箭都没有,于是悻悻地放松弓弦。生牛皮的弓弦反弹发出“嘣”的一声轻响,把兵丁吓了一跳,他才发现四周已经万籁俱寂,这点微弱的响声居然比夜里的更鼓还要惊人。
下午时分最热闹的宣仁坊变得比宵禁时候还要安静,作为该坊十年零四个月的老居民,朱大鲧对此毫无察觉,只能说是愚钝至极。赵大一脚踹开屋门的时候,他愕然回头,才惊觉到了表演的时刻,于是大叫一声,抄起盛着半杯热水的陶杯砸在赵大脑门上,接着一使劲把案几掀翻,字箕里的活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朱大鲧!”赵大捂着额头厉声喝道,“海捕公文在此!若不……”他的话没说完,一把活字就洒了过来,这种胶泥烧制的活字又硬又脆,砸在身上生疼,落在地上碎成粉末,赵大躲了两下,屋里升起一阵黄烟。
“捉我,休想!”朱大鲧左右开弓丢出活字阻住敌人,转身推开南窗想往外跑,这时一个广阳兵举着铁链从黄雾里冲了出来,朱大鲧飞起一脚,踢得这童子兵凌空打了两个旋儿“啪”地贴在墙上,铁链撒手落地,当下鼻血与眼泪齐飞。赵大们几人还在屋里瞎摸,朱大鲧已经纵身跳出窗外,眼前是一片无遮无挡的花花世界,这时候他忽然一拍脑门,想起宣徽使的话来,“要被捕,又不能易被捕;要拒捕,又不能不被捕;欲语还休,欲就还迎,三分做戏,七分碰巧,这其中的分寸,你可一定要拿捏好了。”
“拿捏,拿你奶奶,捏你奶奶……”朱大鲧把心一横,向前跑了两步,左脚凌空一绊右脚,“啊呀”惨叫着扑倒在地,整个人结结实实拍在地面上,“啪!”震得院里水缸都晃了三晃。
赵大听到动静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见这情景,捂着脑袋大笑道:“让你跑,给我锁上!带回县衙,罪证一并带走!”
流着鼻血的广阳兵走出屋子,嚎啕大哭道:“大郎!那一笸箩泥块儿都让他砸碎了,还有什么罪证?咱这下见了红,晚上得吃白面才行!咱妈说了跟你当兵有馒头吃,这都俩月了连根馒头毛都没看见!现在被困在城里,想回也回不去,不知道咱妈咱爹还活着不,这日子过得有啥求意思!”
“没脑子!活字虽然毁了,网线不是还在吗?拿剪刀把网线剪走回去结案!”赵大骂道,“只要这案子能办下来,别说吃馒头,每天食肉糜都行!……出息!”
小人物的命运往往由大人物一句话决定。
那天是六月初六,季夏初伏,北地的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晒得满街杨柳蔫头耷脑,明明没有一丝风,却忽然平地升起一个小旋风,从街头扫到街尾,让久未扫洒的路面尘土飞扬。马军都指挥使郭万超驾车出了莅武坊,沿着南门正街行了小半个时辰,他是个素爱自夸自耀的人,自然高高坐在车头,踩下踏板让车子发出最大的响声。这台车子是东城别院最新出品的型号,宽五尺、高六尺四寸、长一丈零两尺,四面出檐,两门对掩,车厢以陈年紫枣木筑成,饰以金线石榴卷蔓纹,气势雄浑,制造考究,最基础的型号售价铜钱二十千,这样的车除了郭万超此等人物,整个晋阳城还有几人驾得起?
四只烟囱突突冒着黑烟,车轮在黄土夯实的地面上不停弹跳,郭万超本意横眉冷目睥睨过市,却因为震动太厉害而被路人看成在不断点头致意,不断有人停下来稽首还礼,口称“都指挥使”,郭万超只能打个哈哈,摆手而过。车子后面那个煮着热水的大鼎——就算东城别院的人讲得天花乱坠,他还是对这台怪车满头雾水,据说煮沸热水的是猛火油,他知道猛火油是从东南吴地传来的玩意儿,见火而燃,遇水更烈,城防军用此把攻城者烫得哇哇叫,这玩意儿把水煮沸,车子不知怎的就走了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正发出轰隆轰隆的吼声,身上穿的两裆铠被背后的热气烤得火烫,头上戴的银兜鍪须用手扶住,否则走不出多远就被震得滑落下来遮住眼睛,马军都指挥使有苦自知,心中暗自懊恼不该坐上驾驶席,好在目的地已经不远,于是取出黑镜戴在鼻梁上,满脸油汗地驰过街巷。
车子向左转弯,前面就是袭庆坊的大门,尽管现在是礼坏乐崩、上下乱法的时节,坊墙早已千疮百孔,根本没人老老实实从坊门进出,但郭万超觉得当大官的总该有点当大官的做派,若没有人前呼后拥,实在不像个样子。他停在坊门等了半天,不光坊正没有出现,连守门的卫士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偷偷打盹,满街的秦槐汉柏遮出一片阴凉地,唯独坊门处光秃秃的露着日头,没一会儿就晒得郭万超心慌气短汗如雨下,“卫军!”他喊了两声,不见回音,连狗叫声都没有一处,于是怒气冲冲跳下车来大踏步走进袭庆坊。坊门南边就是宣徽使马峰的宅子,郭万超也不给门房递帖子,一把将门推开风风火火冲进院子,绕过正房,到了后院,大喝一声:“抓反贼的来啦!”
屋里立刻一阵鸡飞狗跳,霎时间前窗后窗都被踹飞,五六个衣冠文士夺路而出,连滚带爬跌成一团。“哎呀,都指挥使!”大腹便便的老马峰偷偷拉开门缝一瞧,立刻拍拍心口喊了声皇天后土,“切不可再开这种玩笑了!各位各位,都请回屋吧,是都指挥使来了,不怕不怕!”老头刚才吓得璞头都跌了,披着一头白发,看得郭万超又气又乐,冷笑道:“这点胆子还敢谋反,哼哼……”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老马峰又吓了一跳,连忙小跑过来攀住郭万超的手臂往屋里拉,“虽然没有旁人,也须当心隔墙有耳……”
一行人回到屋里,惊魂未定地各自落座,将破破烂烂的窗棂凑合掩上,又把门闩插牢。马峰拉郭万超往胡床上坐,郭万超只是大咧咧立在屋子中间,他不是不想坐,只是为了威风穿上这前朝遗物的两裆铠,一路上颠得差点连两颗晃悠悠的外肾都磨破。老马峰戴上璞头,抓一抓花白胡子,介绍道:“郭都指挥使诸位在朝堂上都见过了,此次若成事,必须有他的助力,所以以密信请他前来……”
一位极瘦极高的黄袍文士开口道:“都指挥使脸上的黑镜子是什么来头?是瞧不起我们,想要自塞双目吗?”
“啊哈,就等你们问。”郭万超不以为忤地摘下黑镜,“这可是东城别院的新玩意儿,称作‘雷朋’,戴上后依然可以视物,却不觉太阳耀目,是个好玩意儿!”
“‘雷朋’二字何解?”黄袍人追问道。
郭万超抖抖袖子,又取出一件乌木杆子、黄铜嘴的小摆设,得意洋洋道:“因为这玩意能发出精光耀人双眼,在夜里能照百步,东城别院没有命名,我称之为‘电友’,亦即电光之友。黑镜既然可以防光照,由‘电友’而‘雷朋’,两下合契,天然一对,哈哈哈……”
“奇技淫巧!”另一名白袍文士喝道,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方才跑得焦急,一跤跌破了额头,把白净无毛的秀才变成了红脸的汉子,“自从东城别院建立以来,大汉风气每况日下,围城数月,人心惶惶,汝辈却还沉淫于这些、这些、这些……”
马峰连忙扯着文士的衣袖打圆场:“十三兄,十三兄,且息雷霆之怒,大人大量,先谈正事!”老头在屋里转悠一圈拉起帘子把窗缝仔细遮好,痰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三寸见方的竹帘纸向众人一展,只见纸上蝇头小楷洋洋洒洒数千言。
“咳咳。”清清嗓子,马峰低声念道,“(广运)六年六月,大汉暗弱,十二州烽烟四起,人丁不足四万户,百户农户不能瞻一甲士,天旱河涝,田干井阑,仓廪空乏。然北贡契丹,南拒强宋,岁不敷出,民无粮,官无饷,道有饿殍,马无暮草,国贫民贱,河东苦甚!大汉苦甚!”
念到这里,一屋子文士同时叹了一声“苦”,又同时叫了一声“好”。唯独郭万超把眼一瞪,“酸了吧唧地念什么呐!把话说明白点!”
马峰掏出锦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是的是的,这篇檄文就不再念了。都指挥使,宋军围城这么久,大汉早是强弩之末,宋主赵光义是个狠毒的人,他诏书说‘河东久讳王命,肆行不道,虐治万民。为天下计,为黎庶计,朕当自讨之,以谢天下’。君不见吴越王钱弘俶自献封疆于宋,被封为淮海国王;泉、漳之主陈洪进兵临城下之后才献泉、漳两郡及所辖十四县,宋主赐就诏封为区区武宁军节度使;如今晋阳围城已逾旬月,宋主暴跳如雷,此事已无法善终,一旦城破,非但皇帝没得宋官可做,全城的百姓也必遭迁怒!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指挥使,莫使黎民涂炭,黎民涂炭啊!”
郭万超道:“要说实在的,我们武官也一个半月没支饷了,小兵成天饿得嗷嗷叫。你们的意思是刘继元小皇帝的江山肯定坐不住,不如出去干脆投降宋兵,是这个意思吗?”
此言一出满座大哗,文士们愤怒地离席而起破口大骂,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八十多遍,马峰吓得浑身哆嗦,“诸君!诸君!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待屋里安静了点,老头驼着背搓着手道,“都指挥使,我辈并非不忠不孝之人,只是君不君,臣不臣,皇帝遇事不明,只能僭越了!第一,城破被宋兵屠戮;第二,辽兵大军来到,驱走宋兵,大汉彻底沦为契丹属地;第三,开城降宋,保全晋阳城八千六百户、一万两千军的性命,留存汉室血脉。该如何选,指挥使心中应该也有分寸!宋国终归是汉人,辽国是鞑靼契丹,奴辽不如降宋,就算背上千古骂名也不能沦为辽狗!”
听完这席话,郭万超倒是对老头另眼相看,“好。”他挑起一个大拇指,“宣徽使是条有气节的好汉子,投降都投得这么义正言辞。说说看要怎么办,我好好听着。”
“好好。”马峰示意大家都坐下,“十年前宋主赵匡胤伐汉时老夫曾与建雄军节度使杨业联名上疏恳请我主投宋,但挨了顿鞭子被赶出朝堂,如今皇帝天天饮宴升平不问朝中事,正是我们行事的好时机。我已密信联络宋军云州观察使郭进,只要都指挥使开大厦门、延厦门、沙河门,宋军自会在西龙门砦设台纳降。”
“刘继元小皇帝怎么办?”郭万超问。
“大势已去的事后,自当出降。”马峰答道。
“罢了。但你们没想到最重要的问题吗?东城别院那关可怎么过?”郭万超环视在座诸人,“现在东西城城墙、九门六砦都有东城别院的人手,他们掌握着守城机关,只要东城那位王爷不降,即便开了城门宋兵也进不来啊!”
这下屋里安静下来。白袍文士叹道:“东城别院吗?若不是鲁王作怪,晋阳城只怕早就破了吧……”
马峰道:“我们商议派出一位说客,对鲁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郭万超道:“若不成呢?”
马峰道:“那就派出一名刺客,一刀砍了便宜王爷的狗头。”
郭万超道:“你这老头倒是说得轻巧,东城别院戒备森严,无论说客还是刺客哪有那么容易接近鲁王身边?那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怕离着八丈远就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吧!”
马峰道:“东城别院挨着大狱,王爷手底下人都是戴罪之身,只要将人安插下狱,不愁到不了鲁王身边。”
郭万超道:“有人选了吗?说客一个,刺客一名。”他目光往旁边诸人身上一扫,诸多文士立刻抬起脑袋眼神飘忽不定,口中念念叨叨背起了儒家十三经。
郭万超一拍脑袋,“对了,倒是有个人选,是你们翰林院的编修,算是旧识,沙陀人,用的汉姓,学问一般,就是有把子力气。他平素就喜欢在网上发牢骚,是个胸无大志满脑袋愤怒的糊涂车子,给他点银钱,再给他把刀,大道理一讲,自然乖乖替我们办事。”
马峰鼓掌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就是要演好入狱这场戏,不能让东城别院的人看出破绽来,罪名不能太重,进了天牢就出不来了,又不能太轻,起码得戴枷上铐才行。”
“哈哈哈,太简单了,这家伙每日上网搬弄是非,罪名是现成的。”郭万超用手一捉裤裆部位的铠甲,转身拔腿就走,“今天的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这就找管网络的去,人随后给你带来,咱们下回见面再谈。走了!”
穿着两裆铠的武官叮零当啷出门去,诸文士无不露出鄙夷之色,窗外响起火油马车震耳欲聋的轰轰声,马峰抹着汗叹道:“要是能这么容易解决东城别院的事情就好了,诸君,这是掉脑袋的事情,须谨慎啊,谨慎!”
朱大鲧不知道捉走自己的兵差来自哪个衙门,不过宣徽使马峰说了,刑部大狱、太原府狱、晋阳县狱、建雄军狱都是一回事情,谁让大汉国河东十二州赔得个盆光碗净,只剩下晋阳城这一座孤城呢。他被铁链子锁着穿过宣仁坊,青楼上了夹板的门缝后面露出许多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坊内的姐姐妹妹嫖客老鸨谁不认识这位穷酸书生?明明是个翰林院编修,偏偏住在这烟花柳巷之地,要说是性情中人倒也罢了,最可恨几年来一次也未光顾姐妹们的生意,每次走过坊道都衣袖遮脸加快脚步口中念叨着“惭愧惭愧”,真不知道是惭愧于文人的面子,还是裤裆里那见不得人的东西。
唯有朱大鲧知道,他惭愧的是袋里的孔方兄。宋兵一来翰林院就停了月例,围城三月,只发了一斛三斗米、五陌润笔钱。说是足陌,数了数每陌只有七十七枚夹铅钱,这点家当要是进暖香院春风一度,整月就得靠麸糠果腹了。再说他还得交网费,当初选择住在宣仁坊不仅因为租金便宜,更看重网络比较便利,屋后坊墙有网管值班的小屋,遇见状况只要蹬梯子喊一声就行。每月网费四十钱,打点网管也得花几个铜子儿,入不敷出是小问题,离了网络,他可一日也活不下去。
“磨蹭什么呢,快走快走!”赵大一拽锁链,朱大鲧踉跄几步,慌乱用手遮着脸走过长街。转眼间出了宣仁坊大门,拐弯沿朱雀大街向东行,路上行人不多,战乱时节也没人关心铁链锁着的囚犯,朱大鲧一路遮遮掩掩生怕遇见翰林院同僚,幸好是吃饱了饭鼓腹高眠的时候,一个文士也没碰着。
“大、大人。”走了一程,朱大鲧忍不住小声问道,“到底是什么罪名啊?”
“啊?”赵大竖起眉毛回头瞪他一眼,“造谣惑众、无中生有,你们在网络鼓捣的那些事情以为官府不知道吗?”
“只是议论时政为国分忧也有罪吗?”朱大鲧道,“再说网络上说的话,官府何以知道?”
赵大冷笑道:“官家的事儿自有官家去管,你无籍无品的小小编修,可知议论时局造谣中伤与哄堂塞署、逞凶殴官同罪?再说网络是东城别院搞出来的玩意儿,自然加倍提防,你以为网管是疏通网络之职,其实你写下的每一个字儿都被他记录在案,白纸黑字,看你如何辩驳!”
朱大鲧吃了一惊,一时间不再说话。“突突突突……”一架火油马车突烟冒火驶过街头,车厢上漆着“东城廿二”字样,一看就知是东城别院的维修车。“又快到攻城时间啦。”一名广阳兵说道,“这次还是有惊无险吧。”
“嘘,是你该说的话吗?”同伴立刻截停了话头。
前面柳树阴凉下摆着摊,摊前围着一堆人,赵大跟手下娃娃兵打趣道:“刘十四,攒点银子去洗一下,回来好讨婆娘。”
刘十四脸红道:“莫说笑,莫说笑……”
朱大鲧就知道那是东城别院洗黥面的摊子。汉主怕当兵的临阵脱逃,脸上要墨刺军队名,建雄军黥着“建雄”,寿阳军黥着“寿阳”,若像刘十四这样从小颠沛流离身投多军的,从额头至下巴密密麻麻黥着“昭义武安武定永安河阳归德麟州”,除了眼珠子之外整张脸乌漆墨黑,要再投军只好剃光头发往脑壳上纹了。东城那位王爷想出洗黥面的点子,立刻让军兵趋之若鹜,用蘸了碱液的细针密密麻麻刺一遍,结痂后揭掉,再用碱液涂抹一遍缠上细布,再结痂长好便是白生生的新皮。正因为宋军围城人心惶惶,才要讨个婆娘及时行乐,鲁王爷算是抓准了大伙的心思。
几人走过一段路,在有仁坊坊铺套了一辆牛车,乘车继续东行。朱大鲧坐在麻包上颠来倒去,铁链磨得脖子发痛,心中不禁有点后悔接了这个差使。他与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算是旧识,祖上在高祖(后汉高祖刘知远)时同朝为官,如今虽然身份云泥,仍三不五时一起烫壶小酒聊聊前朝旧事。那天郭万超唤他过去,谁知道宣徽使马峰居然在座,这把朱大鲧吓得不轻。老马峰可不是平常人,生有一女是当朝天子的宠妃,皇帝常以“国丈”称之,不久之前刚退下宰相之位挂上宣徽使的虚衔,整座晋阳城除了拥兵自重的都指挥使和几位节度使,就属他位高权重。
“这不是谋逆吗?”酒过三巡,马峰将事由一说,朱大鲧立刻摔杯而起。
“司马温公说‘尽心于人曰忠’,《晏子》言‘故忠臣也者,能纳善於君,不能与君陷於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朱八兄须思量其中利害,为天下苍生……”老马峰扯着他的衣袖,胡须颤巍巍地说着大道理。
“坐下坐下,演给谁看啊。”郭万超啐出一口浓痰,“谁不知道你们一伙穷酸书生成天上网发议论,说皇帝这也不懂那也不会,大汉江山迟早要完,这会儿倒装起清高来啦?一句话,宋狗一旦打破城墙,全城人全他妈得完蛋,还不如早早投了宋人换城里几万人活命,这账你还算不清吗?”
朱大鲧站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犹豫道:“但有鲁王在城墙上搞的那些器械,晋阳城固若金汤,听说前几天大辽发来的十万斛粟米刚从汾水运到,尽可以支持三五个月……”
郭万超道:“呸呸呸!你以为鲁王是在帮咱们?他是在害咱们!宋狗现在占据中原,粮钱充足,围个三年五年也不成问题,三月白马岭一役宋军大败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成了刀下鬼,吓得契丹人缩回雁门关不敢动弹,一旦宋人截断汾水、晋水,晋阳城就成了孤城一座,你倒说说这仗怎么打得赢?再说那个东城王爷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搞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是真心想帮我们守城?我看未必!”
话音落了,一时间无人说话,桌上一盏火油灯毕剥作响,照得斗室四壁生辉。这灯自然也是鲁王的发明,灌一两二钱猛火油可以一直燃到天明,虽然烟味刺鼻,熏得天花板又黑又亮,可毕竟比菜油灯亮堂得多了。
“……要我怎么做?”朱大鲧慢慢坐下。
“先讲道理,后动刀子,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么回事?”郭万超举杯道。
鲁王确实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宋兵围城之前没人听过他的名号,河东十二州一丢,东城别院的名字开始在坊间流传。一夜之间晋阳城多了无数新鲜玩意儿,最显眼的是三件东西:中城的大水轮和铸铁塔,城墙上的守城兵器,还有遍布全城的网络。
晋阳城分西、中、东三城,中城横跨汾水,大水轮就装在骑楼下方,随着水势日夜滚动。水轮这东西早被用来灌溉农田碾米磨面,谁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多功用,吱吱嘎嘎的木头齿轮带动铸铁塔的风箱、城头的水龙与火龙、绞盘、滑车。铸铁塔有几个炉膛,风箱吹动猛火油煮沸铁水,铸出来的铁器又沉又硬,比此前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城墙上的变化更大,鲁王爷给城墙铺上两条木头轨道,用绳索拉着两头,扳下一个机簧,水轮的力量就扯着轨道上的滑车飞驰起来,从大厦门到沙河门就算驾快马也须一炷香时间才能赶到,坐上滑车,只消半袋烟时间就能到达。第一次发车的时候绑在上面的几个小兵吓得嗷嗷乱叫,多坐几次就觉得有趣,食髓知味,就成了滑车的管理员,整日赖在车上不肯下来。滑车共有五辆,三辆载人,两辆载砲,大砲与汉人惯用的发石机没什么不同,就是改用水轮拉紧牛皮筋,再不用五十名大汉背着绳索上弦;抛出的亦不再是石块,而是灌满猛火油的猪尿脬,尿脬里装一包油布裹着的火药,留一条引线出来,注满猛火油后将口扎紧,发射前将捻子点燃。
鲁王爷在墙头挂满泥檑。守城缺不了滚木檑石,但木头丢下一根少一根,石头扔下一块少一块,围城久了只怕连房顶都得拆了往下扔。东城别院就搞了个阴损毒辣的发明,用黄泥巴掺上稻草铸成五尺长、两尺粗的大泥柱子,表面嵌满大铁蒺藜,铁蒺藜专门泼上脏水,等它生出黑不黑、红不红的铁锈,因为鲁王爷说这样会让宋兵得一种叫“破伤风”的怪病。选上好黄泥用草席盖上焖一星期煨成熟泥,加上糯米浆、碎稻草和猪血反复捶打,这样铸成的泥檑每个重达两千六百斤,金灿灿、冷森森,泛着黄铜一样的油光,通体长满脏兮兮的生锈铁蒺藜,着实是件杀人利器。泥檑两端挂上铁锁链拴在城墙,宋军一来,数百个大泥柱子劈头盖脸砸下,把云梯、冲车、盾牌和兵卒一齐砸成粉碎,这厢绞盘一转,水轮之力嘎吱嘎吱将铁链卷起,沾满了血的泥檑又晃晃悠悠升上城墙。
宋人在泥檑下吃了苦头,后来只让老弱病残和契丹降卒当做先锋,趁泥檑把弃卒砸扁时发动井栏、云梯和发石机猛攻。这时滑车上的猪尿脬砲就到了开火时机,一时间数百个红彤彤、骚哄哄、软囔囔的尿脬漫天飞舞,落在宋军中化作火球四下延烧,灼得木头毕剥作响、兵卒吱哇乱叫,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一股果木烤肉的芳香。最后就到了弓箭手出场,专拣宋军中有帽樱的家伙攒射,因为众所周知只有将官头上才飘着鸟毛。不过羽箭数量稀少必须省着点用,一人射个三五箭便归队休息,一场大战就此结束,城下一片烟熏火燎鬼哭狼嚎,城上汉人遥遥指点战场计算着杀人的数量,每杀一个人,在自己手上画一个黑圈,凭黑圈数量找东城别院领赏钱。按照鲁王爷计算近几个月死在城下的宋兵已达两百万之众,不过看那吹角连营依然无边无尽,大家就心照不宣谁都不提统计口径的问题。
一座晋阳城守得固若金汤,怕大伙在城内闲得无聊,鲁王爷又发明了网络。他先搞出了一种叫活字的东西(据自己说是剽窃一位毕昇毕老爷的发明,不过谁也没听说过这位了不起的老爷),先做一个阴文木雕版的《千字文》,然后用混合了糯米稻草和猪血的黄泥巴压在雕版上面晒干,最后整个揭下来切成烧肉大小的长方块,用泥檑边角料制作的阳文活字就完成了。将一千个活字放在长方形的字箕里面,每个活字后面用机簧绷上一缕蚕丝,一千缕蚕丝束成手腕粗细的一捆,这个叫“网”。字箕放在屋子里,蚕丝从墙根穿出到达网管的小屋,每捆蚕丝末端都截得整整齐齐套上一个铁网,每一缕丝线末尾绑着个小钩,挂在铁网上面。网管小屋只有个天棚遮雨,四壁挤挤挨挨挂满网线,若两台字箕之间要说话,找到两条网线将铁网一拧“咔哒”一声锁好一千个小钩,两捆蚕丝就连了起来,这个叫“络”。
网络一连好,就可以通过字箕对话了,这厢按下一个活字,小机簧将蚕丝拉紧,那厢对应位置的活字就陷了下去。虽然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密密麻麻一千个字里面选出要用的活字很费眼力,可熟手自然能打得飞快。有学究说汉字博大精深,千字文虽然是开蒙奇书一本,可要拿来畅谈宇宙人生,区区一千个字怎么够用?鲁王爷却说这一千个字彼此并不重复,别说畅谈宇宙,古往今来大多数好文章都能用这一千个字做出来,真是够用得很啦。
《千字文》里实则有两个“洁”字重复,东城别院删掉了一个字,换上一个有弯钩符号的活字。因为两人通过网络对谈的时候,又要打字,又要盯着字箕看对方发来的字句,分心二用太难,鲁王爷就规定说完一句话之后要按下这回车键,表示自己的话说完了,轮到对方说话。为什么叫“回车”,王爷没解释。
起初网络只能两人对话,后来发明了一种复杂的黄铜钩架,能够将许多网线同时挂在一起,一个人按下活字,其他人的字箕都会收到信息。这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八名文士聊天,一个人说完话按下回车,其余七个人会同时抢着说话,这时字箕就会抽筋似的起起伏伏,好似北风吹皱晋阳湖的一池黑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东城别院发售了一种附加字箕,上面有十个空白活字,在用黄铜钩架组成网络的时候,大伙先将对方的雅称刻在空白活字上面。八名文士的小圈子,每个人的附加字箕都刻上八个人的称号,谁要发言,按下代表自己的活字,谁的活字先动,谁就有说话的权力,直到按下回车键为止。朱大鲧最喜欢把代表自己的“朱”字使劲按个不停,此举自然遭到了圈子内的严正谴责,因为此举不仅对其他人发言的权利造成干扰,更容易把网线搞断。鲁王爷一开始把这种制度叫做“三次握手”,后来又改叫“抢麦”,这几个字到底是啥意思,王爷也没解释。
蚕丝固然坚韧,免不了遭受风吹雨打虫蛀鼠咬和朱大鲧此类混人的残害,断线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候聊着天,有人忽然大骂“文理狗屁不通辱骂先贤有失文士的身份”,那说明有活字的蚕丝断了,本来写的是“子曰:尧舜其犹病诸”,结果变成了“子曰:尧舜病诸”,这不光骂了尧舜先帝,更连孔圣人都坑进去了。此时就要高声喊“网管!”,给网管些小钱让他检查网线,顺便到坊市带两斤烙饼回来。网管会断开网线,找到断掉的蚕丝打一个结系紧,若不花点钱跟网管搞好关系,他会把绳结打得又大又囊肿,导致网络拥堵速度慢如老牛拉车;要是铜钱给足了,他就拿小梳子将蚕丝理得顺顺滑滑,系一个小小的双结,然后把两斤八两烙饼丢进窗口,喊一声“妥了!”——这就是朱大鲧荷包再窘迫也要花钱打点网管的原因。
东城别院的守城器械收买了军心,稀奇古怪的小发明收买了民心,网络则收买了文士之心。足不出户,坐而论道,这便利自三皇五帝以降何朝何代曾经有过?宋兵围城人人自危,再不能出晋阳城攀悬瓮山观汾水赏花饮酒,关起门来文墨消遣反而更觉苦闷,若不是网络铺遍西城,这些穷极无聊的读书人还不反了天去?一国囿于一城,三省六部名存实亡,举月无俸禄,天子不早朝,青衫客们成了城中最清闲无用的一群,唯有在网络上做做酸诗吐吐苦水发发牢骚。有人喜爱上网,自然有人敬鬼神而远之,有人念鲁王爷的好,自然也有人背地里戳他脊梁骨,这位谁都没见过真容的王爷是坊间最好的话题。
朱大鲧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王爷扯上关系,居然是被马峰、郭万超派去游说投降之事。是战,是降,大道理他自己还没想明白,但既然文武二相都这么看重自己,他只能怀揣降表和利刃硬着头皮上前了。
牛车吱吱嘎嘎向前,经过一所馆驿,这两进带园子的馆驿是鲁王爷初到晋阳城时修建的,漆成橙色,挂着蓝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汉庭”。“汉庭”指的是“大汉的庭院”,这馆名固然古怪,但比起鲁王爷后来发明的新词来倒不算什么了。
鲁王爷搬到东城别院之后,馆驿围墙上凿出两扇窗来,一扇卖酒,一扇卖杂耍物件。酒叫“威士忌”,意指“威猛之士也须忌惮三分”,用辽国运来的粟米在馆驿后院浸泡蒸煮,酿出来的酒液透明如水、冷冽如冰,喝进嗓子里化为一道火线穿肠而过,比市酿的酒不知醇了多少倍。一升酒三百钱,这在私酿泛滥的时候算得上高价,可好酒之徒自然有赚钱换酒的法子。
“军爷,射一轮吧!”
朱大鲧扭过头,看见城墙底下站着数十个泼皮无赖,站在茅草车上冲城外齐声高喊。城墙上探出一个兵卒的脑袋,见怪不怪道:“赵大赵二,又缺钱花了?这回须多分我些好酒上下打点,不然将军怪罪下来……”
“自然,自然!”泼皮们笑道,又齐声喊,“军爷,射一轮!军爷,射一轮!”
不多时,城外便传来宋军的喊声:“言而有信啊!五百箭一斗酒,你们山西人可不能给我们缺斤短两啊!”
“自然自然!”泼皮们一听四下散开,不知从哪里推出七八辆载满干草的车子摆在一处,捂着脑袋往城墙下一蹲,“军爷,射吧!”
只听得弓弦嘣嘣作响,羽箭刷刷破空,满天飞蝗越过墙头直坠下来簌簌穿入草堆,眨眼间把七八辆茅草车钉成了七八个大刺猬。朱大鲧远远看得新鲜,开口道:“这草船借箭的法子也能行得通?”
赵大啐道:“呸!这帮无赖买通了宋兵,说重了可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围城太久箭支匮乏,皇帝张榜收箭,一支箭换十文钱,这些无赖收了五百箭能换五千钱,买一斗七升酒,一斗吊出城外给宋兵,两升打点城上守军,剩下五升分了喝,喝醉了满街横睡,疲懒之辈!”他扭头瞪眼大喝一声,“咄!大胆!没看到我吗?”
众泼皮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行礼,推着小车一溜烟钻进小巷,朱大鲧就知道这赵大嘴上说得轻巧,肯定也收了泼皮的供奉。他没有点破,只叹一声:“围城越久,人心越乱,有时候想想不如干脆任宋兵把城打破罢了,是不是?”
赵大嚷道:“胡说什么!再说忤逆的话拿鞭子抽你!”朱大鲧始终摸不准此人是不是马峰派出的接应,也就不再多说。
日头毒辣,牛车在蔫柳树的树荫里慢慢前行,驶出了西城内城门,沿着官道进入中城,中城宽不过二十丈,分上下两层,下一层有大水轮、铸铁塔诸多热烘烘吵闹闹的机关,上一层走行人车马,路两旁是水文、织造、冶锻、卜筮的官房,路面尽用枣木铺成。晋阳中城是武后时并州长史崔神庆以“跨水连堞”之法修筑而成,距今已逾三百年,枣木地板时时用蜂蜡打磨,人行马踩日子久了变成凝血般的黑褐色,坚如铁石,声如铜钟,刀子砍上去只留下一条白痕,拆下来做盾牌可抵挡刀剑矢石,就算宋人的连环床弩都射不穿。围城日久,枣木地板被拆得七七八八,路面用黄土随意填平,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碰到土质疏松的地方能崴了牛蹄子。
赵大吩咐一声“下车”,派一个小兵赶着牛车还给坊铺,自己牵囚犯步行走入中城。今年河东干旱,汾水浅涸,朱大鲧看一条浊流自北方蜿蜒而来,从城下十二连环拱桥潺潺流过,马不停蹄涌向南方,不禁赞道:“大辽、大汉、宋国,从北到南,一水牵起了三国,如此景致当前,勿当赋诗一首以资……”
话音未落,赵大狠狠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把幞头巾子打得歪歪斜斜,也把朱大鲧的诗性抽得无影无踪。赵大抹着汗骂道:“你这穷酸样,老子出这趟差汗流了一箩筐,还在那边唧唧歪歪惹人烦,前面就到县衙,闭嘴好好走路!”朱大鲧立刻乖乖噤声,心中暗想等恢复自由之身一定在网上将你这恶吏骂得狗血喷头,转念又一想,此行若是马到成功,说服了东城别院鲁王爷,大汉就不复存在,晋阳城尽归宋人,到时候还能有网络这回事情吗?一时之间不禁有点迷茫。
一路无言走穿中城进入东城,东城规模不大,走过太原县治所,在尘土纷飞的街上转了两个弯进了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院子四面墙又高又陡,窗户都钉着铁栏杆。赵大与院中人打个招呼交接文书,广阳兵推搡着朱大鲧进了西厢房,解开锁链,喊道:“老爷开恩让你独个儿住着,一日两餐有人分派,若要使用钱粮被褥可以托家里人送来,逃狱罪加一等,过两天提审,好好跟老爷交待罪行,听到没有?”
朱大鲧觉得背后一痛,跌跌撞撞摔进一个房间,小卒们哗楞楞挂上铁链嘎嘣一声锁上门转身走了,朱文人爬起来揉着屁股四处打量,发现这屋里有榻、有席、有洗脸的铜盆和便溺的木桶,虽然光线暗淡,却比自己的破屋整齐干净得多。
他在席上坐下,摸摸袖袋,发现一应道具都完好无损:一本《论语》,舌战鲁王爷时要有圣贤书壮胆;一只空木盒,夹层里装着宣徽使马峰洋洋洒洒三千言的血书檄文,血是鸡血,说的是劝降的事儿,不过其义正词严的程度令朱大鲧五体投地;一柄精钢打造六寸三分长的双刃匕首,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一想到这最终的手段,朱大鲧体内的沙陀突厥血统就开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