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特的反击 赛思·迪金森(美) 面团(译)
2013-05-10 15:02:31 凯琼明白,自己迟早会被军队坑一把。对此,她有过许多猜想,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在自己身上会发生在休眠三个月中无沾怀胎注这种零概率事件。
她刚从休眠状态苏醒十分钟,对她解冻后的身体和移植体状态的检查才完成,安德烈队长便将这条坏消息跟她说了。起初,她想笑,可后来,安德烈对她说完处理办法,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说,长官,”凯琼说,“我无法参加雪花星空投行动,因为我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安德烈不愿与她有眼神接触。他在腕式指令电脑上忙着什么,也许是给营队的战备报告。他开口说话时,依旧埋头于文书工作,“你知道军队的规矩,列兵莉特。我们能备份你的记忆,但你的身体安全我们不能保证。如果你有身孕,那么在高风险的空投战斗中就没你的份。天知道那些奴姆人会怎么对你。”
医疗平台在她赤裸的大腿下冷冰冰的。她仍穿着休眠套衫。在她的印象中,距离进入木星轨道的休眠舱过了好像还不到一小时。进休眠舱时,她平静而干爽,准备好与奴姆人做第三次接触,或许,也准备好了去死。
安德烈队长身后,她所属连队的战友们正做着柔软体操──只是这群做瑜伽的战士个个毛茸茸的,肌肉膨胀,布满伤疤。低温休眠对他们来说可不轻松。她的搭档帕特森,背部交错着一条条苍白的纤维组织,似乎是一次严重创伤留下的痕迹。可上次空投作战,他并没有受这样的伤。
再过十二小时,帕特森就要抛下她,独自空降到雪花星上了。
“请告诉我,是不是我听漏了什么,长官?”她说,“从地球到雪花星的超光速直航时间为三个月。在那之前至少有三个月,我没跟任何活的东西发生过性关系。我进休眠舱时没有怀孕,我的避孕移植体能确保在十年内怀孕几率低于零点零零一。所以,我不明白,长官,从休眠舱中出来我怎么会有这个……呃,这样的状况。”
“我们将对此事件进行调查,列兵。”安德烈说。
“我不想被调查,”她说,“我想打掉它。”
安德烈在他的腕式电脑上做了点记录──也许是与她毫无关系的记录。他和她依旧没有眼神接触,“就此事我已经跟首席医疗官谈过。考虑到这次……怀孕的非寻常性质,故决定,在受孕时间及方式被确定前,不得终止胚胎生长。我们需要弄清楚,低温休眠系统是否出了问题。当然,我们会核对其父方身份。”
一股揪心的狂怒和心酸突如而至,但她生生地忍住了。
终于,他看向她,凝视中似乎闪过一丝歉意,“我知道处理得很混蛋,但是这是正确的处理方式。你知道单个士兵能起多大的作用,如果我们开始因为‘休眠奇迹’而失掉女性战士,代价将会是整个世界。我们需要搞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军队拥有她的身体,如同它拥有所有士兵一样。战争的特性使得军队对士兵的绝对控制变为必然。她只是项“装备”。
“去他妈的,”她说,“长官。”
“虽然你很生气,”安德烈说,“但我要提醒你,修订版统一法典规定,服役期间,对参与怀孕的直接行为人,不分男女,一律立即停职。停职时间无期限,直到纪律委员会宣布士兵不适合作战的判决书失效为止。所以,即便你有路子,列兵,恐怕也无法参加这次的任务。”
他离开了,留下她一人哆嗦着,那种感觉和她头一次挨子弹一样。她纳闷这事儿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按照殖民防卫军的传统,不论当地或舰船为何时段,低温休眠后的第一餐均为早餐。尽管现在她的处境不妙,凯琼还是被获许和连队一起用餐:大瓶苦橙汁,法国吐司,以及看起来像、尝起来也像面包果的形状各异的食物。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帕特森——两场血腥战役中,他是她战斗时的另一半(仅限于战斗)——在她坐下后,谈起了话题,“完全是狗屁。他们说你怀孕了?你在休眠舱里怎么会怀孕的?”
“我不知道。”她答道。他要不提这茬该多好啊。她能感觉到大伙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从基础训练第一天起,她再也没被这么盯着过。不久前,她还是列兵凯琼·莉特,机枪兵(军事职业特长-步兵),阿尔法连/2营,第2殖民军。十分称职,能干,获得了足够的重视,虽然她是女性(丑陋而不被承认的事实,但仍是事实)。可现在她成了累赘,从战术角度和职业角度来看,她都已无可救药。服役期间怀孕的女性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如此下场比死亡更惨。死去的人还可以通过扫描好的记忆备份再次活过来,被授予奖章,到最后继续派上战场战斗。怀孕只意味着开除军籍。
她切开了一个葡萄柚,直接用手指把果肉挖了出来。她气得要冒烟了。
这不公平。第2殖民军的阿尔法连是个充满前途的连队,刚刚达到它的顶峰,经验老到,且没有因战斗疲劳症导致状态下降──战斗疲劳症到晚期会造成大部分士兵的死亡。(“在充斥着无限纳米结构材料和兵力的战争中,”她的首位战术教官曾告诉她,“关键的制约因素是如何使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危险无处不在的环境中保持理智与清醒。而这可能正是我们节节败退的原因。”)过几年,她也许能升为军官,或者死掉一次,然后以战争英雄的姿态回归。
帕特森站在她这一边。可能还有几人:徐艺芬,珍妮·吉安陌利子。估计其他的士兵已经在猜她怀的是谁的孩子,以及她的移植体是什么时候失效的。他们或许会猜是帕特森干的,但很久以前,她就拒绝了他,在私底下。
“见鬼,”熊诺说道,挠着耳旁移植体外壳,“我的头疼得厉害。上次的扫描太不讲究了。”
离开木星前,他们都接受了大脑扫描。他们的数字化副本存储于固态板,在舰船人体储藏室深处的某个地方,和一排排预先培育好的躯体一起挂在黑暗中,等待着被再次唤醒。
备份每晚更新,只要地面上的士兵能将信号发回蔻斯塔瓜娜号母舰就行。理论上,一名不走运的士兵在单次任务中,可能会死掉再被复活三到四次──所以有三具躯体随时预备着。但复活士兵并使其无休止精疲力竭地战斗,存在着一个不安定因素——历次战斗累积的创伤可能会引发死后分裂综合症,即致命的“死神之怒”。
理智需被小心地驾驭。死去的士兵可以被复活,但疯掉的士兵却永远死了。
空投准时开始。蔻斯塔瓜娜号的武装直升机在波瑞斯南大陆清理出一片登陆区域──于新小喜马拉雅山脉北面,距离格林几内亚国的星球首府南面约有一小时脚程的地方。阿尔法连全副武装地降落了下去,每名士兵携带的火力足以夷平一座城市。战初,抵抗很稀疏。要么这片区域没有敌军,要么那些奴姆感染者在玩“特洛伊木马”的把戏。
雪花星的问题可不是用电磁动能炮或轨道武器就能解决的。奴姆人肯定早在几月前就把他们的人部署完毕了。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像人,却装备着军方称之为外部服从系统、士兵称之为病毒的东西。
这种东西既非电脑病毒,也非生化武器;既不属于宗教,也不属于信条。或许它通过心灵感应传播,亦或它是某种类似心灵感应的武器版,把一首歌或一段话留在你的脑袋里。它在人群中的传播分为两阶段:长达几个月或几年的无症潜伏期,然后突然发病。染病媒介虽属于机密,但似乎仍需继续接触研究。
不管它是什么,它能让你变成奴姆族的一份子。你不会变成僵尸或者人体电路板。你仍拥有感觉、家庭、人格、幽默感,对油腻早餐的喜好(或厌恶),有中意的运动队和宠物猫。但在你大脑的某处,你不再想和可爱的家人安居于温馨的小屋里,也不再想好好工作直到终老。
相反地,你作出决定:抛弃生活,把你所在的社区变成一座武装军营,抓捕并转化所有能找到的未感染者,然后搞一艘飞船,带着你和你的奴姆同胞们驶向另一个星球,重复同样的过程。感染者执行这一计划时,其火热而不失创意的投入堪比某项活动的爱好者在其最大嗜好上花费的精力。他们富于创造而务实,他们没有忘记所受的教育、友情或他们所爱的人。在某些殖民星起义中,他们或许曾是自由斗士,除却他们的目标,他们渴望的不是星球自治或低税率,而是制造更多的奴姆人。
你能劝说一个正常人用剃刀杀掉她全家,然后称之为现代艺术,但却无法说服他们脱离奴姆族。成为奴姆人后,你还是个正常人,不过剩下的所有人肯定是疯掉了。
在全体人口都被转化了的奴姆人星球上发生的事均属于绝密。众所周知,要为星球表面完全毁灭的行为做开脱是件恶劣之极的事。
案例零,格伊瑞星球,殖民星,从地球通过军方超光速航行需大约五年。在星球政府垮台后,疾病控制中心介入,见识了一场由全体民众参与的暴乱有多大的危害。最终,星球被血洗。
奴姆的强致病性支持一项理论:它是项外星武器,某种可自我复制的外星弥母(文化传承的基本单位)。但有传言说,其实是格伊瑞星球殖民者触碰了禁忌——在多个躯体中运行单一意识,并操纵这些人,把躯体作为硬件使用。也许在这件事上出了差错。谁知道呢?谁又关心呢?它就在这儿。它正在传播。
过去十六年里,奴姆病毒已经吞噬了360亿人:全体人口的四分之一。当殖民星被判定为不可挽救,疾病控制中心的战舰就会把星球表面轰炸成炼狱,但总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病毒能逃掉。
有些殖民星被拯救了,病毒被确认,隔离,然后灭除。但传染正在加快。雪花星距地球仅三个月路程。把感染挡在这里需要一场残酷的战役:将受感染者从平民间隔离,接着铲除掉,一个村接一个村。与此同时,疾病控制中心必须使民众处于控制之下,保持顺从。镇压叛乱一直不是份好工作,艰巨且压力巨大,恐惧如影随形。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可能杀死你,随时、随地。
标准训练上写的稍微乐观点:精锐士兵在完全崩溃、出现精神错乱前,通常能与奴姆人连续作战20个月。
阿尔法连队如今在战争的泥潭中已连续奋战了15个月。现在正是关键时刻。
而凯琼·莉特却只能待在旁观席上,等着军籍被除和一名不受欢迎的家庭新成员。
蔻斯塔瓜娜号的瞭望台深埋于船身的中心。瞭望台窗口为全虚拟影像,实况玻璃与战术传感器连接:景色虽为模仿,但几近完美。
凯琼坐在房间后部的长凳上,看着雪花星在舰船下方旋转着。
“亲爱的母亲,”她写道,“出了点事情。这次任务后,我可能再也不用外派了。希望你不会太孤独。爱你的,凯琼。”
她久久地凝视着腕式电脑,然后将信发了出去。信通过审查和分配批次后,会经超光速中转站和舰船的日常报告一起传回地球。
有时,母亲会立即回信,如果她所在的服务器运行良好的话;有时,回信会有延迟,几天到几个月不等。
这种福利可是她那些在地面作战的战友享受不到的。除了战术数据和大脑扫描数据,不必要的信号一概不得进入舰船,以防奴姆病毒以数字化形式传输进来。前两次任务已使她数月未与母亲联系,于是她重新读了以往的信件。她仅大略浏览了一下。想到家,让她安慰,也让她火冒三丈。
船体在她四周嘎吱作响。热膨胀这只无所事事的手正用指头轻敲着船舱。然后,再一次归于平静。
舱门打开了。安德烈队长走进房间,在她旁边坐下。她站起身来敬礼,但安德烈摆手示意免礼。“我来这儿跟你说点悄悄话,”他说,“所以不必拘礼,列兵。”
安德烈没和连队一起空降到地面,多数军官会待在飞船上,通过远程代理,利用战斗机器人指挥。他们知道得太多,绝不能被奴姆人俘虏。
“长官,”她说,“感谢您的到访。”
“你感觉怎么样?”
她在考虑该不该讲实话。“深感受挫。”她说。
“军队里可不能有这种情绪。”
一道记忆闪过:一群来自特区阿纳科提亚高中速成班的、注定要上大学的中产阶级白种女人,曾对一个朋友这样谈起军队,“军队是为妓女和瘾君子的孩子准备的矫正计划,是阻止他们也变成妓女和瘾君子的地方。”
“大概吧。”她说。
安德烈低头看向雪花星──白色、绿色和浅蓝色交加的星球表面正处于风暴制造系统的薄纱下──然后望向她。他的目光深邃而平静。凯琼觉得精神振奋了一些。
“就发生的事,如果你还想告诉我点什么,”他说,“现在正是时候。你说的话不会被记录,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也许我能帮你。”
“在连队里,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过亲密关系,长官。”她说,“上次性生活是在阿里瓦新星的一家妓院里,六个月前。”阿里瓦新星距地球有三个月路程,而且,和很多其他殖民星一样──哈索尔星、风滚草星、救赎星、克诺斯星──与雪花星距离一个月路程内。如果他们是从那儿直接调动到雪花星,也许那个注射内固醇的白皮肤俄罗斯健壮男妓会是孩子父亲,但他戴了避孕套,而且无论如何,他们并没有被直接派往雪花星。
“我绝不可能怀孕,”她说,“我都被冻硬实了,我的血液里充满了花栗鼠防冻剂。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他拿出腕式指令电脑,给她看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模糊灰点处于圆锥形的深褐色横纹组织薄膜里。“首席医疗官说,这是你的孩子。”他说道,“他们对它在低温休眠中的形成方式毫无头绪,但我们离开木星时,它不存在,医生对此很确定。它一定是在过去三个月的某一刻出现的。在低温休眠过程中。”
她想打掉那个小东西。“我是个医学奇迹,”她说,“他们会写论文的。”
安德烈大笑起来。
“我不想回家,”她说,“连队离不开我,长官。我知道这点。”
“我读了你写给母亲的所有信件。”他说。
她目光锐利地抬头看去,但他迎向了她的注视,耸了耸肩,“你知道信件要被审查的。你真有那么吃惊吗?”
他说得对,但知道信件会被人阅读和知道信件被谁阅读是两码事。“然后呢?”她说,“这有那么重要吗?”
“你是个好战士,但你的生活中还有其他的事。回家去,和你母亲在一起。生下孩子,跟她一起把孩子养大。如果奴姆族侵入地球,你们能一起面对。”
“你是说到时……他们会侵入地球。”他们未被告知关于战争进程的任何事,但他们都知道。
安德烈笑了,他如同足球教练般刚毅的脸上现出了皱纹。“如果我们能再坚韧点,再强大点,如果我们再拥有多一些真正坚强的人,”他说,“我想,我们能扭转战局。我有点乐观了。”
“长官,”她说,“我母亲已经过世六年了。她死于药物过量。”
安德烈缓缓眨了眨眼,嘴唇绷得紧紧的。他在统计伤亡数字时就是这副表情。“那么,那些回信是谁写的,列兵?”
凯琼敲了敲耳边的移植体。“她有记忆备份。每两年她便享有一次大脑扫描的福利。她的备份……早就过期了。她以为我才九岁,我父亲还在工作。”
平民无权得到新身躯。她母亲的数字化副本居住在公共网络社区里。社区由联邦发展规划局的分包商运作,那里罪恶泛滥:密码组织和僵尸网络,偷取带宽为己所用。有时她母亲所在的服务器会崩溃,其副本不得不重启。凯琼觉得,似乎之后母亲总会忘掉很多事情。
“听起来,生活很艰难,”安德烈说,“但却造就了一个好兵。”
“曾经的好兵。”
“我不想失去你,莉特。你是天生的战士。你知道我们不能浪费人才。”
安德烈本意是为安慰,但他说的话却几乎让她愤怒地站起来:她浪费了自己。这至少是军方对此的看法;他们永远不会在乎她有没有错。这感觉就像被强暴了一样。
她的身体只是项“装备”,而这该死的东西是件次品,比出故障的步枪更致命──可她的身体也属于自己,此事对她是实实在在的侵犯和侮辱,真实的像她父亲的拳头。
“长官,”她说,“我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仰头看着她,表情如盔甲,又像块伤痂,看不出什么。他说道:“我看看能做点什么。”
独自躺在阿尔法连队的宿舍里,她忆起了在阿里瓦新星的寒冷夜晚。当时她的小队挤成一团取暖,身上一股子散兵坑的臭味,他们互相抱怨着对方犯过的错,就像一帮痛恨同性恋的男学生。军方招收任何人,男人或女人,只要能达到它的身体标准就行,但到最后,你──不管男性还是女性,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会沦为一名男兵。
除非干出点事,提醒战友们你不属于男兵。
她知道,自己没做错过事。但她现在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仍能确定。她的身体背叛了帕特森和她的战友们,以一种他们──至少是男人──决不能相互背叛的方式。像可恶的中世纪伦理道德,残酷而讽刺,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她很可能真的背叛了他们。
随着渐渐入睡,一阵剧烈的头痛涌了上来,她觉得耳旁发热。移植体仍在向蔻斯塔瓜娜号的电脑发送大脑状态,更新她的记忆备份,好像她和战友们一起在地面上似的。
这给了她点小小的莫名安慰。
清晨,她感觉到恶心,乳房酸胀。她给自己配制了一剂药物鸡尾酒。消除了不适后,她想读读地面战况报告,但电脑被锁了,无法登陆连队的战术网。她跑到舰船顶层的停机坪上,看自动机器人装载一艘补给空降船:一盘盘精心挑选的杀伤性弹药、战地捕捉网、反迫击炮激光的能量电池、路边炸弹探测器的便携式网络设备、大量的药品补给。
一排克隆手臂放置在几个装有淡黄色液体的罐子中,手臂皮肤的颜色与帕特森的相符,手指正轻柔地握紧又松开。罐子上印着标签:舒缓治疗类货物:第二日。
第二日。阿里瓦新星上的战役打了219天了,而峰恩星战役时间比之还长一个月。除非打胎,她会在舰船上生下孩子;怀孕期间,他们不会允许她进入低温休眠仓。
他们也不允许新生儿进入休眠舱。回地球的返家航程中,她将一直醒着,除飞行值守船员,几乎是孤身一人。
“待在上面我要疯了。”她对甲板上的装卸机器说。舱体里回响着她的声音。
回到住所后,她发现电脑上有一条给她的消息,署名是首席医疗官盖恩弗·苏梓。
我们无法确定孩子的父方血缘。对你的休眠系统分析会继续。返回地球后,我们将向纪律委员会报告我们的发现。
“真让人难以置信,”她说,“调查一定弄错了。”
凯琼向安德烈队长递交了一份正式的休假条。“考虑到再过几个月,我将行动不便,”她写道,“作为一名干练的士兵,我计划用剩下时间最大限度强化体质,熟悉舰船,以便能在返回地球的航程中协助值守船员。”
安德烈队长批准了她的假条。“你的活动范围限定在船员区,”他对她说,“这是命令。我不想有非授权人员出现在别处。”
她知道,他很忙,没空落实这条命令。留在舰船上的军官们都会待在浸没液槽里,指挥战斗。
她关掉了移植体的定位器,开始跑步。开始的几天,按照吩咐,她将自己限定在船员区,在训练甲板上练短跑,绕着空荡荡的大厅有节奏地大步跑。刚离开阿里瓦新星那会儿,她曾在这些大厅里跑过,但不知怎么,现在的大厅里灰垢似乎变厚了,空气里充斥着陈旧洗涤器和化学品泄露的强烈气味。船体过早老化了。
她发觉自己有点不对劲:身体显得陌生,格格不入,似乎不是她子宫里的小东西能引起的,而是来自其他方面。她以前从未怀孕过,但她以前也从未对身体如此敏感过。它不再是“装备”──它是犯罪现场,是被入侵的场所。
第六天,她破开一扇舱门,屁股上别着一把泰瑟枪,身上穿着能防船内传感器成像的太空服隔热衬里,向下进入了后勤甲板。补给箱死气沉沉地矗立着。她跑过一座骨骼培养罐——骨骼在其中各个白色小槽里生长着——映照在罐上的身影亦步亦趋。她跑过导弹发射槽和舰船火炮计算机流线型的玻璃屏幕群。行进在下层甲板,她的脚也随着舰船反应堆的嗡嗡声抖动着。
在这下面,她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一些腐朽和破损的迹象。舰船的钟向前走快了好几年。导弹发射槽在导弹发射后,却没有再次装填,空空如也。木星的港口工人一定是变懒了,也说不定是他们工作强度太大造成的。让人绝望的时刻。
第九天,她继续向下深入,进入了“墓穴”,即“来世”──受严密保护的士兵存活系统核心。这里的光线是红色的,温度跟血温一致,就像野兽的腹内。她脱掉衣物,只穿运动胸罩和短裤向前行。她告诉自己,开除军籍已经是丢人丢到家了,还有什么事能更丢人呢。她以前到过舰船的这部分区域,在训练期间,其后再也没来过。
她走在罐子的观察架上,低头看向克隆体生长所在的羊水凝胶。罐子表面印制的字显示:士兵存活系统生物部件替代品。清单根据2b21目录制定。维持数量,每名士兵三具克隆体。
在她脚下的罐子里,她看见一具具赤裸的克隆体安眠于黄色的凝胶里,一组三具。三个帕特森,各自像拳头一般蜷曲着;罐子里还有三个安德烈,轮廓分明,面容死板,和活人没什么分别。
她发现两具自己的克隆体,个子高挑,双腿修长,一副赛跑者的体魄,不过崭新的黑色肤色显得不太自然。她们看起来比她要强壮,没受过伤害,也没被侵犯过。
标着莉特·凯琼罐子的第三个槽位却是空的。
珍妮·吉安陌利子有两个槽位也是空的,徐艺芬有一个是空的。
她们要么本来就缺少克隆体,亦或是──
她的目光凝住了,大脑被搅得一片空白。而当她细想可能的原因时,心脏不禁快速跳动起来,一股热气涌上脑门。房间开始令人目眩地打起转来。
摇了摇头,深呼吸了几下,她将事情经过回想了一遍。现在她确信,她怀孕的谜团与蔻斯塔瓜娜号上个别反常事情有关。
睡梦中,她发起烧来。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独自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她的身体剧烈扭动着,嘴里嘟囔着什么。
峰恩星,她第一次出任务时。多年的训练并未让她为经受纯暴行做好准备。科瑞德角市的病毒非常稠密,在学校里、在日常工作中,成倍增长着。无法知道它们的数量及位置。
探测需要用手持装备进行二十分钟的大脑扫描。但是,科瑞德角的正常城市范围内有将近十万的人口,手持扫描可能过于缓慢。
隔离在第一天建了起来:任何人不能因疼痛和死亡而离开房屋。凯琼的小队奉命清除城市的无家可归者,他们被当作潜在携带者处决。没有时间单独扫描每个流浪者。
鲜活的记忆如闪光灯般亮起:一个娇小的亚洲妇女被踢倒在马路沿边。长长的、带口音的尖叫,不知含义的抗议话语。对着头颅的一枪。后来,他们烧掉了尸体,干涸的血迹和脑浆形成的抽象涂鸦,就像人行道上的粉笔画。
理智是我们所拥有的最稀缺资源。她的老教官告诉她。
再后来,在一个城郊社区执行街区核查时,她的小队一扇门接一扇门地进入。在一栋米黄色的联式住宅前,她砸开了北半边的一扇门,发现一家四口在起居室里,互相拥抱着哭泣。他们的手交握于地板上某样连着电线的小小电子物件上。
一瞬间,她看到了自己,正如他们看见了她:一个复眼突出,穿着褐色油亮盔甲的巨人。
“找掩护,”她通过广播说,“我想我们发现了一个炸弹。”她举起枪想干掉他们。
片刻,炸弹被引爆。爆炸把她甩回了大街,而房子像一个放在爆竹上的番茄被炸碎了。
连锁爆炸席卷了整个街区:所有的房屋都爆炸了,一栋接着一栋。通过眼角的余光,她看见碎片和身体残块啪嗒嗒落进了一个游泳池。送水和送气主管道破裂,蒸汽像晨雾一般在社区中翻腾。
她的小队成员们穿过雾气,相互检查各自的盔甲,交换着简洁的报告。“我猜我们没人受伤。”帕特森说。有人偷笑。
“血猎犬四一号,报告。”她的连接响起。安德烈队长在轨道上,也许着急了。
“军阀六号,血猎犬四一号,无伤亡,”珍妮·吉安陌利子说,“自制连环炸弹,手法业余,毫无疑问。”
那晚,回到城市安全区的前线指挥据点,她哭了,一直哭到嘶哑。
唯一没因血肉四溅受到影响的人是个叫瑟斯顿·巴利的男人。初次空降两小时后,他在指挥据点的安全部遇到了一位副官,一位名叫克拉丽丝的红发大美人。那晚,他们待在了一起。时至周末,他们已经如胶似漆。他全身心地陷入了初恋。没有谁比瑟斯顿更想解救峰恩星。
为帮他摆脱情网,凯琼和帕特森站在他和克拉丽丝缠绵的储藏室外守着。“今晚我要进行战术训练。”他说,“请确保我的安全。”
他们站在外面翻着白眼,而室内则传出东西被撞得到处掉落的声音。
瑟斯顿的成绩比连队里的任何人都高出百分之十。珍妮·吉安陌利子每日言事必提到他,但他从未生气。
峰恩星战役打了四个月,瑟斯顿谈到了挑选戒指。这之后,一次,从储藏室传出来的声响变得有点狂乱,然后他们听到了瑟斯顿的尖叫。帕特森踢开了紧锁的门。凯琼举着泰瑟枪冲了进去,发现瑟斯顿一丝不挂地倒在地板上,那位叫克拉丽丝的姑娘跨坐在他身上,右手拿着瑟斯顿滴血的生殖器。
她左手上拿着锋利得足以切开盔甲的单分子手术刀。猩红色的血迹一直到她的手腕。克拉丽丝说:“我要让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知道,你们到哪儿也安全不了。”
她把刀插入瑟斯顿的喉咙,一秒后,凯琼开枪将她打成了两半。当她痉挛着跌下瑟斯顿身上时,刀锋滑向一侧,切开了他的颈动脉。
他们唤醒了他的一个克隆体,把他最近的记忆备份载了进去。他要知道克拉丽丝发生了什么。他们对他撒了谎,被他看穿了,然后他们告诉了他实情。
他自杀了两次,第一次用自己的步枪,第二次是上吊。他们唤醒了他最后一具躯体,用镣铐锁住,把他留在了安全区。为了防止他从克拉丽丝那儿感染了病毒,他没能回飞船。
但扫描显示克拉丽丝不是奴姆族,她的姐妹和母亲是。空降峰恩星的第三天,阿尔法连队在一个叫小泥巴的城郊杀了他们。消息传到了她耳朵里。
在那之后,他们看“安全区”就像看一个笑话。
那时,凯琼曾想,会有什么让她像瑟斯顿一样崩溃吗?以及一堆她挥之不去的煽动性想法:这值得吗?如果战斗让我们付出如此大代价,抗击奴姆族值得吗?
这就是我们崩溃的原因吗?
凯琼醒来时,床单被汗水浸透了,安德烈队长的脸在她的上方慢慢清晰起来。
“我给你下过命令,我希望你能遵守,”他说,“不能再离开船员甲板。听明白了吗?”
“长官!”她说,“为什么我们的克隆体数量不足,长官?”
“再违反一次命令,我就关你禁闭,列兵。”安德烈说,“所以打开你的定位器。这也是命令。”
凯琼衡量着形势。
她所知道的是,她被侵犯了,而有人必须为此负责。她有个目标:找到那个混蛋。她有办法达到目标,现在她要实施计划。
安德烈曾说过:要了解自身的优势。
腿挂枪套搁在床右侧的老地方,凯琼拔出军用手枪,像变戏法的舞台魔术师般掀起了被子。安德烈猛然一震,伸手掏枪,但他没碰到枪就被瞄准了。
“转身。”她说,“走。”
安德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双手,“别自寻死路,列兵。别错过清白脱身的机会。”
她侧身跳下床,枪稳稳地指着他,“我说了,走。”
安德烈队长不是舰长,也不是地面部队的总指挥官;他只是一个连级指挥官。但他的缺勤仍会被察知。在外边,她能争取一些时间。蔻斯塔瓜娜号虽体积巨大,人员稀疏,但它并非无知无觉。
她押着他向下进入了后勤甲板,通过骨骼培养站和火炮区,来到速成克隆体存储罐前。他的双手一直放在脑后,眼睛平视向前,即使在她指挥他走到罐子上方的狭窄过道时,也是如此。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她说,“如果你拖延时间或回避问题,有很多‘备用件’可供我继续。”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朝下指了指罐子,“你的尸体会是很好的激励物。”
“真是没有料到,莉特,”安德烈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以为你喜欢我。”
“我不想这么做,真的不想。但是该死的,长官,我只能这么做。”她检查了下枪是否瞄歪,“有个我不想要的东西在我体内,我需要知道原因。”
她咽了咽口水,顺着直觉和半生不熟的推测继续说:“我知道,有人在休眠期间将我解冻,让我怀了孩子。那么,到底是谁干的?这是实验吗?秘密实验?孩子的父亲是谁?”
“帕特森,”他说,“孩子父亲是帕特森,你的战斗搭档。”
“去你的,”她破口而出,“少跟我玩花样。”
“是帕特森,我有证据。”他非常缓慢地弯过手指,解开了左手的腕式指令电脑。电脑落在了甲板上,他把它向后踢向了凯琼。
她一把抄起电脑,举到了他面前,他对电脑说:“启动。清除所有访问限制。授权人,安德烈,声波纹吻合,核对佩戴状况。口令,‘塞西莉亚’。”
电脑在她的触碰下变得生动起来。奇怪的是,电脑似乎认可安德烈并未佩戴。他很平静。
她说:“打开搜索。父系血缘资料。列兵,莉特·凯琼。读出第一条搜索结果。”
“口令,‘不朽者’。”安德烈自发地补充道。
电脑用奇怪的颤音叙述着:“首席医疗官的结论,孩子的父亲是列兵帕特森·曼德尔。胚胎生长时间约为两个生物月;受孕日期预计为三个月前,于哈索尔殖民星的军事行动中,由于低温休眠,胚胎一度暂停生长,暂停时间,一个月。强奸可能性调查由队长安德烈·肖恩放弃,理由:情有可原,批准。”
她要强烈克制自己扣动扳机。“强奸?”她说,“你想把这事赖在帕特森身上,强奸我?在一个我们从未去过的星球上?三个月前,我们离开的是木星,安德烈。”
“我们在哈索尔星,”安德烈说,“打赢了。不是木星。”
“我告诉过你,别跟我绕圈子,”她说,“我们在木星。”
这时,安德烈的语速放慢,一如他在士兵们受到攻击,开始伤亡时的说话方式。
“是帕特森。列兵,当时你们不得不第二次将整整一座校园夷为平地,杀光所有孩子。他崩溃了,那晚他彻底歇斯底里地疯了。在他疯掉前,你有机会射杀他,但你没这么做。后来,你叫我原谅他,你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你的朋友。你说,都是你的错。就这样,是你给了他错误的暗示。”
她耳朵的血液变得滚烫,肺部似乎也变得不畅起来。在他讲述来龙去脉时,她想说服他,因此不停重复,“我有移植体,我不可能怀孕,它的有效期是十年。我有移植体!”
安德烈叹了口气,踮起脚掌晃了晃,“你没有移植体,因为你不是原来的你。”
她想起昨天跑步时,感觉腿不太像自己的,身体惯有的细微行动方式都逐渐不见了……
“我们从没烧毁任何一所学校!”她吼道,“我们从没去过哈索尔星!哈索尔星距离地球比雪花星更近!那里很干净!”
她大吼时,枪口稍微向左上偏了一点,安德烈快速转身蹲下,向右跳下。他跳向最近的培养罐,跳入了克隆罐群,落地时他踢了罐子一脚。
溅起的淡黄色的羊水凝胶糊住了她的眼睛,她愤怒地冲他咆哮起来。
等她有机会开枪时,他已经深入休眠的克隆罐群,去寻找储藏室远端的维护舱门。他不见了,消失在舰船深处。
她转了个方向,跑进了罐群的深处。他最后一句话随着狂躁的心跳回响在她的耳畔——你不是原来的你。
她并没有追踪安德烈。首先,她要确保他无法跟踪她。他的腕式电脑仍对她的指令开放。“禁用人员追踪。”她说道。
“完成。”电脑回答。
她小跑出储藏室,进入舰船更深处。那些固态板位于装甲隔离壁后面──黑色的神经模拟元存储器,装有整个连队的电子备份。她用安德烈的指令电脑打开了安全门。从里面透出的空气干燥而平淡,带着股电离子的奇怪味道。
她走了进去。神经模拟元存储器如一堆堆由黑色的烙饼整齐垒起的塔,每一座塔都被坚固如战舰外壳般的装甲支柱保护着。塔之间手臂粗的黑色电缆如同一条条活着的大蛇。
凯琼走向最近的一座塔,举起安德烈的腕式指令电脑贴上了交互界面。“连接。”她说。
“已连接,仅能受限访问。”
“给我调出阿尔法连队上传的活动记录。”她命令,“显示。”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
显示屏转为蓝色,眨眼间,一串白色的字符闪现而出:雪花星战区的上传记录,阿尔法连无活动记录。
记录是空白的。她的连队并没有进行记忆备份。每晚移植体发烫毫无意义,数据在到达蔻斯塔瓜娜号“墓室”前就被扔掉了。一切只是表演。
你不是原来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列出以前的战区。”她说。到雪花星前,阿尔法连曾被派遣至峰恩星和阿里瓦新星。
“请选择。”屏幕显示。峰恩星战区、阿里瓦新星战区、神恩星战区、救赎星战场、克诺斯星战场、哈索尔星战场、雪花星战场。总任务时间,39个月。
记录上有39个月。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她不记得去过的星球。
精锐士兵在完全崩溃并出现精神错乱前,通常能与奴姆人连续作战20个月。
她发起抖来。
“显示最近一次大规模记忆备份传输行动,”她说。
记忆备份载入行动,哈索尔战区,第118日。批准:队长安德烈·肖恩。
载入意味着将数据从储存器中取出,输入大脑中。一般情况下,用于躯体复活。
“谁被载入了?”她说。
阿尔法连。屏幕显示,所有在役人员。
“阿尔法连队被载入了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阿里瓦新星战区,第219日(胜利日)的记忆备份,外加一些编造的补充材料(木星上的后勤行动),用于记忆的彻底重写。
所有人的记忆都被完全删除,被他们自己早期版本的备份替换了。她记忆中的阿里瓦新星就在上个月……但这是假象,是伪造的,实际时间已过去了几年。
“为什么?”她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为什么?记录上有正当理由吗?”
“维持巅峰战斗效率,阻止士气低落、士兵忠诚度崩溃。
“避免长时间战斗导致的精神错乱与死后分裂症。”
她明白了。
凯琼在神经模拟元塔上做了点手脚,无需太多的时间,但却需要精神极度集中。她差点没完成。移植体灼烧着她的头颅内部,让她痛苦地叫出声来,胆汁吐了一甲板。
“操作完成。”腕式指令电脑显示,“请稍候……”
在听见船载护卫机器人的声音前,她通过甲板觉察到了他们的脚步,那种嗒-嗒-嗒-停的步伐:低矮的狼蛛形机器人正嗅着她的化学痕迹而来。
她开始逃跑。
“嘿,”她的腕式电脑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安德烈。他不可能回到船员甲板,他的喘息并不急促。一定在附近守候着。
“列兵,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滚开,”她说,“定位器被我关掉了。”
“我不想伤害你和你的孩子。”他说,“我会解释这一切。我想要你明白,这是你的选择。”
凯琼插入腕式指令电脑,打开一扇舱门,然后转过紧邻的拐角,赤脚紧贴甲板,拼命地跑。导航系统引导她沿大致方向前进,向舰船更深处跑去,远离机器人。安德烈也许已经走了,但她仍掌握着手枪和找到他的办法。
“如果伤到孩子,我无所谓,”她说,“我本来不想要帕特森强奸出的孩子。”
“这话可不像你那时说的。”
“你在撒谎。”
“当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他几乎举枪自杀。你拦住了他,你告诉他,任务更重要,你还有工作要做,你的过错和他的一样大。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但你那时很坚强。”
除了渴望像孩子一样哭泣,她没什么好说的。她曾像兄弟一样信任帕特森。她相信自己绝说不出那么愚蠢的话。
关于她父亲,她的母亲也曾经说过相同的话,“都是我的错,是我激怒了他。他不是故意伤害我的。”
当凯琼又一次开口,她的喉咙有些发紧,“你删除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回到过去,是不是?这就是那个大秘密?你没有给我们备份记忆,而是恢复很久前的记忆。”
“没错。阿里瓦新星后,你们处于巅峰状态。不久后,‘死神之怒’出现了。”
一个个片段在她的脑中变得清晰起来。舰船上的时间向前走快了几年,空荡荡的发射槽、帕特森背后的伤疤、她不记得他在阿里瓦新星后受过那样的伤。
他们从未回过地球。他们持续作战,在一个又一个星球上战斗,无情地打击奴姆族。是三年的战斗,而不仅仅是她记忆中的数月。
这场骗局一定非常大。
“那么,我们起作用了吗?”她问。
“我们拯救了每个空投过的殖民星。我们是最优秀的,列兵,也许这就是他们还未侵入地球的原因。我想,也许我们能把他们赶回去。”
“可你这样做把我们逼疯了。”她说,因为她认为没有其他原因能把帕特森逼到强奸自己的地步,也没有其他原因能让她原谅他的罪行。
她爬下一个陡峭的梯子,匀速跑上长长的升井扶梯。她的赤脚被一个粗糙的金属物件割破了,但步伐丝毫未乱,仍继续前进。只不过是“装备”破损而已。
“当然,你们被逼疯了,但我们保持着他人所不能的节奏。在哈索尔星恢复记忆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救赎星之后。那一次,我删掉了你们关于永远死去的战友的记忆。佩诺恩,诺杰克,还有其他几个。”
“谁?”
“没错。”
“那槽中不见的克隆体呢?”
“我们出现了伤亡。你在救赎星上死过一次。这就是你的移植体不起作用的原因;因为荷尔蒙的干扰,你替换后的身体没有接种移植体。”
“如果在哈索尔星上,他强奸了我,”她呼吸变得急促──跑,还在奔跑──“我怎么没打掉孩子?我们在那上面待了两个月,自从我……被袭击后。”
“你当时身处战场,所以妊娠反应被抑制了。你以为自己还有移植体,因为你相信还在阿里瓦星上的同一具身体里,你出生时那具身体。你没有理由相信自己会怀孕。你仍旧与帕特森一起并肩作战,按照你自己的选择。”
“你个杂碎。你一定早就知道,还给我做那些该死的医疗检查。”
她抽出片刻瞟了一眼腕式指令电脑,查看了点东西。绿色的光闪烁着:处理完毕。她冲一扇舱门打了个手势,门在她的面前打开了。
“我需要你俩专心于任务,所以我把事情压了下来。后来,一次伏击中,奴姆人差点杀死帕特森。他是否能挺过还不清楚,而他自从阿里瓦新星后就没备份过记忆。我必须把实情告诉你们俩。所以我问你,孩子怎么办?”
他背上的道道伤疤,她不记得自阿里瓦新星后,他有过这样的伤,原来是在哈索尔星受的伤,那次强奸后。
“然后我们达成了交易,列兵,我们三个。你们俩都出了问题,深陷精神错乱中,彻底崩溃了。我本可以清除你的记忆,终止胚胎,然后恢复你以前的记忆,如此做是最明智的。你是个好兵,一个宝贵的战士。但我无法忍受,同样的事情可能再次发生。把你和帕特森放在一起很危险。所以我提议,让你留着孩子──帕特森也这么想──而作为交换,我会利用你怀孕的事打发你回家,将你从杀戮场中弄出来,让你离开他。你接受了,莉特。你想退出军队。”
一个交易。让她远离侵犯她的人,远离她托付生命的男人。让她抽身于屠杀和精神错乱,把她不光彩地送回家。她同意了?
“你在撒谎,”她低声呵斥,“我绝对不会提那种要求。我不是该死的懦夫。”
但她想起了母亲,母亲默默容忍父亲虐待的样子,直到最后。
“人人都会出问题,莉特。”安德烈说,“即使是最优秀的人,即使是你。”
她的状态真的糟到需要拿孩子做脱身理由?战斗导致的精神错乱真的把她逼到那种程度?亦或,这只是一条把事情责任归咎于她的谎言?
无从知道。事情发生在过去。她与那个人的关系和这具背叛自己的身体一样疏远。她不得不采取行动。
“你谋杀了全连整整两次,”她说,“你杀死了本来的我们,替换成你需要的我们。”
“知道是帕特森出的事,老实说,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失望吗?你想要‘死神之怒’回来吗?或者你被强奸的记忆?”
就快找到他了,“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做选择的人不是她,她永远不愿变成那样的人。
“嘿,安德烈,”她说,“你应该已经关掉了你的移植体定位器吧?”
“如果我不想让你找到我,我不会告诉你这一切。”
她又跑过一扇舱门,跑了出去,进入一个回响着滴水声的绿色温暖区域——舰船上的一个温室里。腕式指令电脑告诉她,安德烈的定位器在沿主培养架二十米处,一个工业级陶制培植器皿后面。
凯琼一边顺着培养架走,一边持手枪向左右警戒,然后猛然转过拐角用枪瞄向了他。
一个血淋淋的圆柱状移植体定位器挨着一把丢弃的刀躺在地板上。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突然安德烈像头武装犀牛一样撞向她的背部,撞击力将她抛向了甲板。她反应迅速,手臂朝上,双手相握,止住了跌势。
等她回过气来,他已经拿到了她的手枪,距她四米远。他右臂上一条细长的伤口正在淌血──他挖定位器开的口子。
他将枪口指着她。
“开枪啊,”她吐了口唾沫,“杀了我和孩子,了结掉你的烂事。你本该在有机会时就干掉我,安德烈,在我低温休眠的时候。”
“相信我,我动过这种念头。我永远不想让你知道此事的丝毫。我知道把你唤醒有风险。”他动了动空着的一只手,示意她靠过来,“但我是个好人,我关心我的兵,莉特。帕特森想让你平安,我答应过他,你会回家。我本想让你一直休眠下去──但谁知道冰冻对婴儿会有什么影响?我答应过他,也答应过你。”
帕特森和安德烈,一对铁哥们。拿她的身体达成协议,就像在交易一支幸运步枪。不论她的意识曾被灌输了什么混淆信息,此刻如同流出伤口的血液,都烟消云散了。
责怪受害者,以她为妥协,让她相信,是她自己的选择。像一本她熟悉的剧本。
“一个对强奸犯做承诺的好人,真是扩大了我对好人的定义。”她说。
她说话时想到:帕特森在强奸发生前,是否知道恢复记忆的事情?
怎么……
安德烈鼻孔喷气,扮了个怪相,“他不是强奸犯。他身上所发生的事,地球上最优秀的男人也无法避免。他疯掉后。你的自责不比他少。”
他向她的手腕看了看,又着重用枪指了一下。她将腕式指令电脑甩给他,他接住了。
“莉特,”他说,“既然整件事已经变得一团糟,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
她没有动,“什么?”
“第一次删除记忆,我得到了你的同意。我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以书面形式,以防殖民军总指挥部找我麻烦。你们全都想继续战斗,挡住奴姆族,拯救地球,成为英雄。你们愿意被删除记忆,恢复以前的记忆。”
直觉般的明悟如电流一样闪过:来龙去脉完整了。
“第一次删除记忆前,你告诉过我们,在救赎星上?在哈索尔星上你还告诉过我们吗?这就是你让我们保持理智的方法?他强奸我之前,你告诉过我们记忆将被删除的事吗?”
安德烈的嘴撅了起来,似乎她说中了他的痛处。“学校清除事件后,这是保持连队继续战斗的唯一方法。我承诺过,你们干过的任何事所留下的记忆,都可以删除。”
她就要把话说到点子上了,她看见他皱起了眉头。
“你告诉一群前线的疯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会有任何后果,”她说,“而我被强奸让你很吃惊?”
她说着,突然想到一些可推断的龌龊可能性,她直接对他说了出来。“你确定只有帕特森?而且我是唯一被强奸的?他们得知会忘掉所作所为后,还做了什么?”
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人们将知道这些事,安德烈。”
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起来和她一样被吓坏了,但她看见,他控制住了恐惧,急中生智用那副悲天悯人的混蛋表情把恐惧隐藏了起来。
他说:“没人会听。人们将要听到的是,军队正节节胜利。”
他轻敲着腕式电脑──也许在查看操作记录──但他握枪的手却没一丝动摇,“殖民军总指挥部已经请求我,想知道我让士兵不停战斗的方法。整支军队将从‘记忆备份-复活’模式改进为‘恢复记忆-保持巅峰’的新模式。理智将不再是稀缺物品。”
“而你却让我的身体保住了孩子,置整个计划于风险中?你本可以将我从所有人的记忆中删掉,打掉这个该死的小东西,让我一直休眠,然后你们继续作战,但你没有,你为了我而孤注一掷?”
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有时,我也会被道德所累。”
去死吧,安德烈,她想。
“我相当肯定,你漏掉了一个人,”她说,“有人会听到的。也许这个人你料不到,但是有这么个人。”
“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舰船所有人员都参与了。当移民军看见我们所取得的……”
正在这时,他在腕式电脑上看到了什么,脸变得煞白。
腕式电脑响了起来,发出声音:“船上护卫报告,列兵莉特在靠近克隆罐的33号起落架尾部被捕。逮捕由机器人31e号和31f号实施。她没穿制服,全身覆盖着羊水凝胶。”
凯琼的脸憋得通红。她此刻不能笑出声,于是用手指轻轻弹了安德烈一下。
安德烈快速地对腕式电脑说着,发音清晰,言语简短,“等等。听着,有两个她们。”
她唤醒了自己剩下的两个克隆体,给她们下达了不同指令──“被捕的那个只是诱饵,你得找到另外一个……”
一声枪响回荡在舰船内部。
“逃生舱从57号起落架发射,”腕式指令电脑报告,“船顶感应器探测失败。
“无法追踪。无信号。连接失败。尝试弹道抛射轨迹,失败。尝试光学追踪,失败。”
一片沉静。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关掉电脑,低头看着她。他笑了:除去军籍,不甘心,然后恼火地寻找孩子父亲。
“我想,都结束了,”他说。“你知道,我手里积压着你母亲的回信,列兵。送达信件不免会透露日期。她都快急出病来了。”
他俯下身,扶她起来。
她从下方扫过他的腿,他被绊倒在培养器皿上。她站起身来,一只膝盖压向他的腹股沟,又把他的脸向下按入泥土。他开始挣扎,于是她对他的睾丸膝击了四次,把他的脸按得更深。
可她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当他全身冰冷地晕过去时,她跌坐到一旁,大喘着气,又吐了一口唾沫。她听见了远处的声音:嗒-嗒-嗒-停。
他们把光溜溜的凯琼从逃生舱的缓冲凝胶中拉了出来,就像一场怪异的无声剖腹手术。雪花星的夜晚很冷,他们把储备的保暖毯留在了前线指挥据点──谁会料到需要在战斗巡逻中处理身体暴露于低温的情况呢。──因此,珍妮·吉安陌利子让她蜷曲在自己双臂间的战斗服里,快步将她抱了回去。
在路上,凯琼演练了一遍将要说的话。她知道自己刚被唤醒,所以身体有些发抖,但所载入的记忆却清晰明了。
当她说完事情经过,他们全都大眼瞪小眼。帕特森看向地面,手不自觉在自己的步枪枪管上轻微地敲打着。
“所以我们不是……我们?”熊诺说道,“我们只是我们旧的复制品?巅峰性能的样品?”
“而她也不是莉特,真正的莉特在轨道上。天知道那些在后方指挥的杂碎会对她怎么样。”吉安陌利子在震惊中摇着头,“多个克隆体同时激活。
“天哪。听人说,这就是奴姆人出现的原因。这么干太冒险了,莉特。”
凯琼从后面某人手里接过了一大杯热巧克力,点头表示感谢。
“她想让你们知道。我不太确定她是否在乎其他东西──不是地球,不是媒体──但她唤醒我时,她的指令很明确,那就是你们必须知道。”
“我很抱歉,伙计。”帕特森说,接着哭了起来,“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不记得我做过,但我做过,也许以后我还会做,所以我非常、非常抱歉。”
惊悸的沉寂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凯琼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
“振作起来,我们还有活要干。问题过后再解决。”
珍妮·吉安陌利子的头仰起向天花板,“我们很愤怒,对吗,但他说,我们都同意这么做。两次,现在,我们都认同这个事实。那么,是我们的想法改变了吗?我们的参军初衷呢?”
“不能永远这么下去,”徐艺芬低声说,“不能一直循环下去。迟早,它必须结束。也许我们应该提出不干了。告诉他,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也许他会听。”
“他也许会再一次把我们恢复到从前。”凯琼说。
“我们是否要哗变?”熊诺问,“去占领飞船?还是等到我们返回地球──说真的,这一次──然后公之于众?希望在此之前他不会把我们恢复到从前。”
“我不知道。”凯琼回味了一下口中的巧克力,接着环顾了下四周。
“从赢得战争的出发点,这(恢复记忆)……这是个好方案。安德烈说得有些道理。
“我们拯救了很多星球,很多人。”
“去他的,”帕特森声音浓厚地说,“明摆着,他的方案效果不够好。”
“别说什么方案来掩饰你的丑事,”吉安陌利子说,“这不对。一名士兵被强奸了,不管男女,都必须做点什么。别闷着不吭声,不然没人会帮你。”她耸了耸戴着装甲的宽阔肩膀,“这是起码的礼貌。”
让人昏昏欲睡的可怕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他们互相看着,在想:我们中有多少被……
“那么计划是什么?”凯琼说,“我们在这儿打完仗,我们是谈判?还是哗变?还是要求他在下次恢复记忆后告诉我们曾经的事?”
或者,她没说出来,我们如前两次般再来一次?我们是否应坚持我们的初衷──胜利第一,不论代价?
挤在一起的士兵陷入了久久的沉静。
帕特森咽了咽口水,看向她,“瞧,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留下孩子。把孩子留下来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错了。”
凯琼想,如果“她”听到这句话会释怀的,倘若以后还能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