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评《火星照耀美国》
2012-10-16 19:27:22钱莉芳
我曾在一篇博客文章中将科幻界“四大天王”比作四位唐朝诗人,韩松老师对应的,是“鬼才”李贺。读完韩老师的《火星照耀美国》,更坚定了我这一判断。
我读韩松的小说,每每从好奇始,而以迷茫终,就像那些被李贺诡异妖艳的词句所吸引的读者,看完之后,常常会陷入感情无所凭依的纠结。
我至今不知李贺在写“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时心里到底藏着什么念头,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歌颂,还是在诅咒?我同样也不知道,《火星照耀美国》到底是在批判他人还是在反躬自省?有时我觉得他笔下的中国是美国,美国是中国;有时又觉得中国就是中国,美国就是美国。
韩松的写法不是走通俗小说的路子,他的小说是开放式的,像初生的婴儿,充满着无限可能。美好和罪恶的基因都潜伏于细胞深处,有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种解读。
我只是一名普通作者,写作喜欢紧紧围绕中心思想,纲举目张,服务大局。可恨文艺作者韩松偏偏不顾任何教条纲常,兴之所至,任由情绪遍地流淌,情节时常因情绪而夸张变形。意识流?魔幻主义?黑色幽默?都像,又都不像。
都说文字能看出作者,但整个科幻圈,我唯独无法从文字看出韩松。他的文字有时看去纯洁无害,小说中的“我”貌似是一个畏怯天真的少年,然而这少年的眼睛又时常茫然地掠过各种弥天大恶,平静得叫人害怕。
老实说,我不能接受那些人命如草芥的死亡情节,也不能接受那些细致描绘的血腥、怪诞和黑暗。这种感觉,就像我看张爱玲,总觉得那些锦袍上的虱子被她描绘得太逼真了、太恶劣了,而作者却如此平静,没有愤慨,也没有希望,以致让读者控诉无门。
《火星照耀美国》看得我很累,不是因为文字的生僻——这部小说的文字浅显之极,除了个别体现未来时代背景的专有名词,语言上简直可以说平易到极点。看得累,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习惯没有标准答案的试卷。我一直试图寻找小说中各种离奇意象的答案:“铃木军团”少年们的嗜血残杀、山姆部队的奇怪戒条、美国内战的混乱和荒谬、灵杖、五百颗原子弹……然而,常常是旧问题的“标答”还没出现,新的梦境又上演了。韩松总是不停地造梦,每个梦都那么诡异而吸引人,偏又从来不愿解梦。于是,我在看这部小说时,就像一个倒霉的溺水者,总想要攀援一根可靠的树枝,然而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把我打得晕头转向,手里什么也抓不住,却又沉不下去,只是载沉载浮地在河面上漂流。
只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我隐约感到手里像是捞到了点什么,比如山姆在盐湖边的山上对唐龙的那番高谈阔论:
“美国一直就是一个封建国家……这儿人人都是皇帝……它号称搞的是民主,不过是一种最厉害的专制,我称之为人人民主专制,是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帝制。”
“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是封建国家。这件事情,全球也只有不出十个人知道。”
“是骷髅会的人吗?”
“这我不能说,它比骷髅会更高级。总之,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是封建国家。这让解释这个世界的所有理论——革命的也好,改良的也好——统统失了效。”
……
然而,这种触及又是那么浅尝辄止,仿佛蜻蜓点水,没等那水面的张力破裂,便被抛到一个更深的梦之漩涡里去了。
我终于只能放弃对这部小说归纳段落大意、提炼中心思想,而是被韩松那幽灵一般的笔带着,浑浑噩噩地在这个荒诞的梦里做梦,断断续续,醒而复眠,不知谁是蝴蝶,谁是庄周,不知梦里身是客,不知梦外有何物。
《火星照耀美国》不是一本适合循规蹈矩的本分人看的书,而是适合那些会做梦的人看的书——不,不对,它不适合那个理想的“梦幻社会”中人,而是适合那些尚未纳入“阿曼多”系统的、还保留着“实相”大脑、做着最原初的梦的人类来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