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剧场下 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加拿大)尚睿(译)
2013-04-10 15:42:50 估计不会。不管怎样,这是他的表演,又不是我的。我打算问他,复制狗的表演是否就是他所开办的笛卡尔剧场的全部内容……以及为何他认定有人会想要观看这样的表演,我是指除了那些精神错乱的虐待狂以外的人。
然而,我很快便发现,表演的主角实际上并不是狗,他仅仅是拿狗来做试演。当布鲁姆转身背对我的时候,他肩胛骨之间的一簇肿块泄露了实情。他在自己身上装配了一整套的神经假体,这也解释了他为何说这些狗仅仅是用来做试验的,他只是用这些狗来完善自己的技术。最终,他将以自己来进行这场表演。
“就技术层面来说,”祖父说,“他无可厚非——我指的是法律那部分。他所做的一切设计精妙,完美地契合了法律规定。”
“莱妲的律师也是这么对她讲的。”
“一台机器或者一个广泛分布的机器网络,是可能具有智慧的。不过,在法律面前,机器永远无法与人类相提并论,它甚至不能与一条合法的狗来相提并论。布鲁姆在这点上并未对你扯谎。只要他敢伤害动物,他就会被拖去进行强行治疗。但是从法律角度而言,这条人造的狗,不过是动物的替代品,就好比是一张精细描绘的照片。”
“就跟你现在一样。”我指出。
祖父对此充耳未闻,“告诉我,那些去看表演的家伙中,有没有人看起来很富有?”
“没有。”
“这么说来,那个匿名投资者并不在他们中间。”
“除非乔装打扮,否则他不可能在其中。我怀疑,布鲁姆从未拒绝过金钱方面的馈赠,即使这些钱来自于他那些疯狂的观众——也就是说,这个投资人如果能够直接联系上布鲁姆的话,他根本就不需要我或者莱妲。”
“首先,如果你的投资人既不是布鲁姆的朋友,又不是他的观众,那么他是如何得知布鲁姆的呢?”
问得好。
我对此也一无所知。
当我向莱妲汇报这几日的经历时,她眉头紧锁,金色的小指不断地摩挲着她那玫瑰粉的下唇。这个动作表明她对此事兴趣颇深。她的这种动作,往往被职业赌徒称为“预兆”。
我说道:“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将事情办妥。对此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干得好,托比。只是我在考虑,我们是否应该在这件事当中为自己讨点好处。譬如,我们可以跟他签订某种附属协议,假使他大获成功,我们也能顺带捞一把。”
“假使什么大获成功?布鲁姆所兜售的,归根到底,不过是一种精细描绘的特效,一种舞台绝招,而且还不是引人入胜的那种。或许相关的辅助技术会比较出挑,但他说过,他对此已经申请了专利。”
“显然,咱们的投资人并不这么认为。他的财富,可不是通过资助失败者而取得的。”
“那你对这个投资人又了解多少呢?”
她笑了,“要听实话吗?我从未见过他。他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邮件地址。”
“至少,你能确定他的性别吧?”
“不能确定,不过,你也知道,死亡、痛苦——这些词看起来是有些男性化的,不是吗?”
“那么,接下来我们是有下一步要走,还是等待布鲁姆将他的表演准备好?”
“哦,”她露齿而笑,我并不喜欢她这样的笑,“我们当然还有下一步要走。”
她给了我另一个名字,费里奥·诺凡博。
“听起来有些熟悉,”祖父说道,“但又很模糊。不过,我已经忘记了不少事情。”
相比布鲁姆,费里奥·诺凡博要好找得多。至少,他的住址很容易找到——然而,与他进行交谈就没这么容易了。
再有十年,费里奥·诺凡博就满一百岁了,他现居于一个名为“冬日花园”的退休所中。退休所沿海而建,通过一条风景优美的堤岸与大陆相连。在码头边,我搭乘了去往冬日花园的公车,显然,我是车上最扎眼的年轻访客。不过这些乘客并不具有代表性,除我以外,车上一共只有三位乘客。运输机器人占满了余下的路面,不断地向冬日花园输送各种供给品。它们的双眼心不在焉地追踪着公车,即使作为机器,它们看起来也是百无聊赖。
当然,我的拜访属于不请自来。因此,接待处的机器工作人员在呼叫诺凡博的同时,让我在公园中稍等片刻——它告诫我,诺凡博先生对于他的呼叫,一般不会很快回复。所以我在公园的中心找到一个长椅,静坐下来。
冬日花园是根据它的中庭而命名的。我对花的了解甚少,但是在这儿,所有的花被艳丽地搭配在一起:有的聚集在花床中,有的伸延至人行道上,还有的爬满了格子架,这些花都努力地绽放,犹如蜡笔画般绚丽多彩。人们往往认为老年人会喜欢这些东西,或许他们会,或许不会;祖父就从未对植物表现出兴趣,他死于百岁之际,那也是一个充满变化的年代。不过这个花园看起来很美,它使得空气中洋溢着各种花香,仿佛置身于鸦片馆的梦境中。在我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费里奥·诺凡博终于出现了。
他大步穿过中庭,仿如一股自然之力。在庭院中散步的老人纷纷给他让开道路,猫一样大小的机器人园丁也都慌忙躲避着他那冲锋般的步伐。他的面庞布满皱纹却毫不松弛,锐不可当;他双眼的色泽如同冰下之水;他的左臂显然被神经假体所替代,上面涂了黑色的钛粉。一个只有大腿那么高的机器人,身着高尔夫球衫和棕色宽腿裤,为他引路。那个机器人指出了我的位置,然后转身快速撤离。
我起身向他问好。诺凡博高出我大约二厘米。他看到我,眉头紧锁,那对巨眉好似海鸥的翅膀缩到一起。他说:“我并不认识你。”
“的确,先生,您不认识我。我叫托比·派克茨维斯基。不知您是否肯赏脸,让我请您吃顿午餐?”
经过一番周旋,最后,诺凡博让我带他去了一家饭店。那是冬日花园社区中,五家饭店中的一家。他点了一顿大餐,我点的咖啡。旁边几桌坐着一些年老的客人,他们身上都进行了大量的改造,用来代替他们身体和大脑的各种假体,已经成为他们最明显的标志。我和诺凡博对此视而不见。其中的一个老家伙,下巴里插着一根导流管,他正通过这根管子吸食着奶油玉米浓汤,就像昆虫那样。他旁边的老伴充满敌意地盯着我,她那黑色的双眼由乌木制成,并没有眼睑。我愿永不变老,这太可怕了。
“我来此的目的是——”我刚开口,就被诺凡博打断,“无需对此赘述。你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派克茨维斯基先生。我应该对你坦诚点,所以我就把话说明白吧。一年中总有那么三四次,像你这样的人在冬日花园出现。他们对我讨好奉承,然后请求我参加访谈或者出席公共场合。这些人,可能代表着一个多少有些身价的机构,也可能是特约记者或者媒体的说客。不过他们请我在公众面前露面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想要大众看到,那个曾经因反对自动化而名噪一时的家伙,如今在企业专家系统的黄金时代是如何苟延残喘的。他们希望我或者以反驳的姿态出现,或者对此表现出妥协。他们还承诺,如果我的表现能够令大众满意,他们将会为此支付大笔的金钱。不过真正讽刺的是,他们太异想天开了,他们的要求就像我当年的所作所为那样天真。我不会再出现在媒体面前了,虽然我曾经以公开露面为常事;我也不会再签署任何合同了,虽然我曾经签订过不少。我已经退休,各个方面都退休了。那么现在,你是应该把你的时间用在更值得的地方呢,还是我们再去喝一轮咖啡,然后谈点其他的事情?”
“呃……”我犹豫了。
“当然,考虑到你可能将我们的对话录音,我得明确声明,我在这次会面中所说的每句话,以及将来可能说的话,其所有权都归属于《北京协议》以及第52条修正案。”
说完后,他露齿而笑。他的牙齿看起来的确是真的。不过如今,很多人的牙齿看起来都很真。当然,如果像隔壁桌的那位老古董的牙齿,就不会看着那么真了。
“看来他对知识产权法很了解,”祖父说,“这方面,他已经把话说死了。”
“可能吧,”我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影响,我又不是掏钱请他在合同上签名。”
“那你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或者,我应该说,莱妲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她想让我把加法尔·布鲁姆的事情说给他听。其实,她想让我邀请他参加笛卡尔剧场的公演首夜。”
“就这样?”
“就是这样。”
“那么,她的客户所希望看到的,就是诺凡博出席布鲁姆的死亡表演。”
“嗯,基本是的。”
“他没有明确说明他的目的。”祖父的照片静止了几分钟。这表明,他正在对此进行深入思考,不过这也可能是传感器的电压不足所导致的。
我说:“在布鲁姆名噪一时的时候——您记不记得这个人啊?应该是80年代的时候。”
“2080年的时候,”祖父沉吟道,“我不清楚。我只记得,我曾经记得的这些日子。我拥有的记忆,就是我对这些事情有记忆。记忆对我而言就像是气泡,托比,这里面并没有实质。当我伸手想要触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消失了。”
回到2080年代,费里奥·诺凡博是一位著名的知识分子、哲学家,类似于历史上苏格拉底或亚里士多德。
在那些日子里——全球人口在大瘟疫年间剧减之后,重新稳定在20亿左右——对于处于萌芽阶段的合理化政策而言,将自动化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显得遥不可及。自动化专家系统、神经假体、资源分配条例以及救济金,所有的这些都是新兴的概念,充满争议。费里奥·诺凡博质疑这所有的概念。
他属于无党派人士,也不支持任何运动,尽管如此,很多党派和运动都宣称了他的加入。他的著作《人类灵魂之暮光》使他名声大振,很多人把他喻为“荒蛮之地的福音传道者”。但是真正令他成为媒体名人的是他的个人风格:一开始谦虚有礼,然后变得狂热、严苛、尖酸、迂腐。
他宣称,当人们朝着合理化经济大跃进的时候,远古的道德情操正逐渐被人们丢弃或者遗忘,然而,无论专家系统和遍布全球的人工智能有多么尖端,它们永远不能与真正的道德觉知相提并论。所谓的道德觉知,就是人类对好与坏的觉知。
在那段日子里,这样的争论日益激烈。论题虽然看似简单,但辩论的结果却不分胜负。当地的人道主义机构授予机器人和专家系统法律地位,但是却拒绝给予它们更广泛的权利、义务、优先权以及法律保护。法院认为,机器并非人类,如果机器人做出了反应,并且说出了什么,那它也仅仅是在跟其他机器人对话。
灾难过后,人类开始繁荣发展。过时、迟钝、不稳定的全球市场逐渐转变为及时、灵敏、无偏差的新兴市场。人们逐渐对诺凡博的悲观论调失去了兴趣,并开始迎接新兴的繁荣。诺凡博最终从公众的生活中消失了。
莱妲给了我一些新闻档案,里面讲述了诺凡博是如何从赫赫有名到消失于公众视野中的。大约在22世纪即将结束之时,人们在戴德郡的救济镇发现了诺凡博,他长期酗酒,酩酊大醉。几个月后,他误入大街清扫机器人的专用道。虽然机器人快速地翻转了动作,然而未及他反应过来,他的左臂已被压碎。当地医院替换了他的胳膊——这是迄今为止他唯一愿意使用的假体——并且顺带解决了他的酗酒问题。他们在假体中安装了一个皮层边缘模式控制器,以减弱他对酒精的渴望。随后,诺凡博尝试起诉这家医院,因为他们在他未签署书面同意的前提下,对他进行了神经干预。然而,由于证据不足,他的起诉被法院驳回。
此后,诺凡博就从公众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他最终和冬日花园退休所签署了协议,让出自己的赡养年金,以换取在这里的生活。
对于我的请求,诺凡博不愿做任何让步,即使仅仅让他跟加法尔·布鲁姆进行初次会晤,他也不愿意。回到城里,我将这些信息汇报给莱妲。
“我们迄今还未大展拳脚呢。”莱妲说道。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段时间先让我来接手这个事情。你继续和加法尔·布鲁姆保持良好关系,确保他正在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干。一周后我们通话,届时我会给你提供一些新的线索。”
然后,她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莱妲的这种状态,往往意味着,她正在酝酿着什么计谋。
不幸的是,我开始对加法尔·布鲁姆日渐生厌。
布鲁姆对那些付钱观看自己动物实验的变态们鄙视之至,然而事实上,他自己也和这些人一样扭曲——从他的方式来看,甚至更为扭曲。他身上所散发的那种病态的自恋,令人作呕。
布鲁姆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他的演出。按照莱妲的要求,我必须确保他正在依照承诺行事,此间我只得履行义务般地同他相处。在救济镇的旧街区里,我们租下一个弃置已久的剧院,我协助他重新修整这个剧院。我们雇佣了一队翻新机器人,为发霉的墙壁重新上漆,替换掉损坏的座椅,修复舞台以及已经裂开的舞台前景。我们订购了大量的复制凝胶和一套控制装备。在控制装备中,通过电子复制器,我们输入了布鲁姆的演出设计。
在修整剧院的过程中,我问他为何将表演起名为“笛卡尔剧场”。
他有些害羞地笑了,说道:“你知道笛卡尔这个名字吗?”
我不知道。我过去只听过一个名为吉赛尔·坎特的比利时杂技演员,不过还是不提这茬比较好。
“大哲学家笛卡尔。”布鲁姆耐心地解释道。
“不好意思,真不知道。”我说。
“好吧。在笛卡尔的一本书里,他把自我——也就是人类对自己身份的觉知——看作一种存在于人体内的小人,这个小家伙通过感官与外部世界产生联系。这种与外界联系的方式,就像是一个待在单间公寓中的人,双眼盯着窗外,然后嗅着外面吹进来的空气。”
“这么说来,你相信那套说辞?”
“我只是把它看作一种比喻来思考的。我将要上演的,就是把我的笛卡尔自我从内部抽取出来,至少是复制出来。让这个藏于身体内部的小家伙出来几秒钟。当然,现代科学认为自我并不是单一层面上的。我们所谓的‘自我’,不过是多个神经子系统,通过竞争与合作所形成的一个综合结果——”
“那它还能是什么呢?”
“根据古人的说法,它可以是人类的灵魂。”
“但是你这个版本的它,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就痛苦地死掉了。”
“的确如此。如果你笃信灵魂的存在,那么你可能认为我的所作所为就是谋杀。当然,除非我们所谓的这个灵魂,是在机器里死掉的。因为从我们现有的知识来看,法律已经规定,机器中是不会有灵魂的。”
“没人笃信灵魂。”我说。
不过我估计还是会有个别的例外。
费里奥·诺凡博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一周后,莱妲将我叫入她的办公室,递给我另外一卷历史资料。
“其他背景信息?”
“这可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哦,”她说道,“它们可都是诺凡博先生不想公开的信息。”
“你想让我以此来敲诈他?”
“天啊,托比,别这么敏感。‘敲诈’一词可是有违法律的。所以,我们换个说法吧,好吗?”
“如果我威胁他,他可能会使用暴力的。”虽然诺凡博已经老了,可是他那巨大的前臂看起来还是颇具威慑力的。
“我又不是付钱请你来做那些谁都能做的事情的。”
“我可不确定你提供的薪金是否值得我去解决这些难题。不过话说回来,你从哪里得到这些资料的?它们看起来像是警察局很久以前积压的档案。”
“是咱们的客户提供的。”莱妲说道。
“你从这个女人身上瞧出什么端倪没?”祖父问道。
问得好。虽然此前他已经问过我很多次了,事实上,这是每次我来看他的必答问题。如何回答我已轻车熟路。
十二年前,我从穷乡僻壤的一片废墟之中来到这个城市。我的家乡以生产麦子为主要营生。人口剧减之后,这片土地因为缺乏劳动力,被租与耕种机器人。我的旧家位于麦城的暗影街。某天,一个粮食传送器发生了功能障碍,从空中坠落,砸在我们的房子上。我的父母双双死于这场灾难中。当时,祖父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帮我在救济镇找到了临时住所,并且每周六过来为我做一顿旧式午餐。
城市生活对我的吸引,减轻了我的丧亲之痛。一开始,救济金于我而言相当丰厚。可是当悲伤退去,抱负心重新占据主导的时候,我逐渐觉得这点钱做不了什么。然后我开始四处谋职,而莱妲好心地为我提供了职位,至少在当时,我觉得她是出于善意的。于是我成为她公司中一名薪资微薄的救济镇特派员。
这一切本来还算顺利,直到我俩的关系变得更为私人化。在莱妲看来,我就像是一块璞玉,期待着她专业的雕琢。可是在我看来,她就是爱情、性以及金钱的终极未知混合体。
最终发展的结果你们可想而知。
回到诺凡博风靡一时的年代,他的官方自传随处可见。书中介绍他的父亲是长老会牧师,母亲是古典长笛吹奏者,而他是两者完美结合下的乖儿子。他的双亲死于那场引起人口剧减的瘟疫。不过,根据莱妲提供的资料,事实却有些不堪。费里奥·诺凡博的真名为卡修斯·弗林,他由明尼苏达偏远乡村的一对农民抚养长大。这对夫妻是大麻吸食者,鲜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老弗林由于吸毒和家庭暴力问题屡屡光顾警局。这些都是合理化政策和道德监管警察出现之前的事情。这对夫妻的死亡,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小卡修斯人生的一个飞跃。由于是在瘟疫年间,他作为孤儿,被委托与一所规模庞大的寄宿学校抚养,这所学校归联邦政府管辖。
尽管资料里的信息不算特别离谱,不过它们也足以作为主要的敲诈材料了。然而,当我向诺凡博呈现出我所掌握的事实时,他并没有特别的惊讶。
“我为自己树立了名声,”他说,“通过宣称我笃信形而上的正义与邪恶的存在。这些存在是独立于社会规范的。一个政治评论员试图说服我篡改我的童年,我接受了他的提议。这主要是因为,我不愿因身世问题,被世人拿去进行心理学案例分析。是的,我的父母野蛮、可悲并且唯利是图。这些的确可能会影响我的生活和工作的发展轨迹。而且这些事实确实令我感到尴尬。不过,我现在已经很老了,并且避世已久,这些对我而言已经无法构成恐吓。我说得够清楚了吧?去把这些东西公之于众吧,派克茨维斯基先生,你看看世人谁会在意。”
“嗯,”我说,“这么做看起来是不怎么值当。”
“不过,我觉得好奇的是,你竟然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试图说服我去观看一个短剧表演,你还说不出这其中的原因。谁雇你来做这些的呢,派克茨维斯基先生?”
他问的当然不是莱妲,她只是一个中间人。“说实话,我不知道。”
“听起来是实话。不过,这又让我想起另一个问题。坦白而言,谁会认为,无论怎样,只要我出席布鲁姆先生的表演,就是有意义的呢?”他低头片刻,苦苦思索。然后,他抬起头问道,“你知道《21世纪美国思想百科》如何描述我的工作吗?让我来引述一下——‘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对经济自动化提出了质疑。这体现在试图寻求证据,支持超自然的正义与邪恶的存在,而不涉及合理化法律所鼓励或者禁止的行为。’”
“超自然,”我说,“这个词挺有意思。”我很好奇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的客户邀请我观看布鲁姆演出的目的,应该是因为他的发明——一种极为邪恶的行为——在当前法律下是不会被起诉的。”
“那么,这样的理由会引起您的兴趣吗?”
“我是有些好奇,不过并不等同于感兴趣。”
但是,他的兴趣显然已被勾起,我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敲诈的预期效果已经达到,不过并不是按照那种惯常的方式。
“娱乐价值。”祖父说道。
“什么?”
“这真是仅存的一项人类交易了。机器已经承担所有的体力劳动,企业专家系统负责解决供需问题。那么,我们还能做哪些机器人做不了的事情呢?也就剩下相互娱乐而已。扯谎、传播流言还有跳舞,要么做这些事情,要么遵守法律。”
“嗯,但这样又如何?”
“这就是为啥有人想要布鲁姆和诺凡博会面,为了娱乐价值。”我眨了眨眼睛,祖父的照片瞪着我。“从动机的角度去思考,笨蛋。”他说道。
“这个动机隐含着罪行。”
“你提到了血。那么我猜想,诺凡博出席了那场演出。”
“昨晚公演的。”
“你愿意跟我谈谈发生了什么吗?”
突然间,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甚至不愿再想起那一切。
但是我依然深深地沉浸在这些经历中,深到无法停下来。
当然,救济镇里聚集了大量的无业游民,以及有着诡异癖好的怪人。这也意味着,救济镇会有很多非常古怪或者极为恶劣的现场演出。不过,与他们相比,布鲁姆的作品还不能被称之为演出。他的作品缺乏情节设计,无需精湛的演技,并且没有进行宣传,观众群也少得可怜。可是这些对于加法尔·布鲁姆而言都不是问题。在他看来,公开表演动物实验只是一种获取金钱的方式,但是对于这个实验本身,公演并非最终目的。他压根不在意观众是谁,或者是否有人观看。
笛卡尔剧场在八月的一个晚上开幕了。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多风且炎热。大街上满是百无聊赖、烦躁不安的吉卜赛人。然而他们都不愿意进去观看表演。我虽提前到了场,但这并非出自对表演的期盼。
布鲁姆滚动着他那玻璃材质的死亡之盒,将它推上舞台。他一眼都没有看向观众席。观众席大部分的座位都空着,剩下的那些被一群病态的怪人占据着,他们都曾经观看过布鲁姆的动物实验。事实上,房间里的机器人比活人要多。光是迎宾机器人——那些带有滑轮,身着廉价燕尾服的东西——就超过了掏钱观看演出的人。
费里奥·诺凡博,穿着一身灰衣,姗姗来迟。他坐在我身旁的空位上,靠近前排的中央。
“我来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那么现在,我令谁感到满意了呢?谁想让我出现在这里?”
他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可疑人物,我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尽管幕后主使可能伪装在救济服里,但是据我所知,有钱人往往喜欢盛装探访平民窟。不过,就算他可能装扮成穷人,这十到十二个行迹猥琐的艺术赞助者中,没人看起来像是高风险投机者。
虽然我们已经消过毒,剧院里还是混合着霉菌和卫生球的味道。
“这是要做什么?”看到布鲁姆给一系列盒子接上电源,诺凡博将身子向我靠拢,问道,“难道是要进行某种哲学意义上的对决吗?你是否意识到了呢,派克茨维斯基先生?我,作为一名过时的人道主义者,笃信灵魂,但是却不能证明它的存在;然而布鲁姆先生,”此时,他指向舞台,充满鄙夷地说,“却能够做出这等邪恶之事,并且这于他而言,就如同动物通过尿液宣称自己的领地一样随意。一个当代人,换个词来描述他的话。”
“嗯,我猜可能是这样吧。”我说道。说实话,他这种比喻的说法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终于,灯光暗了下来,诺凡博懒散地缩在他的座位上,将他那只完好的胳膊和假体交叉起来。
表演开始了。
最初的内容平淡无奇。布鲁姆走到台前,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进行解释。他告诉观众,死亡之盒的墙壁是由镜像玻璃所制。观众能够看到盒中的一切,而盒中的那个人——或者说人们——不能看到外面。盒子内部被分隔为两个一模一样的立方体小室,边长约二米。每个小室内含一把椅子,一张小木质桌子,一个瓦楞玻璃杯,以及一瓶香槟。
布鲁姆将要进入其中的一个小室。一旦他进去,仪器就会扫描他的身体,同时在另一个小室中,形成他身体的复制品。布鲁姆和赝品布鲁姆在外形和动作上完全一致,就像他先前实验中的狗那样。
诺凡博斜过身子,靠近我的耳朵。“现在我明白他想做什么了,”这位老人低低说道,“这个研究的天才之处——”
当布鲁姆打开门,并跨入小室的时候,剧院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
“这种诡异的天才,”诺凡博低声说道,“就是布鲁姆自己都将分不清楚——”
随着布鲁姆在小室中的出现,复制小室中的隐藏喷嘴开始喷出粉色的电敏凝胶。隐形的模具将充满小室的凝胶压缩,形成布鲁姆的雏形:一个在微小细节上还不够完善的人形物体。
“他将会分不清楚谁是谁,或者说——”
舞台后方,另一组电子设备开始闪光运行。瞬间,电敏复制品变得清晰起来。尽管我知道它的成分是什么——一个由可塑微粒构成的空壳——然而,它看起来却有如实质,仿佛具有重量,就如同布鲁姆本人一般。
此刻,布鲁姆的神经脉冲同时控制着两个身体。他举起香槟,并将它倒入旁边的玻璃杯中。他那顺从的复制品做出同样的动作,二者在时间上完全一致,并且都面带同样紧张而又疯狂的微笑。
“或者说,他将会分不清他自己是哪一个——每一个个体都会相信、感到、并从直觉上认为它是真实存在的唯一的布鲁姆,直到其中一个——”
布鲁姆将玻璃杯放到桌面上,对侧翼的一个舞台管理机器人发出了信号。剧院的灯突然间都熄灭了,片刻后,一对小型聚光灯亮了起来,各自聚焦于其中的一个死亡之盒。
这种变化是一种信号,意味着布鲁姆已经切断了他和机器之间的联系。神经假体开始在神经脉冲的惯性下继续运行。赝品布鲁姆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然而它并不知道。
两个布鲁姆继续相互盯着对方,仿佛地狱中的那喀索斯⑦。
诺凡博自然是对的:复制品无法把自己和真品区分开来,真品也无法分清自己和复制品。
“直到其中的一个开始出现不一致,”诺凡博终于把话说完,“直到痛苦开始。”
30秒后,二者才会出现差异。
我抵制着想要看表的冲动。
这位老哲学家坐在座位上,身体略向前倾。
布鲁姆和赝品布鲁姆向对方举杯,两人似乎都在喝酒。两人都拥有布鲁姆的记忆以及布鲁姆的动机,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布鲁姆。
两者也同时怀有相同的疑惑。他们在想:我知道我才是真的那个,我不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但是,如果——如果不是这样的呢——?
两个布鲁姆的太阳穴上同时流下了汗滴。
两个布鲁姆都翘着二郎腿,他们努力表现出镇静的样子,想要抿一口香槟。
但是,他们的动作开始出现微弱的不一致。
右侧的布鲁姆似乎将香槟一口喝完了。
左侧的布鲁姆看到了他的失误,并为此感到高兴。
右侧的布鲁姆开始摸索香槟瓶,却将其摔落在小室的地板上。玻璃瓶碎裂开来。
左侧的布鲁姆目击了这一切,也摔碎了他的瓶子。右侧的布鲁姆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他。
这是最为糟糕的事情:那种表情意味着对事情的理解,也就是恐惧初生的时刻。
所有的观众——包括诺凡博——都探着上身看着这一系列表演。“愿上帝保佑。”这位老哲学家说道。
此刻,诺凡博的电子神经假体由于已经脱离了它们的生物本源,开始越来越快地表现出不一致的行为。仪器中的反馈圈将凝胶的解体解读为身体上的苦楚。赝品布鲁姆张开它的嘴——尝试尖叫,不过它没有肺叶,不能迫使空气发出声响。凝胶小块从它的皮肤上冒出:它看起来仿佛正在分解成肉色的轻烟。它的整个眼睛变成了黑色,滑落到胸前。它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由于凝胶开始溶解,这些动作变得扭曲起来,显然它正在经受极大的痛苦。
真正的布鲁姆发出胜利的微笑。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因绝地反击而获胜的赢家,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的确这样。他以自己的死亡作为赌注,死里逃生,赢得最终的胜利。
我真心不想观看这场表演,可是这次我却无法把脸转开——它完全吸引了我注意,以至于我都没有意识到费里奥·诺凡博已经离席。直到他冲上舞台,我才发现他已不在我的身边。
突然间,我开始为布鲁姆担心,为真正的他担心。哲学家挥舞着那如同球棒般巨大的胳膊,冲上舞台,面带狂怒。不过他的第一拳并不是冲着布鲁姆,而是砸向那个装着赝品的小室。赝品布鲁姆在那里发出各种声响,垂死挣扎。我想诺凡博的意图是帮助它结束痛苦。
只用了一下,他就砸开了小室的玻璃墙。他将嵌在里面的传感器和控制器扯断。
突然间,机器迎宾员和舞台管理员都纷纷冲向死亡之盒,仿佛在争相观看死亡之盒中发生的一切。垂死的赝品布鲁姆,将它仅剩的头部转向观众席,就好像听到了远处的声音一样。然后它完全瓦解,最终化为一摊没有形状的泡沫。
布鲁姆用力打开他的小室门,跑向舞台的侧翼。诺凡博发现了他,并追了上去。我想要跟着他们,但是大量的机器人挤满阶梯,挡住了我的去路。
莱妲会爱死这个场面的,我想。如果她能够倒卖这个事件的录像,她一定会把今晚的场面好好地记录下来。但是我并没有对此进行录像,其他人看起来都没有这么做——当然,除了机器人,它们会记得所有的事情;不过它们的记忆受到法律保护,只能同其他机器进行共享。
这是一段没有记录的历史,虽已发生,犹未发生。
在笛卡尔剧院后面的小胡同里,我终于追上了布鲁姆。不过为时已晚,诺凡博在我之前追上了他。布鲁姆躺在地上,他的头颅大开,像是熟透的西瓜。一个灰色小型机器人骑在布鲁姆的胸前。它拥有急救医疗服务资格,正在不断刺激着布鲁姆的心脏,同时给他的肺部吹入空气——这些都是无用功。布鲁姆已经死了,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在医护机器人把他揽入怀中之前,他已无可挽回地死去了。
至于诺凡博——
初看之下,我以为他混入人群,畏罪潜逃。但是,凭着一丝直觉,我返回到剧院。在那里,我找到了他。加法尔·布鲁姆的死亡之盒已经碎成一片废墟,诺凡博的身体藏于其中。他用一块条形玻璃碎片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并在垂死之际,在小室的墙上写下了这几个血字——“但是它真的存在”。
“对的,这是一场表演。”祖父说道。
我愤怒地看了祖父一眼,“这当然是一场表演。‘笛卡尔剧场’——你觉得这个名字还能代表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布鲁姆和诺凡博的共同自我毁灭,其实就是一场表演。你明白了吗,托比?此间蕴含着蓄意的讽刺。诺凡博笃信人性,并且憎恨人工智能。但是当赝品布鲁姆即将死亡之时,他却对它充满了同情。他这么做,其实等同于默认了机器也是可以拥有类似于人类灵魂的东西。他找到了他终其一生所追寻的东西,一种超自然的人类苦难的表征,并且不受合理化法律的制约——然而,他是在一系列电子设备中,找到了他的终极目标。那么据此,我们不得不假定,这就是你的客户想要并且期望发生的事情——一场哲学上的悲剧,以自杀和谋杀的方式作为终结。”
这是祖父典型的出庭辩护律师式的讲演,但是他的话语有一定的道理。就好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剧作家,精心编排了一场戏剧,而我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除非——
“除非,”我说,“有谁看到整个过程?”
“观众中可能有人偷偷地录像。”
“据警察说,没人同时目击他俩的死。他们已经搜寻了所有的目击者,并且检查过他们是否进行了录像。”
“可是,你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客户有没有为莱妲的服务付钱呢?”
我今早和莱妲讨论过这个问题。客户已经支付了费用,那是非常大手笔的全额付款。显然,客户已经收到了他预期的效果,他认为值得这个价钱。
“那么,你得扪心自问,”祖父说,“(我已不再幻想我能够回答出来)谁有可能同时认识布鲁姆和诺凡博?谁会设计出这样的场景?谁会如此深入地了解这两个人的动机,知道他们的会面将导致血腥的结果?这样的悲剧迎合了谁的口味,以及如果客户本人不在事发现场的话,他又是如何获取满足感的?”
“操,我不知道。”
祖父点了点头。他理解我对此事的一无所知。他的好奇心往往在瞬间激起,然后很快就会消失。“你来此的目的,是想要解决一个问题……”
“是的,”我说,“事情是这样的。莱妲对整个任务的进展感到非常满意,她说这次我超越了自己。她还说,这位客户想同继续她合作,或许会定期合作。她提出全职雇佣我的建议,甚至还要给我涨工资。”
“那么,哪一样是你所期待的呢?”
“可是,突然间,整个计划都让我觉得有点想吐——我不知道为啥。那您怎么认为呢?我是不是应该重新振作,拿上这笔钱,然后努力追求成功?如果顺利的话,或许我可以和莱妲继续勾搭在一起,当然,我指的是私人方面的在一起。我可以这么做。这样做应该不难。可是我又不断在想,如果我在码头边上定居,依靠救济金度日,每日看着海浪翻滚,这或许更为容易。”
看着那些机器人建造更多的蜂房和养育室。看着人口继续减少。
“我已过世很久了,”祖父说道,“久到无法给你提供任何合理的建议。不管如何,听起来你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意识到他是对的——我确实做出了选择。
在离开寄魂所的路上,我遇到了一群喧闹的功用机器人。它们沿着走廊,密密麻麻地排成一队。我路过的时候,这些静止不动的机器人用眼睛扫描着我。
当我来到出口处时,主管机器人——一个高而瘦削的家伙,身着黑色背心和相配的礼帽——挡住了我的去路。他转过脸,对我说道:“您知道索福克勒斯⑧吗,派克茨维斯基先生?”
我有些过于惊讶,以至于无法回答。“呃,哪个索福克勒斯?”
“《埃阿斯》⑨的作者,”他神秘地说道,“听过《唱诗班》吗?当理性之日到来/一切变得暗无天日——索然无味——磨灭在寒冷中/死亡吧,沉睡吧/永久的沉睡,胜于苟延残喘/只有丢弃了灵魂,才有勇气生存。”
对于这一切,我目瞪口呆。此时,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机器人——至少是那些有胳膊的机器人——缓缓地鼓起掌来。
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robert charles wilson)生于美国加州,成长于加拿大,是近年来最具影响力的科幻作家之一,现居多伦多。他长期耕耘类型小说,最初在杂志上发表短篇作品,两次入围世界奇幻奖。1994年,长篇小说《神秘地带》以平行世界为主题,获得菲利普·迪克奖,接下来的《达尔文新大陆》获得加拿大的科幻大奖极光奖,《盲湖》《穿越时空的巨石碑》获奖,并两度名列《纽约时报》年度注目书单。2005年的《时间回旋》更获得科幻最高荣誉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确立了他的名家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