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限速区 刘啸
2014-11-12 15:45:05 “对于一个对质量极其敏感的种族来说,再没有比光速有限更加悲剧的事情了。”
更新世。
赤道板块。
太阳系里没有哪颗行星能像地球一样拥有如此瑰丽的日落景色。在目力所及处,古老的非洲大陆如同一片巨大的二维空间般无穷伸展,那颗小小的深红色落日低悬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仿佛预见到即将坠落的命运,在湮灭前用余烬无力地散发着热和光。被微风拨动的草原像大海般轻轻荡漾,暮色中传来剑齿虎的吼声,仿佛死亡的呜咽。
此刻,在这天堂般古老而美丽的草原上,有六个垂头丧气的低矮猿人正艰难行走在被阴影笼罩的低洼地上。两天前,他们刚逃过一场致命的洪水,他们的群体——或许勉强可称之为部落——在这场灭顶之灾中分崩离析,只有这几位幸存者逃出,部分还受了伤。此时所有猿人都又累又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将降临的黑夜。剑齿虎的吼声由远及近传来,给脚步踉跄的猿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恐惧,像即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枯草。
走在最前头的猿人停下脚步,惊恐地四下张望,喉咙里嗬嗬地喘着粗气。作为队伍中唯一一个没受伤的成员,他在这次逃亡式的行进中不得不承担起了带路的重任,但在饥饿和劳累的双重折磨下,他平日里本来就不怎么健壮的身躯已虚弱不堪,在即将降临的夜幕前显得非常不起眼。
“嗬嗬!”
他忽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干嚎,双手一起向后挥舞。后面所有猿人都停下脚步仓皇四顾,然后,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看见了前面一百米不到的山坡后,出现了一只成年剑齿虎。
剑齿虎是草原上的王者,即使是部落最强盛的时候,猿人们也不敢——甚至根本没敢想——与之抗衡,更别说围猎了。现在,伤者们脚上淋漓的鲜血虽已凝固,但再也没力气飞奔。他们慌乱地向后退去,个别甚至转身开始连滚带爬,只求自己不要成为跑得最慢的那一个,全然不顾这种混乱行为可能提前引发剑齿虎的袭击。最前面的瘦弱猿人已经傻了,他愣愣地盯着剑齿虎长而尖的利齿,嘴角机械地一咧一咧,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只会徒然地在狭小的屠场内等待死亡降临。
正在这个绝望的时刻,他们出现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高大的猿人是从哪儿来的。他昂首站在猿人们身后的山坡上,肩扛一根结实的粗木棍。一块沉重而锐利的火成岩被阔叶树皮搓成的绳索紧紧地捆在木棍的一端。如果有上百万年后的人类考古学家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对这把新奇而威猛的石斧大感诧异,因为这个时代的猿人,基本上还只会无意识地使用简陋的木棍与石块,绝没到无师自通地制作精巧的、新石器时代才可能出现的组合工具的地步。此刻,这位似乎超越时代的猿人面对剑齿虎没有丝毫的恐惧,他迈开大步冲向山坡下,一边跑一边“呜呜”高声吼叫。四散奔逃的猿人很快发现了这个勇敢的同类,但逃跑的脚步却完全没有停止。对面的剑齿虎如预料般很快动了,它猛地跃起奔向最近的被吓傻了的领头猿人,如果不出意外,十秒钟之内,剑齿虎那锋利的长牙便会毫无阻碍地刺入猿人的脖子,切断颈动脉与喉管,而猿人那瞬间失去生命的尸体,也将成为剑齿虎的一顿美餐。
举着石斧的高大猿人蓦地加快了速度。他像一道灰色的闪电般抢先挡在了剑齿虎和目标之间。嘭的一声闷响,他双手握着石斧撞上了剑齿虎,顿时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倒退了好几步。剑齿虎被突如其来的强力冲击撞翻在地,随即敏捷地打了个滚爬起来,恼怒地盯着新出现的敌人,似乎在判断有无威胁。它马上发现新敌人只不过是眼前猎物的一个略微肥大点的同类,完全没有实质的危险,这个错误的判断促使它立刻张开大口,作势扑向新的目标。
就在剑齿虎跃起的时候,高大猿人抡起手中的石斧狠狠挥出,火成岩刃面破开空气,响起恐怖的爆裂音。石斧像一道流星,准确地砸中了剑齿虎的面门,巨大的惯性砸断了剑齿虎的利齿,把头颅直接砸进了胸腔。这头可怜的猛兽到死都没明白,一向威风的自己为何会被如此弱小的猎物瞬时秒杀,当然,现在的它已经没法思考了。
剑齿虎的尸体沉闷地滚落在地上,高大猿人走上前去拣回石斧,举过头顶“嗷嗷”高声吼叫。四散的猿人陆续回头靠拢来,惊奇地看着这令人震惊的一幕,眼神中透着羡慕和崇拜。很快,猿人们欢喜地参与了肢解猎物的盛宴,他们学着高大猿人的样子,用尖利的石块划开剑齿虎的尸体,把带毛的生肉塞入口中大嚼,又砸开头骨与腿骨,吮吸里面的脑浆和骨髓。微风里飘起阵阵血腥,却不再代表恐怖,而是食物的浓浓诱惑。后来他们吃得渴了,高大猿人又比划了一阵,让他们知道了附近不算太远处有一条大河,于是轮流跑去喝水,个个肚腹鼓圆,嗝声不断。
这顿丰盛的晚餐给饿了几天的猿人重新带来了生气与活力,他们围在高大猿人身边兴高采烈地呜哇叫唤,决定以后就拥戴他为新的部落首领,跟随他建立居住地过活。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们这个部落逐渐成为了非洲大陆上最大的猿人族群,而人类的文明火种,也从这一刻开始,燃烧得更加明亮顽强。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风中的血腥味已经散去。那个高大的猿人拎着石斧走到河边,沉默地坐下,面对黑暗而广袤的水面,像面对历史的长河。
“呼……”
一缕意识轻轻地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它醒了。
“你还好?”他感受到了石斧上传来的思维波动,于是睁开眼睛。
“很不好,你又让我超速了。”
“唔。”他显然不愿意谈这个问题。
“你还是不相信?”
“只是不理解。行星的自转速度叠加上公转,再叠加上恒星的运动,比刚才造成的变速多了许多倍,为何不会令你敏感?”
“因为有规律可循。”它带着一丝自豪回答道,“我进入这片区域后感知了它们间的引力关系,能精确地计算出它们未来任一时刻的相对速度,因此能采取对策,将超速的危害降到最低。可是你拿起了我,还将我随意加速到足够击毙这颗行星上的大型生物的程度,我不被你弄晕才怪。”
他苦笑了一下。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离开这里。”
“如何离开?”
“全指望你。”它答得很干脆。
“我?”他微微一愣,“这颗行星如此蛮荒,我能做什么?”
“时间。”它简单地回答,“我有足够多的时间,你也有。”
“这倒是……”他若有所思。
“你可以改造那边那些毛茸茸的两足动物,带领他们走出蒙昧。据我观察,他们的身高、体重、脑容量等指标都挺不错,只要没特定的大灾难发生,他们以后应该能统治这颗行星。”
“带领?谈何容易。如此庞大的文明进化历程,一个外来者又岂能随意干涉?”
“那就不叫干涉,叫顺其自然,只在必要时扶一把,总可以吧?”它忽然换了种央求的语气,“再说,咱们两个不同文明的个体在第三方星球上碰面,这该是多大的缘分啊,比劈头盖脸撞上黑洞还要幸运。就冲这一点,咱们就该合作。只不过,我是意识流种族,无法在这片该死的区域里有所作为,只能等待幸运降临,而你不同。”
他微微点头。
“好吧,我算被你说服了。”
“还有一个要求。”
“还有?”
“小小的要求。你知道我对速度特别敏感,恐怕没法在漫长的时间里跟着你东奔西跑,你行行好,随便把我扔个地方得了。”
“不怕以后找不到你?”
“行星很小,时间很长,你总找得到我的。”
第二天清晨,猿人们开始了忙碌,没人注意到那把砍死剑齿虎的石斧只剩下了斧把。在他们身后,那条纵贯非洲大陆的大河正在滔滔奔涌,遥远的地平线上,太阳已射出新的光芒。
公元前2150年。
美索不达美亚平原。
常识里,只要距离足够远,哪怕是世界上最雄伟、最巍峨的亚历山大灯塔,看起来也不会比眼前的一间小石屋高多少。然而,这条透视原理竟然在示拿地这儿失效了。从巴比伦城外远远看去,一道极高的灰白色线条从天顶垂落,像云端降下的长绳,连接着天空和大地。如果再靠近一些,还能看见长长的塔身现出一定粗度,几个世纪的时光让它刻满了沧桑。而在巴比伦城里,无论身处哪个角落,一抬头必定能看见城中央的雄伟塔基。塔基之上的塔体,则远高出尘世中的一切建筑,孤独地伸向广袤的星空。
雨已经下了七天。按照往年的经验,幼发拉底河的洪水很快就要到来。大街小巷中出现了不少携家带口的穷人,他们用嘎吱作响的独轮车装着全部家当,浩浩荡荡地走向城中央。自从通天塔开建后,居住在示拿地低洼处的穷人们每年都会在雨季来临时赶往塔身,他们爬上巨大的塔基,就地搭起雨篷,更多的人涌进塔内,沿着内壁螺旋型的宽大阶梯层层扎营,仿佛蚂蚁爬满巨树。
往年的这个时候是建筑师最苦恼的时候。穷人们在元老院的默许下挤占着塔内的楼梯,砖块、木料、工具与给养没法按时送往塔顶,大大延缓了建造速度。不过今年情况有所改善。据说资深的塔段长库尔从遥远的东方带来了一套强壮的机械装置,他组织奴隶在塔身离地面一千腕尺(用人的前臂作为长度单位)高的内壁凿出一批支撑孔,用粗大的木料搭起平台,并在台上固定了一个硕大的青铜滑轮,几千腕尺长的亚麻绳子一端紧紧捆在木头架子上,另一头从滑轮上穿过,直垂塔底。
“嘿哟,嘿哟。”
涂了牛油的滑轮转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拉绳的奴隶们喊着号子,轻松地把滑轮勾着的一车车砖块与面包拉离地面,慢慢向上攀升。一同爬塔的工人们少了重量的负担,在拥挤的螺旋形楼梯上爬得更快了,他们嬉笑着比货物更迅速地到达中间的平台,然后帮助卸下货物重新装车,开始真正的攀登。
“塔段长,要是这样的滑轮组多一些,我们就能早点回到塔下看老婆儿子了。”跟着塔段长库尔干活的轮班工人们调侃。
“不急,会有的。”
塔段长是负责塔内不同高度区域内所有作业的职位。几十年来,库尔总是塔顶最高一段的塔段长。
有传言说,按功劳算的话,库尔早就可以下塔去元老院里安享晚年,可每次建筑大臣借嘉奖之机想调动库尔时,总是被婉言拒绝:
“我只会建塔。放别的地方,没有用的。”
库尔说的完全是实情。没有哪个工人比他更熟悉整座通天塔了,塔体的每一块砖头,每一级台阶可以说都是在库尔的注视下落成或重新整修加固的。工期紧张的时候,他带领轮班的工人在塔顶一呆就是半年,他们把黏土烧制的坚硬砖头用火山灰、石灰和砂粘合在一起沿着圆形塔壁层层垒高,又在内壁砌出带斜面的阶梯供攀爬和运输。农忙的保养期间,库尔带领为数不多的工人从塔底爬上塔顶再从塔顶下到塔底反复检查,和其他塔段长一起排除塔身的每一处建筑隐患,为下一拨的建筑任务打好基础。这么多年来,在库尔的带领下,塔顶正以令人惊奇的速度向上增长。
库尔的家始终安在塔顶,他的全部家当可以包在一个不大的包袱中,随时可以跟工人们迁徙。工人们都知道,库尔的家当里有块小小的“神圣之砖”。每回开始建筑新的塔段时,库尔总要虔诚地将其供在塔壁上凿出的插火把的洞中,并带领全体工人祷告。新的塔段建造完毕后,库尔再去下面重新取出它,放上新的塔顶。
“愿我们躲过一切灾难,愿通天之塔牢固万年。”库尔常常在全体工人面前大声颂唱,似乎这块“神圣之砖”真有强大的魔力,能够护佑塔的平安。
雨还在下。
塔身传来一阵非常微弱的颤动。这种颤动如此轻微,没一个午休的工人感觉到,可躺着的库尔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此时,他们正在离塔顶不到十圈楼梯的地方休整,灼热的太阳光被厚重的墙壁挡住,塔内显得很阴凉。站在楼梯上向上看去,塔顶尚未封口的圆形天空斜斜漏下明亮的日光,让人感觉仿佛身处一个很大很深的井中。
库尔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塔顶,趴在垛口间朝外观察。云层像厚重的棉絮般铺在脚下的天空里,严严实实,不露出一丁点地面。
库尔没看到异常现象,但不祥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他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了。
他走下塔顶,叫醒午休的工人,大声宣布:
“各位,收到飞鹰送来紧急命令,本期轮班结束,下一批工人很快就会上来顶替你们。现在,请收拾准备出发。”
工人们一阵骚动,纷纷卷起铺盖,把黑面包捆好,水壶里灌满清水,预备下塔。虽然有一部分工人觉得疑惑,但提前回家的喜悦与对库尔一直以来的信任掩盖了一切,他们甚至忘记了,在这个远远超出尘世的高度上,是没有任何鸟类能够飞来传信的。
嘈杂的人声逐渐消失在脚底,库尔探头看了看,确认附近已经没有人了,这才重新跑上塔顶,从墙洞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神圣之砖”,盘腿坐下,右手在砖上轻轻抚摸。
“呼……”
一缕意识轻轻地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它又醒了。
“叫醒我干什么?”
“我犯错误了。”他单刀直入。
“什么?”
“地基的牢固程度不足以支撑通天塔所需的高度。地基在洪水的浸泡下变软,塔身已经开始摇晃。我想,我的计算完全错误了。”
“哦,真是个不好的消息。”看得出它很失望。
“很抱歉,让你白白等了两万年。”
“不过是睡一觉而已。”它有些伤感,“无论是在尼罗河底还是通天塔顶都没有区别。至少,我们离目标更近了一步。”
“不。引力太强,砖头石块太重,这条路行不通。——我早该计算出来的。”
似乎不忍见到他的自责,它换了个话题。
“你觉得人类怎么样?”
“他们?个体很弱小,但族群很强大。”说到人类,他露出一丝赞赏的情绪,“两万年前,我压根没敢想象他们能够自主组织如此宏大的工程。听说,尼罗河那边的族群首领也在组织人类成员搭建大型的棱锥形建筑,有些工程学的创举甚至超越了通天塔。”
“你有没有引导他们把目光投向天空?”
“目前效果不显著。”他摇摇头,“人类的力量有限,必须是大国统治者利用宗教的影响力才能组织举国之力投入这种超大规模的工程建设。而且他们的信仰很脆弱,如果失败,他们的统治便面临灭顶之灾,所以说,我们的下一次机会,还要等很久。”
“为什么还要等很久?人类不够聪明吗?”
“聪明,甚至超过我,然而他们也有自己的弱点,一丁点儿小事就会让他们丧失理智,去杀戮,去掳掠。战争大大减缓了他们科技成长的速度,让我等得实在不耐烦。”
“生物本性自私,正常的。”它开解道,“欲速则不达,反正我们还有时间。”
“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忍受一下空中坠落的加减速过程吧,我会再想办法的。”
下塔的那批工人走了整整十二天才遇上从塔下上来接班的同僚,然后才震惊地获悉根本没有飞鹰传信这回事,然而已经迟了:比往年更凶猛的洪水正奔涌而来,它漫过巴比伦的城墙,吞噬了示拿地低洼处的房屋,并淹没了一半以上的塔基。塔体出现了细微但令人感到恐怖的歪斜,所有人都束手无策,除了祈祷外毫无办法。库尔的失踪也成了一个谜,据说有一位下楼较慢的工人最后看见库尔时他正在塔顶向“神圣之砖”祷告,但当后面另一批工人登顶时,非但没能找到库尔,连墙洞里供奉的“神圣之砖”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有传言流出,说通天塔受到了上帝的诅咒,护佑塔体的圣物被收回,因此必然衰落崩塌。流言与洪水给巴比伦居民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元老院默许了停工,然而无济于事。雨不间断地下了四十天,塔基在洪水的冲击下出现了裂缝,裂缝慢慢扩大,向上延展到了塔体,终于,通天塔撑不住了。
摇摇欲坠的通天塔开始颤抖,从远处看,长绳一样的塔体出现了一轮轮波动,像微风拂过水面的涟漪。波动虽慢,幅度却越来越大,预示着倒塌已不可避免。最早的断裂从塔体约五分之一高度的地方开始,随着砖石的崩裂,失去平衡的上端像在风里缓缓飘落的羽毛,慢慢在天空中变动着形状。随后,极长的上端在歪斜的过程中断成几截,以不同的角度陆续坠落地面,砸毁了巴比伦城,激起滔天巨浪。浪头像海啸般横扫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让巴比伦文明几乎遭受灭顶之灾。
“求知的代价,就是人类的原罪啊……”
他站在遥远的高处回望巴比伦城的废墟,口中喃喃自语。
怀里,它再次开始沉睡。
公元1392年。
亚欧大陆。
万户最后检查了一次身上捆的火药筒,发现有一根引线有些扭曲,可能会影响燃烧的速度,便细心地低下头捻平。身后的仆人正在检查一二级火箭的衔接部位,油亮粗大的松木箭体在月光与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里是离都城五十里开外的山顶,明月高悬,寒气袭人。万户手下的五名仆人完成了对火箭箭体的最后装配检修工作,然后竖起竹梯,轻靠在箭体上。为首的仆人向整装待发的万户禀报:
“大人,一切就绪。还请三思。”
万户举起一只手摇摇头,把仆人下面的话挡了回去。
“我意已决,勿复多言。”
他今天的装束有些奇特,腰腿上各扎着一圈火药筒,背上捆有两只风筝一样的翅膀,胸前不太协调地挂了一只青赭色玉璜。玉璜受沁均匀,样式古旧,跟随多年的仆人们谁也没见过。
踩着咯吱作响的竹梯,万户爬上了火箭顶端,在狭小的座位上坐定。
“你们退后,且听我命令。”
仆人们移开竹梯,将粗粗的主引线拉至二十步开外。五人举着火把,脸上一片肃穆。
“点火。”
“大人!”五人一齐拱手低头,不知是想劝阻,还是在做诀别的致哀。
“点、火。”万户闭上眼睛,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良久,领头的仆人才答了一个字:
“是。”
“哧”的一声,火箭的主引线被点燃了,火花在地面如蛇般窜动,仿佛诡异的舞蹈。
万户没有去看身下地面上游窜的火花,他正抚摸着胸前的玉璜,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未知航程祈福,又像在等待一场未知的战斗。那肃穆的脸色在山间的寒气中显得特别凝重,映着月光,竟然有几分壮烈。
“呼……”
一缕意识轻轻地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它又一次醒了。
“马上有大冲量加速运动,做好准备。”
“什么?刚醒就要……这回是什么?”
“黑火药。”万户简单地回答,“三千多年了,终于找到了这种神秘的东方燃料。它有无与伦比的威力,希望这种威力能帮到我们。”
蜿蜒的火花离箭体越来越近,而它显然还在糊涂中,没完全清醒过来。
“我回想一下,当年离开后,我在山里被人类挖出来做无规律运动,那真是噩梦般的日子,幸好后来你帮忙把我扔进洞庭。——这回不会又是白捞吧?”
“说点吉祥话。”
“啧啧,学的跟人类似的。”
火花像蛇一样钻进了火箭底部,一刹那产生了一阵短短的静谧。万户一手抓住座椅,一手握紧了玉璜。蓦地,火箭下喷出明亮的橙白色火柱,滚滚白烟里,松木造就的箭体在突如其来的强大推力作用下猛地窜起,带着万户飞速冲向高空。
仆人们已退至了五十步开外,他们抬头呆呆望着空中拖着一道白烟远去的火箭,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见鬼,晕死我了。……咳咳……你确定能行?”
“我也是第一回,不知道。”
风声呼呼,眨眼间他们离地已超过三百丈。强大的加速度让他那样强壮的身躯也感到有些不适。
“我要死了,啊呀呀!质量波动好大,这不是发射,这是爆炸啊!”
“黑火药的燃烧速度确实很难控制,忍着点。”
“就一下?那还好。”
“不是……”
“什么?”
第一级松木箭体中贮存的黑火药在短短的上千丈距离内迅速燃烧完毕,箭体变轻的同时,火箭上升的速度开始减缓。
“不对,高度还远远不够,怎么就减速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轰”的一声,第二级火箭点火了,箭体陡然一震,从地面上看过去,遥远的高空中爆出一朵小小的火花,像明亮的星星。
抛掉了第一级空的松木箭体,第二级火箭的推力效能大增,不过第一级减速的那一瞬使得火箭微微偏离了竖直方向,即便如此,爆炸般的巨力仍将他们送入了超过三千丈的高空。很快,第三级火箭也开始发力了,他们沿着一条略微倾斜的轨迹,继续在空中艰难爬升。
“仍然不够。”第三级火箭即将燃尽时,它又一次感受到了推力的减弱,不禁叹息。
万户却没有放弃。第三级箭体脱落的一瞬,一道火星从箭体内部窜出,沿着捆在万户身上的导火线蜿蜒爬上,万户松开椅子,双脚用力一蹬,宛如猿猴般跳离火箭,向上跃起。在空荡荡的空中,他身上的火药筒猛地喷射出绚丽的火焰,万户像一只大鸟,开始沿着一条新的抛物线继续上升。
“哇,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招。”它显然吃惊了。
“三级已经是这个时代的极限,我不得不在我身上再加一道。”他一边解释,一边张开身上捆扎的竹制翅膀。风阻蓦然加大,他顿时感受到了高空中切身的空旷与寒冷。
终于,最后一批火药筒燃尽了,万户停止了上升。他平平滑翔在离地面超过五千丈的高空,硕大的月亮把明亮的光辉洒在他们身上,使他们看起来像在深蓝色的大海中遨游。大海深处露出被月光照亮的云顶,层层叠叠,像一座座无人的城。
他们沉浸在高空飞翔的快乐中,几乎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这次尝试已经失败的事实。也许他早就意识到,如此简陋的火箭不可能带着他们真正脱离地球的引力范围,他只是想借此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并努力寻找一个可能的突破口。现在,他可以骄傲地说,他找到了。
“咱们这是飞到哪儿了?”
“不知道。”
“那我睡了,你自己看着办。”
“等会,你不觉得今天的航行离你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吗?”
“光是近又怎么样,这不还是得摔回来?我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儿动一动就头晕,真不自由。”
“快了。人类近来进步越来越迅速,我都快跟不上了。”
“还要多久?”
“保持耐心。下一个机会很快就会出现的。”
万户的失踪在朝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震动。他的同僚倾向于用官场斗争与逃避的理由来解释这一行为,更多的人则认为他是疯子,狂妄地企图取代飞鸟的天职,还妄想冒犯天上的神仙。只有几百年后的人类真正涉足太空时,才会沉重地回想起这位失踪且疑似死亡的勇敢者,并追认他为航天的先驱,然而,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探索飞翔的。
公元1977年。
北美,佛罗里达州。
爱德华·斯通难得有几分钟的闲暇。他端了杯咖啡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上,随手扭开了桌上的旧收音机,几声电流干扰声过后,房间里响起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在办公桌上懒洋洋躺着的猫也吃了一惊。
“……旅行者发射在即,本次将携带……太阳系自从……又一次开辟新纪元……”
猫纵身跃下地毯,爬上对面的沙发,忽然警觉地竖起毛,轻轻叫唤了一声。不一会儿,房间外由远至近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年轻的女秘书引入一位提着手提箱的中年访客。
“尊敬的爱德华先生,非常抱歉,迟到了。”他的口音带有英格兰与加拿大以及墨西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和年龄不符的沧桑感。沙发上的猫仍然保持着警惕,纺锤形的瞳孔狠狠盯着眼前的古怪客人。
“啊哈,格里芬先生,我得感谢你才对。由于你的迟到,我悠闲地享受了十分钟的带薪假期。”斯通站起身来高兴地一扬手,和格里芬先生来了个拥抱,“也来一杯?”
“啊,不了。我喝不惯那玩意。”格里芬连忙摆手,“您的时间很宝贵,我想,我们还是直接验货吧?”
“那再好不过了。”
沙发上的猫忽然喵的一声大叫,纵身又跳到地上。斯通注意到了猫反常的敌意。
“萨拉,把咪西带出去,顺便关上门。我和格里芬先生有重要事情要谈。”
女秘书抱着猫出去了。斯通耸耸肩:“咪西平常不这样,大概是饿了。——来,让我们看看你的又一个杰作。”
“完全按照要求定制。”格里芬打开手提箱,取出一块紫色丝绒裹着的圆东西,轻轻放在办公桌上。他揭开丝绒,露出里面闪亮的镀金唱盘。
“这就是地球之音。”
“哦?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斯通细细打量,“我的上帝,它可真漂亮,就像一块超级大勋章。它中间刻的是什么?”
“nasa要求的,读取装置示意图。我们可不能指望外星人也有数字电唱机。”
斯通哈哈一笑,伸手拿起镀金唱盘,细细观察。
“说到外星人,”斯通忽然饶有兴趣地说道,“作为先驱者十号铝板的承办商,不知您对他们能不能看懂或者听懂我们的信息这个重要问题,有什么看法?”
格里芬谨慎地笑了笑。
“外星人懂不懂我拿不准。不过,我的工人们不懂倒是真的,什么线条啊,数字啊,他们统统不明白。当然,铝板上的裸体女人除外。”
“哈哈哈……”斯通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格里芬先生,您真幽默。要是萨根博士或者德瑞克先生知道了您如此评价他们的作品,不气破肚皮才怪。”
“哈哈。”
片刻,格里芬接过镀金唱盘继续说:“金唱片里面的数字载体区共分三块,分别是各种语言的问候语、各民族歌曲和图像资料,都是严格按照nasa的方案录制制作的。唱片拥有镀金的材质,再加上稀疏的存储密度,我敢说它在太空中能保存十万年。”
“十万年……这十万年里,我们的旅行者又能走多远呢?”斯通似有感慨,不过马上又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抱歉,这不是我们现在该关心的问题。”
斯通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自来水笔,在桌上飞快地写了一张收条,末尾签上花体的名字,撕下交给格里芬。
“我们完全相信您的专业工艺水准,不过nasa依然要例行行事。金唱片我会马上转交委员会,只要通过了基础的成分鉴定和读出测试,就能作为旅行者的载体搭载升空。”
“明白。”
斯通正要按铃呼叫秘书,格里芬却说:
“斯通先生,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哦?”斯通一愣,又立刻一拍脑袋,“抱歉,我太兴奋,居然忘记您的习惯了。”
格里芬略有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们隐修会的仪式,如果现在不举行,通过nasa测试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没办法,希望您能理解。”
“哪里。我们非常尊重您们这一点,我个人甚至还表示认同。我至今记得先驱者的铝板交接时您在同样的仪式前给我们说的,‘抬头看,就是神’,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多亏您还记得。‘迈步是人的本性,仰头却是神的作为。’说真的,斯通先生,我非常钦佩你们。卫星能上天,人也能上天,越走越远,遥不可及忽然变成充满希望,您大概不明白这种感觉。——哦,我是说,你大概不明白我们隐修会现在的心情。能为人类文明的传播出一分力,我们自然全力以赴,甚至包括祈祷。”
“谢谢您,格里芬先生。”
简单的隐修会仪式就在办公室里举行。格里芬端着镀金唱盘轻轻抚摸其上的纹理,不时轻微颂唱一些旁人听不懂的方言或俚语,有些甚至只是简单无意义的音节。斯通对仪式本身以及其隐喻意义等内容没有兴趣,他正坐到角落里的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享受他最后几分钟的“带薪假期”。
一缕意识轻轻地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它早就醒了,急不可耐。
“真是天才!你是怎么想出这个办法的?”
“人类已经足够强大,我只不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倒是你,老伙计,我们这次可能要告别好长一段时间了。”
“知道,我会想你的。”
“发射大概还有几个月,只有升空一段时间内高速的随机性大一些,后面进入轨道后一切运动都有规律可循,你只要等着就行了。”
“那我走后,你怎么办?”
“我?不用担心我,都这么多年了。——等会,让我咕噜一段,免得旁边那老家伙怀疑。”
……
“好了,继续说。我在地球上也呆得挺好的,也许只要短短的一百年,人类就能发展出远距离载人航天技术,到时候我会想法子混进去飞出来找你。不过出了限速区的话,外面世界太大,不一定找得到。”
它顿时有些伤感。
“限速区究竟多大?”
他摇摇头,随即用一个夸张的仰头动作掩饰了一下。斜眼一瞟,角落里的斯通并未注意他这个动作。
“很难讲。据不多的资料显示,这片光速有限的区域以太阳为中心,囊括了整个大行星轨道,甚至可能要更大。到一定距离外,超过一百亿千米吧,光速会逐渐增长,最后在某个未知的距离处突变到无穷,那儿就是限速区的边界。再外面就是我们亲爱的原生态宇宙。……我再咕噜会儿。”
“人类还不知道这一点?”
“咕噜咕噜……是的。他们的触角伸展得比较慢,近几十年才认识到这片区域光速恒定有限的事实,便以为全宇宙皆如此,还用这个慢吞吞的速度来推算星星的距离。可是,你误入这里时就不记得哪儿是边界吗?”
“我早说了,当时猛地那么一下,周围质量波动一下子就大起来,我急着保命还来不及,又怎么记得住周边环境?后来就跟着脏乱黑的球球们飞近太阳,落到地球上来了——你也一样迟钝好不好,到了地球上都不知道这点,还是我告诉你的。”
“我那不叫迟钝,叫不需要。……咕噜咕噜……时间不多了,就此告别吧,祝你好运,老朋友。”
“唉……”伤感的意识弥漫开来,似乎拥抱着格里芬的身躯,然后逐渐淡去。仪式结束了,格里芬轻轻放下唱盘,步伐沉重地走出了爱德华·斯通的办公室。
三个月后,搭载金唱片的旅行者一号在肯尼迪航天基地发射升空。它花了两年时间抵达木星,随即借助木星的引力再一次加速,一年后掠过土星。尽管同位素电源接近告罄,但在后面的许多年里,沉默的它并未放弃,仍以幼稚、缓慢、坚定的速度,持续向宇宙更深处进发。
公元2014年9月。
澳大利亚。
地点已经不重要了,便捷的全球通讯网正在操纵巨量的资讯,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遍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包括他涉足过的每个地方。
他是在某个露天酒吧里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电视上刚播出一条简短新闻,nasa确认旅行者一号深空探测器已于2012年8月在离地球约187亿千米处突破了由炽热而活跃的粒子组成的太阳圈顶层,进入了寒冷黑暗的恒星际空间。
“干杯。”
他举起手中的威士忌,抬头凝视着天空中某个未知的方向上一个极其遥远的距离,那儿正是它所在的区域。
他知道,在那个特殊的区域里,真空光速正在增长,虽然幅度微小,却已实实在在地触及了限速区的边界。
也许此刻的它正兴高采烈欢欣鼓舞,或者仍在沉睡中等待迎接最后的冲刺?
在他的想象中,经过未来漫长的时光后,它随着探测器穿越最终的屏障,进入了光速无限的宇宙。冲出限速区的那一瞬,它古老的意识恢复了压抑数万年的活力,显露出无限的跳脱与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