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衰 陈飞震
2013-09-05 17:04:38我闭上眼睛,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想着几个小时前在甲板上见到达伦时的样子。
“他是一个约拿。”大副在把我带上甲板时低声对我说。
约拿?有意思。但我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向聚拢的人群走去。船员们看见我纷纷退后,让出一条小道。并非我在航船上的职位有多高,而是我身上的麻布衣服和那个该死的称谓——持衰——让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达伦双手被缚在身后,棕色的头发垂下,遮住了似乎满是污垢的脸。我半蹲下,用左手托起他的头。
他放纵不羁。他镇定自若。
我可以对星辰之神起誓我之前从未见过这张称不上英俊的面庞,但我见过他的眼睛。更准确一点,应该是眼神,那是属于琳达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神。
我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犯了何罪?”
他并没有张嘴。大副极不耐烦地替他回答:“三天前,他闯入了圣室,导致罗盘失效。”
“这只不过应当关禁闭而已,为何要说他是约拿,处死他?”我不无惊诧地问。达伦抬起头,盯着我,用那双我只在琳达脸上见过的眼睛,那眼神中掺入了一丝深邃。
大副提高音量,“现在航船迷航了!罗盘失效!如果我们再像这样困上一周,全部人都得死!而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持衰安古特斯!”他显然是在对全部的船员说这句话。
这一招起到了良好的效果。人群骚动起来,低声地议论着什么。但不断重复的一句话已足够我听清楚——“还在说什么?快点把他扔到海里去!”
我站起身,议论声戛然而止。我对大副说:“先关他禁闭。我会和船长说。”
“你说什么?”大副明显不相信我会这样对他说话。
我重复,“我会和船长说。”木卫二的夏风吹过,刺骨的寒冷吹起了他的头发。我又一次看到了琳达在看我。那么熟悉的眼神。
我与琳达相遇于十一年前。公元863年的一个在我看来无比明媚的黄昏。那时马可尼正到处演讲,在联邦第二大学动力系礼堂中,他获得了也许是他这辈子受到的最热烈的欢迎。
正是在那所逼仄阴暗的礼堂里,我认识了琳达——有着美丽双眸的琳达。在我的记忆中,与琳达从相识到熟络再到无话不说只是短短的一瞬。一个灿烂而又短暂的夏天后,在众人面前我们已经俨然一对情侣。
我真希望事实上就是这样。
大副说得没有错。一直把自己关在忏悔室里,我甚至没有发觉航船已经关闭了氤蒸汽引擎,在这片人类未曾踏足的水域滑行。如果我们不在给养耗尽前抵达木卫二仅有的一个补给口岸,全部人都会死在这艘棺材一般的大铁船中。在我倚着栏杆数到第二十四只鱼鸟时,船长室的门打开了。
“听说你中午把一个约拿关了禁闭而不是直接丢到海里去?”船长罗彻斯特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朝他鞠了一躬,没有坐下,问道:“问题有多严重?”
“这么说吧,如果不是他闯入圣室,那么现在被绑在甲板上的是你,而不是一个机轮操作手。明白吗,持衰?”他放下手中的木卫二全图,“我一向把你当朋友,信任你,但我不能拿这艘航船开玩笑。”
“我明白了,我会处理好的。”
“我希望你明白了。船员们都认定他是个约拿,罗盘失灵是因他而起,而不是你的失职。而我是一个船长,不得不让这艘航船离死亡远一些。给你四个小时,午夜之前,要么把这个约拿扔进海里,要么……”他没有说下去,戴上白手套,做了个礼貌的、让我滚蛋的手势。
距圣杰森第一次在东非发现氤元素,从而掀开大航海时代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人类第一次借助氤蒸汽机飞出大气层也是一百二十九年前的事了。而持衰比它们还要历史悠久。
没有人会忘记联邦统一战争中惨烈的东西方文化对接过程,而广受认同的《横滨条例》实质上是联邦对东方文明的一种妥协。它却又实实在在地保障了我们持衰拥有被合法地剥夺生命的权利——只要航船陷入任何让船长为难的境地。而联邦通过《条例》的另一层用意在于,那些拥有持衰的航船不可思议的零事故率。
从742年,第一位死于礼炮一号的持衰算起,已经有四百多名持衰死于外太空安全事故。极其奏效,无一例外。正如数百年前将地球连成整体一样,持衰用鲜血铺开了星际旅行的大道,自己却倍受世人唾弃。
禁闭室只有一个守卫,我是说向来,可是现在门口却有四个手持铁棍的彪形大汉为我让开了道。是否所有人都想尽快解决这个麻烦,要么我,要么他?
“二级机轮手达伦,你为何闯入圣室?”守卫们尽量彬彬有礼地关上门离开了,我问那个坐在地板上形销骨立的年轻人。我并不指望他做出回答。
但他立即回答道:“为了见到你。”
“见我?要知道,圣室里面供奉着人类为数不多的能够在木卫二上使用的罗盘之一,只有船长才能进去。我不在那里。”我说。
达伦抬起头,眉毛上下翕动,说:“你现在不是在这儿了吗?”
“我本可以中午就让你去喂鱼鸟的。”我为他的平静暗暗称奇,要不是处死犯人前会请持衰祈福,他此时已经沉默在木卫二的海洋中。
“即使现在是一个持衰,”达伦转开目光,“魏涛也干不出这种事。”
魏涛,魏涛,魏涛。真不想再次听见这个名字,尤其是当它仍在联邦政府的追杀名单上时。
二十几个动力系的高材生厌倦了对氤蒸汽机无休止的拆解分析,我们开始研究电动引擎,并成功地组装了一台通用发电机,尽管它依然只能依靠蒸汽机的输出动力来发电。连最不保守的教授都无法理解为何不直接运用氤引擎的动力而非得绕一个大弯。我们的研究成了全系的笑柄,但是这个研究带来的严重后果很快让所有人都笑不出来。对电力的研究不断深入终于惹恼了联邦政府,当我们在为特斯拉的交流电而庆功的时候,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带走了所有机械,以及所有人——除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用两根手指和一只耳朵的听力换得了琳达逃脱的机会。
“魏涛已经消失九年了。”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一些,但效果一定很糟糕。他是谁?为什么他知道我是谁?这个已经随着联邦安全局928看守所一同被我烧毁的名字,一个普通的水手不应该知道它。
他看着地板,笃定地说:“魏涛不会消失,正如我不是达伦一般。”
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叫达伦,木卫二“开罗号”拓荒航船机轮操作手。
我叫琳达,联邦第二大学动力系博士生,至少九年前还是。你不会忘记我,你也一定记得我们曾经在做的事。一个用电力驱动的世界,你是这么说的吗?一个由电动机代替氤引擎的世界。所有人都潜心于此,以至于大家都忘记了政府是绝不会容许我们在廉价的电力推广方面有任何的长进以便让它取代氤蒸汽引擎的。然后呢?十七个流放,四个死刑。只有我一个人逃掉。
我忍不住举起只有三根手指的左手,说:“是我挡住了那枚射向你的冲击弹。”
对,我知道。我十分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作为你最好的朋友,当我知道你烧掉了看守所,逃出来,在木卫二拓荒队里安分守己地做一个持衰时甚至还很高兴。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收起你的怀疑,相信我就是琳达了吧?
灯变暗了。我拨动墙上的开关,一滴氤液流入壁灯中的酒精,明亮柔和的白光随即亮起。
“琳达不会有一个男人的外表。”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只是感激而已吗?
达伦,不,琳达没有说话。
“说下去吧。”我叹息,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大学时代。
联邦政府从来没有试图或是考虑过发展电力。一切机械都依靠昂贵而又高效的氤来驱动。有了氤引擎,人类的科技、工业、生活水平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发展着,机车、航船、超轨、空舰等一切造物,没有一根动力钛管中不流动着氤!
但如此奇特的资源被政府牢牢地握在手上,用每公斤四十三万镑的价格出售。穷人只能冒着随时被炸飞的危险用煤炭烧水。但凡稍有资产的人都在疯狂地追求着氤。
而不是美妙便宜的电力。
达伦,哦,不,是琳达,突然用双手抱住头,面目狰狞,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平歇。她说:“抱歉,这是后遗症。”
我沉吟道:“什么的后遗症?”
琳达擦掉额头上的汗,继续说了下去。
你不会相信我们做到了什么。
二十一个人中,只有六个人在流放地从政府的追杀中逃脱。他们找到了我,重新聚集在一起,从实验楼的废墟中、从博物馆中甚至政府大楼中偷取了我们所需的材料和零件,一点一点地在一座旧磨坊里,营造了一个真正属于电力的空间!几乎所有机械都由用风力推动的发电机驱动,爱迪生甚至用铂金造出了用电点燃的灯!
而图灵和我一起,组装了一部用电传递信息而不是齿轮的计算机“巨人”!又用了两年时间在动物身上测试了意识转载,才敢把我的意识复制到达伦的躯体里。
琳达讲完她的故事后,禁闭室里沉寂了许久,直到她的咳嗽打破了僵局。
“这就是说,你其实是琳达的灵魂,寄居在达伦的身体中?”我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无论如何,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琳达面无表情,“达伦,见习机轮操作手,公元872年死于酒吧斗殴。”
“别告诉我打死他的就是图灵。”我惴惴不安,“你们打死一个人就为了找到我?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每个人都知道,要找逃犯就去持衰管理局,世界政府只是碍于《条例》才不敢清查持衰。我们只是不知道你在哪一颗星球、哪一艘航船上。我们用了很多手段……”
我打断她的话,“那你……不是,是你的身体呢?”
“安全地放在一大桶用电力冷藏的冰块里,头上插着电线,特斯拉每天喂两次饭。”她说,“我们需要你,你能让我们成功。”
“回去干吗?这里很好,很安全。”回去并非不可以,但是为什么叫我回去?是你想让我陪在你身边,还是想让我陪在发电机身边?
琳达有些急了,“这个世界需要你!想想看,人类大规模运用电力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你忘记了你九年前提出的全球无线输电计划了吗?只有你能让电力被世界接受!魏涛,难道这么多年的持衰生活,让你把以前的一切都忘了吗?”
不,我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只是最好的朋友。
持衰,持衰,持谨以避衰。可以让一个持衰被迫心甘情愿地丧命的理由有很多,近女色便是其中一个。即使如此,九年来每一个日夜,在忏悔室中独坐的时候,没有一刻,我曾停止过思念你。
九年的漫长岁月,足以发酵一切,无论是爱恋,还是仇恨。我一直认为你和其他同窗早已命丧政府的枪口下,但现在你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做朋友不是也不错吗?我不会不明白,你对我的感情与我对你的感情截然不同。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你还会在我身边,我还会有什么不满足的吗?当然没有。
要是还有什么要做的,大概也只剩下让政府为我们这些年的颠沛流离付出代价吧?政府拥有氤和军队,我们却只有电力。但这电力的威力远远大于一只呜呜作响的机轮。政府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只有到电力的光辉闪耀在太阳系的每一个角落那一刻我才会满足!
“我跟你回去,等航船一靠岸我们就回地球。”我紧紧抓住琳达长满老茧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美好的图景在我眼前展开,虽然虚幻但在我看来都是触手可及的现实。琳达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眼中重新出现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感激与友谊的眼神。唯独没有爱慕。
但是船长沉甸甸的脚步声把我的幻想粉碎,我迫使自己清醒起来。罗彻斯特在门外说:“持衰安古特斯,我并不知道你和这位达伦是什么关系,但午夜即将来临,你必须得作出选择,我也必须让航船按时抵达补给口岸。”
琳达抽出她的手,看着我说:“快点让他们把我扔进海里吧。我清楚是我导致了罗盘失效。把我扔出去,神就会息怒,航船就可以脱困,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而你,要回去实现你的梦想。来木卫二的路上,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我凝视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说:“琳达,我会的。”
你永远不会是我的爱人。
琳达顺从地让我把她捆起来,她说:“告诉特斯拉扔掉我的身体吧,没有用了。”
我给她扣上重犯用的脚镣,说道:“还是你自己和他说吧。”随即把她的嘴封了起来。
站起身,墙上悬挂着的圣哥伦布画像正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我对圣哥伦布说:“这些年我的思考和一些设备的设计草图,都放在木卫六殖民区口岸,我的小驳船里,四号港,1202泊位,登船口令是你的名字。”我不禁再次回头注视她的双眼,再一次与她目光相接,我说:“再见。”
那一刻,我从她眼中读到的一切比我之前任何时候看到的总和都要多。
门被强行打开了。船长手中提着一把邪马台武士刀。持衰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古往今来,多少持衰死在了武士刀下,只为了让航船抵达下一站——自己再也无法抵达的下一站。身后传来用力挣扎的声音。
罗彻斯特脱下了白手套,他一向嫌洗手套麻烦。
“达伦不是约拿。罗盘失效是我的过错。”我对船长和他背后所有一百二十六名船员说。
但愿星辰之神悦纳我的鲜血,让这些人能够平安地到达目的地。
我想我听见了氤蒸汽重新在管道中强劲有力地奔腾让汽轮机欢快地再次运转的轰鸣声。
我被带到甲板上,跪下来,钢板的纹路硌疼了我的膝盖,但这于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闭上了眼睛。
这世界终究会是属于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