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剧场上 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加拿大)尚睿(译)
2013-04-10 15:33:14 祖父已经过世,但是他去世还不算很久,残存的灵魂依然能够为我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意见。于是我开着飞行器直奔他位于市郊的寄魂所。但愿祖父能够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至少能够给我一定的引导,好让我有能力解决它。
此行还算顺利。寄魂所是城镇中孤立的一部分,这里四周平坦,曾经老旧的住宅已被夷为平地,重新回收;许多新的建筑工程仍在继续,大多是在建造机器人居住的蜂房式居所。这样的场景容易给人们造成假象。当在远处看到这里的高楼时,你可能会忍不住猜想:是谁住在这儿呢?然而当你走近这里,看到这些毫无生气的水泥,看到这些通过简单样式重复叠加而成的蜂房时,你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这里无人居住。
不过,这里看起来显然是一块繁忙之地,机器人在此间快速穿梭,勤劳作业,还有那些飞扬的尘土,所有的一切都与救济镇那种懒散的宁静相去甚远。
在寄魂所中,管理员是一位二米高的机器人,身着黑色马甲和配套的帽子。它将我领到标有“派克茨维斯基”字样的门前——也就是祖父的房间门口。祖父生前的物品被排列放在屋内,看到这些东西将有助于他保持感觉中枢的活跃和警醒。
在这里他所能得到的各种帮助,都是他需要的。他的骨灰出于生物医药方面的考虑已经被收回,并且在一年多前下葬。虽然他残余的灵魂得以幸存,但是也开始逐渐转变为香农熵①,也就是逐渐变成那种不稳定的灵魂残影。
不过,当我敲门而入的时候,他仍然认出了我。“托比!”他的照片喊道。
这张镶在钢架相框中的照片几乎占据了远处的整个墙面。它自动反应般地笑了,这是祖父仍然保留的为数不多的表情之一。除此以外,他还能做出各种皱眉的动作,比如因不赞同而皱眉,因焦虑而皱眉,因不开心而皱眉,并且他能够因惊讶或者好奇而抬起眉毛。然而在近几个月中,他后面的这几个表情开始逐渐消失。
大概再过几个月,除了墙上的照片以外,祖父将会彻底消失。那么这张照片终将与犹大·凯撒的(或者其他什么的——历史可不是我的强项)半身雕像一般,毫无生气。
我从背包中拿出白索维农酒,将它放在祖父曾经喜爱的古董桌上。古董桌的桌面已经凹凸不平了。祖父认出了这酒,兴奋地喊道:“就是这东西!”紧接着,他又大声叫道,“快用垫子垫上啊,看在老天的份上,托比,你知道怎么做更好。”
我把他的声音调小了点,然后在不断冒着水汽的瓶身下面垫上一块手帕。祖父生前一向对古典家具和美酒爱不释手。
“可惜我不能喝,”祖父补充道,他的照片因伤感而皱起眉头,“我不被允许这么做。”
这是因为他既没有嘴巴也没有胃。过世的人们往往会将这两样东西遗忘。严格说来,我拿这瓶酒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勾起祖父的忆旧之情,来小小刺激一下他的物体识别功能。“我需要一些建议。”我开口说道。
他的双眼不断在我和酒瓶之间来回扫视,仿佛他不能确定哪一样是真的;或者说,即使他确定了两样都是真的,但是他也不能确定哪一样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还在跟那个女人纠缠?她叫什么来着——?”
“她叫莱妲。”
“她是你老板。”
“对。”
“也是你妻子。”
“嗯,”我说道,“曾经是。”
“她如今又对你做了些什么?”
“说来话长。事实上,她使我参与了一项行动…… 怎么说呢,这项行动的本质,在法律和道德方面都有些许的问题。”
“我已不再接手法律案件。”祖父在世时,曾经是一位出庭辩护律师,专门服务于一家富人区的商行,“这次的麻烦很棘手?”
“我昨晚刚把血迹清理干净。”我说道。
六周前,莱妲·乔希将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问我在救济镇是否还有朋友。
“仍旧是原来的那些老朋友。”我对她如实汇报。曾经一度,我可能说。在我们那段失败的婚姻中,绝大多数时候,莱妲千方百计地想要断绝我与救济镇的联系,但效果甚微。而现在,她又想让我将这些关系重新利用起来。
她的办公室矗立在城市深渊的顶端。从她肩后的窗户向外眺望,我能够看到阳光热能交换器的尖顶,它的身后是一个白色球形储货仓,无人驾驶飞行器在其中来回穿梭,嗡嗡作响,如同肥胖的蜜蜂。
莱妲本人很漂亮,并且野心勃勃;她有点小钱,但不算十分富有,至少没有她渴望的那般富有。她的公司注册名为“莱妲乔希”,是那种位于工业底层的猎奇信息搜集公司,城中这样的公司数以百计。我曾经是她从救济镇招来的固定特派员,婚后她试图提升我的社会地位。最终,在结婚六个月之后,我俩于一个自助离婚机前结束了这场婚姻。如今,我只是她的一个合约员工而已,并且如莱妲所知,我已经好几周无所事事了。或许这就是她想要派我回救济镇的原因吧。我问她这次的业务都要做些什么。
她笑了,左手的小指敲打着桌面。她的这只小指实际上是一只金色的假体,采用一整块昂贵宝石精制而成,上面镶有缟玛瑙作为指节。
“我有一个客户,他希望我们能够代表他完成一些事情。”
“在救济镇完成?”
“一部分是。”
“是个什么样的客户?”通常,莱妲都需要主动出击,争取客户,与一群竞争者抢夺生意。不过这一单生意看起来更像是客户主动送上门来的。
“这位客户希望保持匿名的方式。”
有些诡异,但也还好。无论是现实还是想象,这都与我无关。“什么样的任务?”
“首先,我们得资助一位艺术家,他的名字叫——”她拿着掌上阅读器再次核对了一下,“他叫加法尔·布鲁姆。做这件事的时候,不能太过于显露我们对此的兴趣,并且不要提起我们的客户。”
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提起这位客户,因为莱妲根本没有告诉我任何有关他的信息。“这个加法尔·布鲁姆是哪种艺术家?”
“他用动物做表演,将其称之为‘死亡之盒’。他想举办一次名为‘笛卡尔②剧场’的公演。我所知道的就这些。这个人显然是个避世的家伙,估计不好相处。或许他有些边缘性人格障碍吧。他也算是警察局的常客,不过从未因越轨的行为而受罚。因为他总是四处搬家,我也没有他当前的地址——你得靠自己找到他。”
“找到他之后呢?”
“然后你把钱当面给他,赞助他的演出。”
“要与他签订合约吗?”
她狠狠地斜睨了我一眼,说:“没有合约就没有约束力。”
“拜托,莱妲,这件事看起来有些说不通啊。如果只是给钱,任何人都能去做。听起来你的客户似乎想要找一个替死鬼——一个不知情的中间人。”
“你有你的道理,托比,不过我也有我的理由,明白吗?你和那个比利时柔术演员上床的时候,我也没见你因良心不安而备受煎熬啊。”
这种争吵我真不想再听到。“那之后呢?”
“什么之后?我已经说明白了——”
“你刚才说‘首先,我们资助加法尔·布鲁姆。’好吧,我们先资助他,接下来呢?”
“等时机到来的时候,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好吧,随意。
我们就每日费用达成共识之后,莱妲给了我一些背景文件。回家的路上,我读完这些资料,然后换上旧日的吉普赛服装——我从未将它们扔掉,尽管莱妲曾多次求我这么做——搭乘运输电梯直奔最底层的那一站:救济镇。它处于海平面上,是这个世界最底层的标志。
一个建筑机器人从祖父的窗前呼啸而过,奔向附近的一个蜂房。它发出的噪声一时淹没了我们的对话。当那个机器嗡嗡路过的时候,我看了它一眼。那是一个芥末黄色的机器,一点人形都没有,它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穿。
不过它真的很吵。它宽阔的肩上扛着一袋水泥,约有四分之一吨重。它奔向蜂房的一个育婴室,笨重的脚步带动着尘土四处飞扬。这间育婴室的形状犹如一个巨大炮壳,约有二十层楼高。在这里,依照企业专家系统所发出的指令,各种门类的机器人相继产生。企业专家系统在这片神秘的领域里来回游荡,像是一个心怀善念的鬼魂。
祖父对这些吵闹的机器人以及它们的工厂毫无好感,“当我还年轻的时候,”一旦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立即说道,“人类为了其他的人类建造东西,他们做事的方式体面、庄严且彬彬有礼,为国捐躯也在所不惜。听听这些该死的噪音!”
我对祖父的这番话置若罔闻。他说的都是实情,但是我可不想继续听下去,他接下来必然要发出那番悲叹:诸如在那个年代,人们必须为了生存而工作等等。这话讲的就好像我们这个世界上没人工作一样!不过的确,自从人类数目剧减以及合理化制度的形成以后,人们再也不必为了生计而工作……可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在做事情的。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正如我刚才所说——”
“哦,对,继续你刚才说的事情。加法尔·布鲁姆,你找到这个人了吗?”
“最后还是找到了。”
“你刚才说,他是个艺术家?”
“是。”
“那么他是以什么来进行艺术创作的?”
“死亡。”我说道。
事实上,找到加法尔·布鲁姆是件颇费周折的事情。
自然,救济镇的居民(用祖父的话来说)是“不工作”的,他们依赖国家的救济度日。由于整体人口在不断减少,法律规定,按照全球最低标准给所有人发放救济,包括粮食、水、庇护所以及个人可支配的收入。
绝大多数国家采纳了类似的举措。不过其中一些国家是借助世界银行的贷款才购买了他们自己的企业专家系统,此刻他们还在为欠下的债务而努力。
回到祖父的那个年代,经济学家总是不断呼吁,国家无法负担全国性救济。如果每个人都依赖救济过活,没人工作了怎么办?而如今,当经济成为了一门真正的科学,那些反对的呼声则显得微不足道。如果无人工作,那么奢侈品的产量将会减少;我们的企业专家系统将会发现这种需求的转变,并且进行下行调节,控制工厂生产,以寻求新的平衡。一些机器人和生产工厂将会自行重塑或者回收,再者,系统可以从全国资金中抽取部分作为补偿。这种上行或者下行的调整,系统每天都会进行。
当然,“无人工作”这种说法是片面的,这只是企业专家系统或者说是机器人驱动经济下的一种理念。机器人工作,人类选择是否工作。经济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市场,它成为一种工具,一种终极工具——就好像是自击式打火石一样,如果系统需要车轮,它会成为车轮,并制造出更多车轮;当车轮的数目够了,它又会将自己变成其他系统需要的东西。
那么,为什么像我这种人(大约占剧减后人口的75%)还要努力追求更多的收入呢?因为这种经济制度就如同寡头政治,而非民主政治;相比靠救济过活的吉普赛人,有钱人能够买到更多的东西。
那我们为什么会渴望拥有东西呢?出于人类的本性吧,我猜想。祖父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试图说服我给他买一些古董和啤酒,尽管他已经过世,无法享用这些东西。
正如我所说,绝大多数依靠救济度日的吉普赛人居住在救济镇。我曾经把自己也归为他们中的一员。有些人的确很懒散,但是大部分人并非如此;他们如同其他人那般努力“工作”,不过他们的工作无法换取金钱。(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够出售的产品,或者他们不知道如何推销自己,又或者他们对此不以为意,懒得沾染生意。)
他们的工作表面上微不足道,其实颇具潜在的利用价值。很多文化运动都发生于救济镇(每一个居住城市都会有一个救济镇,或取名救济镇,或取名其他)。这就是为什么总会有一些像“莱妲·乔希”一样的信息搜集公司光顾这些地区。他们通过采集信息,探寻某些新生趋势以及一些出乎预料的新奇事物。在救济镇,若是懂得如何挖掘信息,你可能会获取一份回报丰厚的专利权,或者一份高利润的共享凯发k8国际首页登录的版权。
然而,搜寻加法尔·布鲁姆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即使以救济镇的标准来衡量,他都显得过于避世。我的旧日好友中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于是我把话放出去,然后自己待在一些可能的接头点,等人主动上门。接头点大多是一些咖啡厅和交谈吧——例如“海滨小屋”、名声狼藉的“寻欢之地”,还有一些在填充海岸边上的无名小旅馆。即使这样,我也是在多日之后,才遇到一位自称可能跟加法尔·布鲁姆认识的人。
这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她大步走到我在寻欢之地的桌前,说道:“听说你对加法尔·布鲁姆有兴趣,不过你看起来并不猥琐,也不像是虐待狂。”
“先坐下来喝一杯吧,”我说,“然后您可以详细描述一下我是个怎样的人。”
她坐了下来。她身着破旧的吉普赛服装,上面印有商店的标签。这是一家位于码头附近的商店,由回收者机器人运营。她的脸颊和前额布满纹身,上面刻着希腊字母“ω”。对此我假装很欣赏。其实这纹身令她的面部看起来如同被辕马踢了一般。我问她是否认识加法尔·布鲁姆。
“某种程度上算是认识吧,”她回答道,“我们不算是亲密朋友。他其实没有任何密友,因为他不怎么喜欢人群。话说回来,你是如何得知他的呢?”
“消息传得很快。”
“好吧,这也是我得知你的方式。那你希望从布鲁姆身上得到什么呢?”
“我只是想看看他的表演,仅此而已。你能将我介绍给他吗?”
“这得看情况。”
“如何才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除非您给我买些东西。”她故作端庄地说道。
于是我带她去了购物中心,在一个废弃码头的附近。这里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海盐和柴油的味道。购物中心的位置以及存货清单,都严格按照企业专家系统的部署,满足其商业战略以及利益最大化的算法。不过,这家店里私自屯了一些不错的高级货,这可不是机器人工厂中能够看到的货物。她看中了一款滑石质地的药物管,上面镶有绿松石碎片——她声称这是她的诞生石。
三天后,她将我领至高架公路空隙间的一片住宅区,并把我丢在一个没有标志的钢门前。我敲了三下门。
几分钟后,一名年轻男子开了门。他看起来充满了敌意。
“我没有因为找乐子而杀害动物,”他开口道,“如果这是你此行的原因。”
加法尔·布鲁姆身材高挑,体型消瘦,面庞苍白。他的金发长而柔软。他穿着一条黄色裙裤,光着上身。“听说您做剧场表演。”我说道。
“这正是我所做的。不过流言四起,大家都说我在虐待动物。所以经常会有道德监管警察,或者一些想要看到伤害发生的怪人过来找我。”
“我此行只是想来谈笔交易。”
“交易?”
“完全如此。”
“我没有什么可以出售。”
“我可以进屋谈吗?”
“我想可以吧。”他说道,同时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我并未对你完全放心,“听人说,你在找我。”
我跨门而入。他的居所看起来像是一个工作室,又像是实验室,又像狗舍——或者说是三者的结合。各种电子设备都堆放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电线缠绕在地板上。一叠笼子靠着另外一边的墙面堆放着,里面关着各种动物,大多数是一些老鼠,但也有少部分是流浪狗。
阳光透过天窗照了进来,光线狭长而模糊。屋内空气闷热不通,透着一股垃圾的酸馊味。
“在此我可是光明正大地做这些事情的,”布鲁姆说,“我不得不这样。你可知道,如果我对这些生物施加不必要的痛苦,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这和处理任何其他精神错乱是一样的。我们不会进行严厉的处罚,我们会采取治疗手段,以人道的方式。
“他们会把我当作精神病人进行校正,”布鲁姆说,“我可不想那样,那不是我应得的结果。所以说,如果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看到有动物受到伤害的话——”
“我都说了我不是来看这个的。但是如果您没有进行一些虐待——”
“我做的是艺术。”他断然说道。
“那您的研究对象是——?”
“死亡。”
“您研究死亡,但是无关虐待?”
“这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你是如何开始研究或者观察某些事物的呢,——先生,怎么称呼?”
“派克茨维斯基。”
“如果你不把一个事物与其生存环境进行剥离,你如何能够对它进行研究呢?比如你想研究甲烷,你得先把它从原油中蒸馏出来,是不是?你想研究金子,那你也得把它从浮渣中提炼出来。”
“这就是您所做的艺术?您将死亡提取出来?”
“这正是我所做的。”
我走到笼子跟前,近距离观察其中的一条狗。这是一条无人饲养的**狗,就是那种在郊区空屋里随处可见、不停乱吠的野狗。它正把头趴在前爪上打瞌睡,周身没有被虐待的痕迹。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太正常的话,那就是它看起来被喂养得过于肥胖。
它的颈上拴着一个项圈——和寻常的狗项圈不太一样,这个项圈由金属制成,上面带有黑色球形突起,一些电线结成网状附在上面,电线的末端隐入它的衣服里。
这条狗睁开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回望着我。
“不错的设计,提取死亡。那您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回答你的问题,除非你告我你要买的是什么。”
布鲁姆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关于道德监管警察的那部分他所言非虚。莱妲给的档案中含有这些警察的部分报告书。这里的动物从未受到过伤害,将来也不会被伤害,至少没有直接的伤害。
“我不想买任何东西。”我说道。
“你刚才说过,你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达成交易。”
“可以说是交易,也可以说是慈善,这取决于您如何看待它。”我觉得最好还是把整个事情尽可能地解释清楚。“我对您所从事的艺术一无所知,布鲁姆先生。我谨代表一位匿名投资者,按照他的意愿,将钱投放到一个名为‘笛卡尔剧场’的活动中。他所要求的回报,就是您书面保证,您将会把这笔钱用于剧场的相关项目,而不是用于其他,譬如,您别拿着这笔钱潜逃到吉布提③。这个交易听起来如何?”
即使在我看来,这样的交易也令人难以置信。布鲁姆脸上的怀疑之情显而易见。“除了企业专家系统,没人会提供免费的午餐。”
“考虑到这位投资者希望保持匿名,所以我也无法提供更多的解释。”
“我不会签字出卖我的知识产权,我申请的专利快要下来了,并且我拒绝透漏我的技术。”
“没人强迫您去做这些。”
“那我能把这些要求写到合同里吗?”
“当然可以,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一式三份。”
突然间,他对自己丧失了信心。“简直就是胡扯,”他最后说道,“没人会为一个没有半点盈利机会的事情投资。”
“布鲁姆先生,我无法回答您的所有问题。说实话,您的想法无可厚非。投资者想要通过您的成功得到些好处,这样的思路也是有道理的。但有时候,也不仅仅是金钱的问题。或许他是一位艺术爱好者,又或许他是一名慈善家,把大笔的金钱投入到那些被人忽视的地方,会让他感觉良好。”
又或者,他和布鲁姆一样,对死亡着迷。
“我们说的这笔交易,大概会有多少钱?”
我把数目告诉了他。
他试图对此表现出冷静,但是他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内心。
“我会就此进行考虑的。”他说。
祖父生前是一位出庭辩护律师。他残存的灵魂对此可能已无多少印象。即使最昂贵的神经假体④,也无法保持长时记忆⑤的稳定。不过,在他的灵魂中,保留下了不少法律书籍,所以当我跟他提起开放式合同⑥或者道德监督警察时,他的照片开始逐渐鲜活起来。
他说:“准确地说,你对这个人的事情到底了解多少?”
“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切能够公开获得的资料。布鲁姆生于克利夫兰市,由身为会计师的父亲带大,很小就表现出极高的智商。他学的是电子艺术,发明过一些广受欢迎的神经接口。后来他退出了商界,消失于救济镇。虽然他性格古怪,甚至有强迫症,但是你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需要强行治疗的问题。”
“那么我猜,他接受了你提供的金钱。”
“对。”我当面给了他一半的赞助金,另一半要等到笛卡尔剧场开幕的时候再给他。
“那么,他对那些动物都做了什么?”
寄魂所的一个机器人从存有祖父记忆的小屋门口经过。房门敞着。它在门口稍停片刻,整了整领带,将马甲拽展。它转动眼柄,快速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将眼柄转向走廊深处。“该死的多事鬼。”祖父愤愤然。
“一旦合同签订,布鲁姆立马邀请我去观看他所谓的‘彩排’。但这绝非任何意义上的正常表演,将其称之为实验更为确切,这是一种预演。他将入场券卖给一些当地的变态,这些人连他自己都羞于认识。他们很享受那种眼看着动物在痛苦中死去的过程。”
“你刚才说,他并没有伤害或者杀害任何事物?”
“至少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他确实没有这么做。”
布鲁姆一边准备着晚间的表演,一边给我解释着他所做的一切。他似乎很高兴,能有机会跟一个正常人讨论他的工作。用他的话说,就是并非“十分精神错乱”的人。他对此反复强调,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表明他的神志清醒。然而,如果一个人对于展现死亡的艺术过度投入,他又会理智到哪里呢?
他选中一条狗,将它的笼子从搁架上取下。他将其余的狗赶入临近屋顶的代理狗窝中,“如果它们看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即使没有面临任何危险,它们也会感到不安。”
紧接着,他把选中的狗放入一个透明的盒子中。盒子和集装箱大小相仿。盒子的玻璃墙上打了透气孔,里面嵌有网状的超细电感圈。一根胳膊粗的电缆,蛇行缠绕在箱子上,另一端与搁架上的电子设备相连。“你认出狗项圈上的设备了吗?”
“神经假体,”我说道,“就是那种用来连在老人身上的东西。”在祖父垂死之际,他们把这种东西接到了祖父身上。
“对,”布鲁姆接口道,他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思维,你的思维,任何的思维——在这种情况下,狗的思维——实际上都是那些相互竞争的神经子功能的综合。在人们老去之时,部分或者全部的神经机能开始衰退,所以我们制造了各种类型的神经假体,用以支持这些老化的思维。情感功能、边缘系统、记忆以及感知,通过外部的设备,我们能够替代上述所有功能。”
他说的这些,正是祖父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所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地将他的核心自我与一系列人工设备共享。在他最终死亡时,祖父绝大部分的思维仍然在多组残余的假体中运行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没有肉体对这些假体发布指令和进行更新的前提下,这些机器终将回归原始的缺省状态。到那个时候,祖父的生命将完全终结,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这项技术用处很大,不过终究不算完美。
“我们的计划略有不同,”布鲁姆说道,“这里的假体并非替代损失的功能——这条狗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老化。我用假体来复制这条狗在正常状态下的大脑思维。当我切断假体的连接时,它甚至都不会察觉到它完全可以脱离假体正常行为。但是,假体中的灵魂——这条狗的思维复制——将会在没有本体的前提下继续存在。”
“嗯,大概能够存活30秒吧。”我说。这样的实验之前有人尝试过。想象一下,在一种数字环境中,你能够运行自己的完美拷贝——也就是将你自己下载到一种电子设备中,正如电影里演的那样。是不是很棒?好吧,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这么做,整个过程就是按照布鲁姆描述的那样进行的。但是它极为短暂。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整套复杂的数字模型终将转变为某种被称之为“香农熵”的东西。它的动态极不稳定。(死亡后的神经信息排列,正如祖父现在这样,往往维持的时间较长——会有几年之久——但这仅仅是因为神经信息被极大地简化所留存下来的,与其说是真正的人格特质,不如说是声音震动的综合。)
“30秒已然足够。”布鲁姆说。
“足够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约在这个点,夜场观众开始陆续入席。或许“观众”一词对于这些人而言,显得过于慷慨。他们一共五人,身着斗篷或者破烂的衣衫,看起来形迹猥琐;每个人都悄悄塞给布鲁姆一些钞票,然后隐匿到暗处。即使面对彼此,他们也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透明盒中的那条狗,眼神诡异而贪婪。狗在盒中四处踱步,紧张不安——这是可以理解的。
此时,布鲁姆拿出另外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盒子,“死亡之盒”。盒里没有狗,只有一团略微耀眼的粉色球状物。
“电感复制凝胶,”布鲁姆轻声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复制凝胶通常被用于制造舞台和电影效果。如果你想要复制一个珍贵物件或一位高票房明星的外形作为替代品或替身,你可以将其扫描,然后通过电磁场将扫描结果映射到凝胶上。凝胶将会膨胀、变形,最终形成一个复制品,在视觉上与被扫描的物体完全相同。只要舍得花钱,你可以在颜色以及各种细枝末节上达到完全一致。复制品和原物/人的差异在于,它刻板、中空,几乎毫无质量——不错的影视道具,不过并不容易掌握。
“你要复制那条狗?”我问。
“我做的是动态复制。它会不断变化,与原物同步。我对此已经申请了专利,你看。”他将灯光调暗,同时转动边上的几个自制电源开关。
结果看起来很是诡异。那块凝胶搏动了几下,开始膨胀,看样子就好像进行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它逐渐长出四肢,最终变成了……一条狗。
事实上,凝胶变成了邻近玻璃盒中的那条狗。
真正的狗看着这只赝品,痛苦之情显而易见。它低声哀嚎。赝品与之同步做出一样的动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它们同时探舌,同时耷尾。
此刻,位于观众席的变态们几乎是流着口水,期待着接下来的表演。
我悄声问道:“这又能证明什么?”
布鲁姆提高了嗓音,好让下面的那些家伙也能听到——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新来的,需要有人对演出进行解释。“两条狗,”布鲁姆说,“一条是真实存在的,一条是人造的。一系列神经假体与真狗相连,复制下它的思维状态。这条狗的思维被复制到电子设备中,也就是这里。明白了吗?”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观众们同时点头。
“这条狗的精神本源,也就是它的自我感知,现在同时存在于它自己的体内和远处那个假体中。当前,这条狗也在控制着那个凝胶复制品。当这条真狗抬头嗅闻空气的时候——就是那样,看到没?——它同时也会抬起那条假狗的头。赝品完全模仿真实客体的一举一动。两个完全相同的思维控制着完全相同的身体,它们的同步是以这个机器作为媒介而实现的。”
他抬手伸向另一个开关。
“但是当我转动这个开关,真狗和假体之间的连接将被切断。真狗的思维将会仅限于自己——它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连接的切断。”
他扳下开关,观众们因紧张而倒吸一口气——然而又一次地,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汗臭和铁锈味,两条狗仍旧不停走动着,仿佛因空气中的气味而倍感不安。
“至于现在,”布鲁姆说,“这条人造动物的所有动态已经完全由神经假体控制。它仅仅是机器操纵出来的假象。不过,它的动作令它看起来有如实质;它看向四周的眼神,也让人觉得它仿佛拥有双眼。它仍然保留着对于快乐和痛苦的觉知。”
这时候,两条狗的动作开始表现出差异,一开始很细微,渐渐地越来越明显。它们看起来并不喜欢当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它们透过各自的玻璃墙,相互审视着彼此,然后又突然都向后退去,开始狂吠。
“当然,”布鲁姆补充道,他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兴奋,“在没有生物模型的时候,神经假体将无法与本体保持一致。香农熵在此时产生,并将延续下去。现在距离我转动最后的控制开关,已经过去了10秒。”他再次查看了一下表,说道,“20秒过去了。”
那条人造狗晃了晃脑袋,发出无声的哀嚎。
它在盒内绕了一圈,气喘吁吁。
它想为自己搔痒,但四肢却不受控制,乱作一团,时不时地打弯。它的身体摇摇欲坠,片刻间摔向了一旁;肋骨突了出来,仿佛真的被折断了。我猜它也认为自己的肋骨断了——因为它正在大口地喘息,摄取那些它并不需要也无法使用的空气。
它皱皱鼻头,露出了牙齿。
它的双眼失神地转动着,然后变得浑浊不清,并逐渐分解为原始凝胶。
人造狗继续做出无声的挣扎嘶吼状,它身体的其他部分也逐渐塌陷和分解。它弓起背,脊背的侧面裂了开来,在那一瞬,我看到它昏暗的内部空空如也。
这种极大的痛苦在我看来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而实际上,可能也就不超过一两分钟。我不得不背过身去。
尽管如此,观众们却享受其中。他们到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观看这种死亡模拟。
他们聚精会神,屏息凝气,直到这些分解的胶状物停止凝聚到一起,然后他们叹了口气,并小心翼翼地鼓起掌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们才面露愧色。“都马上出去吧。”布鲁姆对他们说。当那些观众陆续离场之后,布鲁姆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小声地对我说:“我讨厌这些家伙,他们都他妈的有精神问题。”
我回头看了看那两个玻璃盒子。
那条作为本体的狗仍然因惊恐而不断打颤,却毫发未损。而它的复制品,已经化为一摊无法动弹的烂泥,在空气中留下一股刺鼻的味道。我猜这是痛苦的滋味。显然,这滩东西曾经遭受过痛苦。“你说过,表演不涉及虐待。”
“是不虐待动物。”布鲁姆纠正道。
“那么你对此如何解释呢?”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只动物,派克茨维斯基先生。你也知道,它现在绝对安全。在那个盒子里,凝胶所形成的,也只是机器操控的仿生物。它从未死亡,因为它从未存活。”
“可是它经受了痛苦。”
“从定义上来讲,它并未经受痛苦。机器仅能模拟痛苦,你在相关法规中能够找到这条定义的。机器在是否遭受痛苦这一点上,并没有任何法律立场。”
“嗯,的确如此,但是如果一个机器足够复杂——”
“法律就此未作任何定义。企业专家系统够复杂吧,机器人也很复杂吧,它们都连接在同一个巨型神经网络上。可是,这些是否使它们被称之为人类了呢?如果你踹了一个虚拟清洁工一脚,或者拒不还债,这会使你的虐待罪名成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