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日啁啾(下) 星河
2014-07-01 17:36:11 “自我介绍一下。”那个声音继续,“我们是白鲸。我们有智慧。数万年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与人类正面接触,用语言来交流——你们的语言。”
非常合乎逻辑。
“按照你们的理解——”那个声音表明身份,“我是它们的领袖,白鲸王。”
我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们使用的是你们人类的翻译电脑。我们的智慧远远高于你们,但由于我们生活在海洋,无法进化出灵巧的肢体,因而无法发展出技术文明。”
这就开始有些童话了。
“目前我们只安装了这一台机器。动手操作不是我们的长项,我们擅长的是思想。这台机器的意义,只是为了与你们交流。它看起来简单,却花费了我们无数的时间。为了安装这台机器,很多白鲸献出了自己的嘴喙,它们为此致残,甚至因此饿死。”
“我很抱歉。”外交辞令谁不会。
我感觉白鲸王没打算说这些,只是随便聊聊,作为正式谈判前的一场热身。
白鲸王向我解释说,它们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它们熟悉我,到底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我的英名可能早就传遍了各大洋。同时它们知道,组织里那些所谓的坚定分子大多都是半路出家,一些半吊子不成功的艺术家,一些颓废诗人,一些各种取向异常者,等等,他们不懂科学,只会起哄。而我,按照白鲸王的话说,更理性,更客观,我的说法上面会更加重视。
为此我十分感谢,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不过白鲸王暂时没有说出任何具体的条件,或者说没有说出打算与人类谈些什么。它只是希望我传达它们的意思,向最高当局,向整个人类,“先告诉他们有这么件事。”对我来说这不算难,不过——“整个人类”虽说含糊,但到底有新闻媒体散布;可“最高当局”就不好说了,想必它应该了解人类社会的构成,只是不知道它们的情况是否也相似——
“你能代表全体白鲸吗?”
“我不仅仅代表所有的白鲸群落,还能代表其他一些有智慧的鲸类。”白鲸王胸有成竹,“此外还包括同属鲸目的海豚,在海洋中我们休戚与共。”
“我问的是全体,你能代表白鲸,加上其他鲸类,再加上海豚的全体成员吗?”我在“全体”一词上加了着重号。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点了点头,同时在我的想象中它宛若一位须发全白的老者。因为只有成年白鲸才是纯白的,而未成年白鲸体表则呈现出稚嫩的青灰。除了想象,我只有等待。
“在你们人类看来,没有一个机构或者个体,能够代表整个族群。但对我们来说,这是可以做到的。”
看来它理解我的意思,也理解人类社会。
“当然不是百分之百。我们有些个体,与人类更加亲近。从生物学角度来说,这属于认同失缺。有过这样一个例子:我们的一名成员,在得知我们将与你们人类……谈判的消息后,希望向你们通风报信。而我们的生存状态又决定了我们无密可保,所有的一切自然会让所有的成员都知道。于是,它跑到你们的港口边,每天向人类发出警告。遗憾的是,你们人类根本听不懂,只会向它扔皮球。本来它不可能真的泄露什么,因为你们人类不理解它,而且它也不可能以一个单独的个体来完成一组翻译机的装配工作。但我们怕出别的问题——比如万一你们捕获了它并测试它的脑电波,再从那里入手获得更多;比如它对其他个体产生不利的影响……总之,我们派人把它带走了。”
“你们把它杀了吗?”
白鲸王有一段短暂的沉默,也许它真的意识到有些问题了。“我们不杀人,但我们可以惩戒自己人。”
“把要求一起说完吧。”我一下失了兴趣,感觉到眼下的交谈与自己同胞间的交流颇多相似之处,结束前我友好地说道,“你们不可能只是希望告诉最高当局有这么件事吧?是停止开发海洋,还是共享地球资源,或者承认合法地位?总得有个具体的要求。”
“这些都不现实。”
我不说话,静待它说出更现实的要求。
“既然大家不可能同居一室,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们建造一些宇宙飞船,把我们全体送往木星的卫星木卫二。那里是距离地球最近且适合我们生存的地方。木卫二虽被布满裂缝的冰壳所覆盖,但木星引力造成的潮汐加热足以在它的冰层下维持一汪液态海洋,而那里一定有我们所需的各种给养和能量。”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惟一一次直接面见联合国秘书长的机会,虽说只是叨陪末座。
没有国家保密,因为人类社会同样无密可保。
作为唯一一名与白鲸直接接触者,我被要求做了十分详尽的叙述。“越详尽越好。”
也就是白鲸尚未组装出录音和录像设备,因而我的这种转述才有意义。
回到我们见面的时候——
白鲸王侃侃而谈。“我们研究人类已经很久了。怎么,你觉得可笑吗?其实一点都不可笑。即便是你们人类的科学家也认为:海豚或者白鲸之类的海生哺乳动物都比人类的智力要发达,其中一个重要证据就是齿鲸类中的海豚的脑沟回比人类要密。”
白鲸王侃侃而谈。“脑中的沟回越密集,这种动物也就越聪明。人类的脑沟回是非常密集的,在地球上唯一比人类的脑沟回还要密集的动物就是齿鲸类了,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白鲸王侃侃而谈。“当然,智力的发展水平并不能代表文明的进步程度。也就是说,并不是说谁最聪明谁就一定能够创造更高级的文明。这就好比——人类有一种衡量智力的指标叫做智商?”
“在下智商高达140呢。”说到智商我忍不住插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举证有多么愚蠢,“虽说我智力超常,但从小学到大学成绩却从来没拿过第一。”
白鲸王听了我的证据非常高兴。“与智商的问题很相似,事实上齿鲸类动物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动物,比灵长类动物要聪明得多,可是因为它们在进化的过程中没有遭受挫折,所以也就没有发展起文明来。”
白鲸王侃侃而谈。“而你们人类,在发展过程中曾经遭受了无数的挫折。别的不说,光是那场每20万年到来一次的寒潮,就使许多动物都灭绝了。冰川在地球上到处都留下了它的痕迹,几乎扼杀了所有的生灵。巨大的恐龙灭绝了,而人类的祖先也不得不从树上下到地面,并直立了起来,这才发展起了现代文明。”
白鲸王侃侃而谈。“当然,我们与文明失之交臂的原因还有很多——我们优美的流线型身体难以进化出灵巧的肢体,因而无法发展出技术文明;我们生活在美丽的水下,自然无法利用火……但所有这些,依旧不能表明人类就一定比我们更聪明。”
白鲸王侃侃而谈。“而现在,我们两个聪明的种族,需要谈一谈有关家园的问题了。”
明白。我当然明白。眼下大家出了点房产纠纷,后来我就是如此这般转述的。
接下来,就是成立与白鲸族群交流的国际机构。成员都是各领域的专家,不过我还是被安排进了这一机构,毕竟我与白鲸交流了一段时间,再说在当初的跟踪期间也算半个专家。
结果我成了这个组织中唯一的平民。本来还有一位真正的白鲸专家,但出于种种考虑,担心他对白鲸感情过深,不够理性,所以只请他担任顾问,不参与决策。
当然,人类还向白鲸提供了更加先进方便的对话装置。
当然,在这些装置上都装上了特殊装置,以窥察白鲸的隐私。
当然,这些都是徒劳。
我想这些小把戏白鲸必然洞若观火,但他们不点破,人类也就厚着脸皮继续佯装无知。
大家反复研究我的介绍——
“我知道,这个工程需要耗费无数的人力和物力。但是,我们可以给你们足够的补偿。”白鲸王介绍说,“我们提供思想,足够你们的科学家消化上百年的思想,然后由你们的双手和机器,把它们变成物质性的现实。”
“这些我们不知道吗?”
“不知道。人类的发展是二元对立的,你们的思想与实践总是相互掣肘。你们没有心思去思考更深邃的东西,比如纯粹的数学。”
“在这么紧迫的时候,我可不想讨论哲学问题。”
“看,这就是你们的误区。”
我解释。我向大家解释。当时我那么说,并不真的是因为我为人类的安危着急,而是觉得对方的话里有很大的问题。我说我觉得这恐怕正是白鲸的致命弱点所在。我指的不是它们不够聪明,它们确实足够聪明,比人类要聪明很多倍。我说的是它们的自大,它们过于自大了,而我们都知道骄兵必败这一道理。
所有人都看着我,听我絮叨不止地谈论白鲸的软肋。自从第一次做完客观陈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这样大段陈词过。
我不知道我的分析,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人类决策机构后来的决策。
总之,联合国秘书长被授权,正式与白鲸王面对面地进行谈判。
没有任何形式的转播。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无需再重复更多的要求。”白鲸王言简意赅,“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假如你们不答应条件,我们就只有开战。”
“我把这理解为宣战。”秘书长脾气很好地说道。
“还没有。”白鲸王回答,“要宣战的时候我们自会正式宣战。”
“想想你们的科技水平。”秘书长坚信对方是有理性的谈判对手,“真与人类交战,可有一丝把握?”
“技术可以改进,所需人员可以招募……”
“找我们人类的工程师为你们培训吗?”秘书长打断对方的话。
“你们也不是铁板一块,从来不是。一旦陷入战局,我们随时可以招募你们的人。我们可以许以厚禄,可以用黄金,也可以用我们鲜美的海洋食物;我们可以提供思想,对象可以是你们的数学家,也可以是你们的发明家,我们可以提供足够的思想,他们只要动动手即可。”白鲸王显然胸有成竹,“总之,人类将是我们的手,我们的工具,我们思想的延伸。”
“这些人不会不明白后果的。”秘书长笑了。
“这些人明白,他们当然明白。”白鲸王笑得更好,理由也十分充分,“他们明白,没有我们,他们永远不可能获得如此巨大的生活享受,而且这种状态可以一直持续到他们个体死亡。”
“他们还应该明白,自己是人类的一分子。”
“血浓于水吗?”白鲸王明显是在嘲讽。
“不是吗?”秘书长针锋相对。
“从来就没有什么族群意识。”白鲸王说完便意识到这句话里的漏洞,“我是指你们人类。”
联合国秘书长陷入沉默。也许他在等待智囊的提词,也许他清楚对方说的全是实情。
“你们可以商量一下。”白鲸王如同一位向年轻人提出建议的慈爱长者,“可以在高层小范围商讨,也可以选择全民公投,我们可以等,当然有时限。”
“看来我们需要商量一下。”秘书长悻悻地说道。
“还有,不要和我们玩花样,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清楚。”
这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任何人都会觉得是一种威胁,但从白鲸王嘴里说出来,却让人感觉很平和,很中肯。它的话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不必费力地去猜测。
“在正式宣战之前,如果我们发现有任何非常规的军事调动,我们都会视为开战;如果我们发现任何有关海洋武器的开发,我们同样会视为宣战——我想我不必一一列举了。”
“不必。”这些要求,听起来更是蛮横无理,但秘书长全盘照收。他知道,就是比这和缓一百倍的要求,人类的鹰派照样会认为是挑衅。
“我们会给你们15天来思考和讨论决定,这大约等于一个潮日的时间。”白鲸王解释说,“一次涨潮的周期。这是我们的一个基本计时单位。对你们来说,用来做出决定已经足够了。”
秘书长本想张口,但还是忍住了。但白鲸王继续说,仿佛知道他的想法:
“不错,你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所以——即便决定开战,我们仍会再给双方一个潮日的准备时间。这对你们来说是稍微仓促了一些,但大体应该够了。”
一向口才极好的秘书长竟然无话可说。
“怎么样?一切都符合你们的程序正义吧?”
“但你们秘密观察了我们很久……”秘书长争辩道,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道德制高点。
“这也是我们的错误吗?”白鲸王好像被逗乐了一样,“那是你们研究得不够透彻啊。对地球,对自然,对我们。”
不错,是我们人类学艺不精。
事实上根本没用一个完整的潮日,一周之后,联合国秘书长就给白鲸王回话了。本来鹰派还想再拖延一下,以便让战争准备得更充分一些,但秘书长警告他们别玩这种小伎俩。总之秘书长只身赴会了。他相信对手。他相信不相信结果都一样。
“我了解我们人类,不在于你给他们多少享受,关键是人类不可能团结一致长达五个世纪之久的。”联合国秘书长的话其实十分诚恳,“不是我不答应你们,是全体人类不答应你们。”
白鲸王没有说话。也许它早就预料到这一结局了。
“所以,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联合国秘书长长叹了一口气,“开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