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墨小邪
2014-12-29 10:44:43 “砰”的一声巨响,我烦躁地抬起头。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原来是助理艾妮弄倒了凳子。这栋老房子里的家具多半年纪比我还大,或许我应该考虑换一些新的家具。看看挂钟,时间是下午四点半,跟我预约的客人仍然没到。
夏季的午后,空气里流淌着一种焦躁的不安。窗外没有一丝风,窗帘竖直地站在窗口像是已经凝固,在某个一刹那,它不像布,而像是亘古以来就在这屋里的怪兽。
离下班只剩下半小时,可是我的病人还没来。这意味着我今晚很有可能又要晚回家。
想到这些,我的情绪就更加地不耐烦起来。
终于,艾妮甜腻的声音响起:“欢迎!”
门开,他进来了。
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这个人穿戴很是讲究。光他手上的那只表,便足以买下我的诊疗室。
对于有钱的客户,每个人的耐性都会变得足够好。
“事情是在几个月前发生的,在我搬进一栋老宅之后。”他说。这个人说话,不拖泥带水,落座之后便开始诉说。
我喜欢这样的风格。
他带着一顶英伦风格的呢子帽,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身上穿着一件跟天气完全不搭的及膝雨衣。作为一位心理医生,我见惯了病人做这种无谓的遮挡。
“医生,你相信鬼魂吗?”他问。
我耸耸肩。我知道,这个时候病人并不需要我表示相信抑或是不信,他们需要的是倾听,不需要多久,我就能听到答案。
果然。
“我不信鬼神,所以才租了一整套老宅。据说,老宅的第一任主人曾经做过刽子手,他发迹后为了避免鬼魂的纠缠曾经把一块陨石跟砖头混在一块建造了这栋老宅。又听说,每个住老宅的人,命都不长久。”他说。
我笑一笑,表示我在认真听,但是不置可否。
人总是喜欢对古老的东西产生各种奇特的猜测。这也是人对生命的本能畏惧。
“然后呢?”我饶有兴致地问。
“然后我就发现我的房间里有人,有另一个我。”对面的病人说。
我温和地微笑,心里却说:“幻视。”这种现象常常是人格分裂的预兆。病人能看见另一个自己,甚至能跟另外一个自己对话。
人格分裂是一种奇妙的疾病,如果一个人的灵魂是镜子,人格分裂患者的精神世界就像是被摔碎的镜子——每一个镜子里都有一个独立的人。
“我是一个严谨的人,可是好几次回家,我却发现我的床铺被人动过,书架也被翻过。问我的老仆人,老仆人却说除了我没人进过屋子。”桌子前的人说,身子在微微发抖。
为了表达我的友好,我适时地倒了一杯水给他。这时,我听见我的助理艾妮在门外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没了声音。
一惊一乍的女人,鬼知道她是看见了蟑螂还是老鼠。
“我开始疑神疑鬼。我怀疑我的仆人们。”桌前的人说。
怀疑多虑也是精神病的一个特征。我坐回我的书桌前,隔着一张桌子微微含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脑袋里却在寻思着药方的组成。
不出意外的话,我很快就要下班了。
“可谁知,发现一切异常的却正是我的仆人。我的老仆人,约克。有一天他问我为何要出去两次。我茫然地看着他。事实上,我才刚从房间出来。我可以向上帝表示那天是我头一次出门,老约克却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出去过一次。
“我对老约克的玩笑表达了愤怒。我告诉老约克现在不是四月。老约克却告诉我,我真的已经出去过一次,而且之前出门时还告诉他要小心井盖。”
说话者的呼吸开始急促。
我的呼吸也有点乱,事情的发展超乎了我的想象。不管从哪个角度上说,都不可能有人看见他脑海中分裂的另一个人格。怎么回事?有人能看见另一个“他”?
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编造的故事?癔症?
“我气呼呼地走了。回来的时候,老约克已经死了。不慎掉进下水井里。”桌前的人说。
不知怎么,我觉得有点冷。
看看窗户,窗帘仍是纹丝不动。没有风。寒意来自我的心底。
“老约克死后,我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我开始怀疑老宅里有另一个‘我’存在。是居心不良的小偷还是心怀恶意的某个仆人呢?我翻遍了所有的柜子跟箱底,想找出那个冒充我的人。可是我什么都没找到,我觉得我的处境极其不安全,我决定给我的房间装上监视器。无论是谁,我都要把他抓出来。这么想着,直到凌晨我才睡着。我清楚地记得,我睡时是凌晨三点,绝对是凌晨三点。”桌前的人说。
他强调了一下时间。
这也是精神病的一个特点,总是会记住某个无关紧要的细节,然后反复重复。
“可是我五点就醒来了。看见早上的阳光时的感觉特别好。我的老宅有一大片蔷薇,我闻到了蔷薇花的清香。拉开窗帘,我看见老约克穿着牛仔背带裤正拿着水管在给白蔷薇花地浇水。”我的病人说。
我试图理解他这段话的意思,但他很快给了我他的理解。
“我终于明白了。我在做梦,我醒过来了。你知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的轻松,轻松得想要大笑一场。我立刻就下了楼梯。老约克跟我打招呼,我也对他打招呼。我跟他说:‘真高兴再次见到你,我的老约克,你可一定要小心井盖哟!哈哈哈!’老约克呵呵地憨笑着,摸着后脑勺,花白的络腮胡子在晨风里一翘一翘。他不会明白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噩梦。”桌前的人说。
听他说到这,我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痛痛快快地晨跑了一圈,路上弗兰克的店在做促销,他们要移民中国了。他一直对那个神奇的国度无比着迷。弗兰克送给我一本他自己手工制作的小鹿皮日记本,我带着我的收获跑回了家。我用了早餐,不知道为何睡了一觉。等我醒来时,我便看见了极其可怕的事。”说到这,说话者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无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钟,快五点了。
病人的病情似乎跟睡眠有关,我猜想。好几次他都提到了睡觉。
“等我醒来时,我看见了我自己。”他说。鼻子在风衣的领子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猜想他是想稳定自己的情绪。
疑神疑鬼,现在终于幻视了吗?
为什么我觉得情况跟我以往的病人有点不同呢?
“我看见我自己在房间里疯狂地寻找什么东西。我朝他大喊大叫,他却听不见。我去找我的仆人们来,却没人听得见我说话,就好像——我是透明的。”说话人在轻轻地发抖。“我愤怒无比地回到房间,我决定跟那个自己来个你死我活。可是我却没办法要他注意到我。我看着他拿着猎枪,疯狂地在床底下,箱子底下,衣柜里面翻找东西,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我大声咒骂,却没有任何作用。我的手甚至可以从他身上穿过去——那情景实在太可怕了——就好像他不存在。”
我想,他确实不存在,因为那只是一个幻觉。
“一直到深夜,另一个我睡了。凌晨三点,我看了表。”桌子对面的人看着我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是这个时间点。
“就在这时,我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我的日记本掉在地上。没有人,没有风。我的日记本平白无故地掉在地上,日记本上有字。”桌前的病人说。
“是一组数字,31452610。我看完数字,再转头,发现我的床上已经空无一人……那个‘我’凭空消失了。”桌前的病人说。
“你可能是做了一个特别真实的梦。人有时会在梦里不断地醒来。如果太过真实的话,有时候你会把真实跟梦境弄混。很久以前,有个英国人做了个梦,一梦便是二十五年。在梦中,他甚至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我对病人说。
其实也是对自己说。不知为何,我有些心慌。
说完这些,我便被这个病人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
“等我再醒来时,我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扯窗帘。同样是一个美好的早上,风中有白蔷薇清甜的芳香。没有老约克。我知道,我终于醒来了。我再次决定去跑步。早上喝一杯朗姆酒后再去跑步是一件美妙的事。我有意跑了跟弗兰克家相反的方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我去了小木屋酒吧,跟酒吧里的人谈天说地。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有人要我买彩票,我便买了,顺手填了日记本上那组奇怪的数字。那天,我在酒馆里聊天喝酒打牌吹牛,直到很晚才回家。我昏昏沉沉地躺在我的床上,直到深夜,我被一声物体落地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看,我看见了两个自己,但是他们都看不到我。”桌前的人说。
身子抖得益发厉害。
人格分裂者怎么会无法与另一人格对话?
“再一晃神,两个自己却都消失不见了。屋子里空空荡荡,我把自己藏在柜子后面。我希望自己是又做梦了,或许是一直没醒来。就这样,迷迷糊糊间我又睡着了。第二天,我不知怎么到了酒馆,酒馆的人告诉我,我中奖了。一笔巨款,我很高兴,一直请大家喝酒,直到晚上才回去。我喝得醉醺醺的,时而睡时而醒。有一回醒来,想到那笔巨款,脑袋里便浮现出日记本上的数字。借着灯光,我打开日记本,却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怎么能没有呢?我将幸运号码写在了日记本上。喝得太醉,刚写好,我一不小心将日记本掉在了地上。一瞬间,幽灵一般,房间里出现了三个我,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掉落的日记本。可是他们似乎看不见我,正如我之前看不见碰落日记本的人。”桌前的人讲到这,停顿了一下,道,“有一个‘我’捡起了日记本。我看了下钟,凌晨三点。”
我觉得有些冷。我开始意识到,眼前的病人并不是一般的病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房间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我,而日记本上还出现了‘我’对自己的留言。他告诉我每天会发生什么事,而我也在写日记告诉以后的自己每天的经过。我试图做一点不一样的事,却发现最终的结果总是跟日记上的留言一模一样。出现在屋子里的我越来越多。我疯狂地查着这方面的资料。”桌前的人说。
“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桌前的人问我。
我配合地摇摇头,眼睛却瞄了一眼挂钟,五点。时间过得好慢。
“如果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是一个空间,时间是一种特殊的矢量,指的是物体在一连串不同空间里穿行变化的过程。那么我的空间就出现了问题。我一直往前,可是身后的空间却被锁住。或者说,我能看见折叠的过去。”桌前的人说。
这不科学。
“还有一种可能——我一直在做梦。”桌前的人说。
我竭力冷静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老宅,没错。我租下的正是一间老宅。窗外,有一大片白蔷薇开得灿烂。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到未来的‘我’留下的信了。当‘他们’决定再回老宅看看以后,我想他们都在这里找到了答案,所以我也来了。”他说。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就在刚才。我想,我已经找到原因了。”他笑着说。看着墙上的钟。
他的这个笑让我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也忍不住去看钟,五点。
怎么还是五点?
“我逃不开了,如果想要醒来,大概只有一种办法。”他说。
突然之间,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向窗户,从窗户里跳了下去!
“不!”我惊恐地喊道,可我的耳朵已经听到一声闷响。
我连忙冲出门,艾妮问:“先生,怎么了?”
我来不及回答,只顾着往一楼跑。
可是一楼什么都没有,石头地上空空如也。只有白蔷薇,在阳光里静静盛开。
刚才的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失魂落魄地原地站了好一会,然后缓缓走回二楼。我听见艾妮在跟人打电话。“嗯,是啊。老房子,挺阴森的。听说这里埋了好几块古里古怪的陨石。对,对,对,医生睡着了。”
我撞倒了椅子,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艾妮连忙挂了电话,来帮我扶椅子。椅子“咯吱咯吱”的,或许我该换几把新的椅子了。
“您什么时候出去的?”艾妮问。
我脑袋里闪过一丝疑惑,难道她不是看着我出去的吗?
“您似乎做了噩梦?”艾妮道。
噩梦?
对,很有可能,我大概是做了噩梦。刚才的一切都是梦,所以我才找不到尸体。这样一来就能说得通了。
好真实的梦,看来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看完这个病人之后,我也应该好好休息休息。
“几点了?”我问。
“快四点半了。”艾妮回答。
果然是做了一个梦。
“我去洗把脸。”我对艾妮说,转身走进拐角处。我把冷水泼到脸上,试图把脑海里荒诞不经的梦境随水冲走。
过了一会,我重新出来。
艾妮看见我却大叫了一声,这叫声很熟悉,似乎刚才在梦里也听见过。
“您在这,那里面是谁?”艾妮说。
我下意识地从钥匙孔往门里面一看。
里面,正有一个“我”,端着一杯水,递给一个戴帽子的人。戴帽子的人猛地回过头,看见了钥匙孔里的我。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四点四十五。
戴帽子的人突然朝钥匙孔里的我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