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化 尹房聪
2014-01-21 10:24:35 在那里,我看见了自己。
充满美感的身体线条,匀称得无可挑剔。壮实的肌肉被包裹在西装下,坚实的轮廓若隐若现。再加上一副男人味十足的脸庞,完美无缺。我无法相信这是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
然后我从床上惊醒。
站在镜子前,似乎是被镜中难看的人像所惊吓,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这不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现实与幻想的落差了,镜子旁刻满的“正”字在告诉我这一点——准确地说,是第四百五十次。
换好衣服,我起身走进客厅。不知为何,今天的早餐异常丰盛。
“又做那个梦了?”是妈妈的声音。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自从一年前症状出现以来,病情每况愈下。最开始那个梦境只偶尔出现,随后转为每晚与我相见,并愈演愈烈:想象一下,自己正在过马路时,一个包含完美自己的梦境突然取代现实。这似乎很荒诞。然而,我却多次因此徘徊在死亡边缘。
大嚼着面包的我注意到,妈妈的脸今天有些不自然——她化了妆。
“又要出门?”
“当然。带你去看医生。”
我苦笑起来。这一年里,我见过的医生比我枕头里的螨虫还多。尽管遇见的人各不相同,但流程相差无几:进门——阐述病情——医生的瞳孔急剧收缩,“我也无能为力。”——出门,最后只剩下失望的我们。
“这次和以往不大一样。”妈妈补充了一句。
“是个名医?”对我来说,名医和普通医生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们瞳孔收缩的速度和程度不同。
“不,我说的是治疗方法。”当我把最后一杯豆浆喝完时,她说,“该走了。”
妈妈所说的是家名为“伊甸园”的诊所,位于一幢不起眼的十层建筑的一楼。壁纸脱落发黄,牌匾早已褪色,无论从名字上还是外观上,怎么都无法和“诊所”联系到一块。
可是,现在才七点不到,诊所门口已排起了长龙。排队的人一个个都疲倦不堪,大概和我现在的状态一样。“小秋你不是一个人了。”妈妈递给我一张传单,“据说这里是专治这种病的。”
这传单对视觉的冲击异常强烈:字体花哨到极点,排版毫无章法,一些极具上世纪风格的广告词让我的印象又降了几分。的确,这家诊所号称是唯一可以治疗该病的地方,并为它起了一个“学名”——“因自我认知不完整导致的极端自我投影记忆综合征”。
这名字乍听上去很专业,其实稍微动点脑子就能找出上百个破绽。我依稀记得曾在一条新闻上看过类似的一大串,而新闻的内容不容乐观:某机构因以治疗该病为名非法采集实验样本而被查封。
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是后来真相中的一环。我只是一脸无趣地把传单还给妈妈,却被她挡了回来,“你看看这个。”妈妈的手指在传单上移动,最后停在几张图片上,“觉得眼熟吗?”
霎时间,我以为梦境再一次攫住了我,但并不是。充满美感的身体线条,匀称得无可挑剔。壮实的肌肉被包裹在西装下,坚实的轮廓若隐若现。这些描述均是针对传单上两张照片的,他们除了面孔、肤色、瞳色不同,其他都与梦中那个“自己”别无二致。
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照片下还配着一行字:“图为x国著名影星汤姆大叔和弗兰茨。如果您对此异常熟悉,请联系凯发k8官方首页,因为您已患上此病。我们将用最完美的技术为您保驾护航。”
“我看过一个医生对你的梦的复原,简直和这是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我恍惚地点点头。尽管这其中没有对治疗手法的任何描述和解释,不足为信,但刹那间,我再找不到理由质疑“伊甸园”了,因为这些照片对我来说,足以说明一切。
进入诊所后,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白大褂,看起来人畜无害。妈妈迅速地阐述了病情后,他的瞳孔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变化。
“这位同学,”他的口气很像学校里的一个老师,“你很想变成梦中的样子,对吧?”
我点点头。很小的时候,我就为自己瘦弱得不堪一击的身体感到恼怒。我羡慕隔壁的艾伦,羡慕楼下的查尔斯,同时无比憎恨自己。
“这很正常。”
“这不正常。”我妈妈反对道,“小秋现在已经被困扰得寝食难安了,连学都没法上了!”
医生从容不迫。“这很正常,只不过是你的孩子走了极端。我相信他想法的萌发与患病中间差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错,在学校的一次体检后我才知道患上了这种病,与想法的萌发足足差了五年。对此妈妈曾无数次怀疑是学校搞的鬼,但都因缺乏证据而失败。
“你们一定找过许多医生,但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们的方法不对。”他的口气几乎和学校的心理老师一致,“他们想矫正你的这种思想,但不可能。它已经深深扎进了你的脑海,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和适应。
“为什么要叫‘伊甸园’?所谓伊甸园,就是人们想象中最美好的乌托邦。不错,我们正是要让你改变。这位同学,你最接受不了的一定是巨大的落差吧?”
我无法回答。
“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接受我们的治疗,你将会变成梦想中的样子,比那些外国人还帅气逼人。”他顿了一下,“我们使用的是肆斑科研所的最新成果,能够将患者——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优化的——心中的图景转换到脑内,再以刺激脑神经的方式将指令传送到肌肉神经,从而对患者的躯体进行优化。您要知道,当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被逐渐填补时,这种症状才会化为乌有。”
妈妈的嘴张了张,想要反驳些什么。当时的我依然不知道,这其中又隐含着一架通往真相的桥梁。可惜我再次与之失之交臂。
因为我愣住了。他的每句话都充满诱惑力,直逼我的心底。尽管硬伤无数,我却无法拒绝。一个声音在向我高喊:“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了!”不出几秒,这声音便淹没了我的全部理智。
看着我呆滞的样子,医生笑着拿出了一份合同。
面对高昂的价格,妈妈看了我一眼,我坚决地点了点头。她只是迟疑了一下——大概是爱子心切——便立刻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谢谢您的支持,治疗款额将在一星期后于您的卡上扣除。请令郎明天来这里接受治疗。”
说完,医生起身,向我微微一笑。尽管我不太理解,但他的眼神仿佛在说:
“感谢您的贡献。”
通向真相的又一环,我的理智在说。可惜那声音在进入我左耳的瞬间便从右耳被赶出。
回家后,妈妈嘱咐我,在未获得她的允许之前禁止出门。她向我唠叨着这其中的诸多疑点,像什么“‘伊甸园’是否有可能与某些机构狼狈为奸,故意让学生得怪病然后赚取高额医疗费”等一系列心底的疑问。她劝我要三思而后行,虽然她尊重我的选择,但那笔医疗费不是小数目。
我点头称是。心里波涛汹涌的我,全然不知这正是通往真相的第五环。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醒来之后,我发觉自己从未如此渴望完美。我决定听从心的召唤,趁妈妈熟睡时溜出了家。
“伊甸园”前长龙依旧,不过凭借着手中的凭证,我轻易地把百来号人甩在身后。接待我的依旧是昨天那个医生,电视机在他身后嘈杂作响。得知我的来意后,他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公安人员在肆斑科研所里查处了数十台违禁造梦机。这些将为受害者制造出一个几乎真实的梦境,并在这过程中将受害者的意识解析、上传到数据库,以供其研究精神武器。据称,现已有上千台造梦机流入市场中……”
不知说了多久,他的声音忽然停住。听到从后方传来的声音,医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急忙关上电视,脸上满是慌张。
当时的我没在乎这些——于是与通往真相的第五环擦肩而过——一心只想着让优化尽快到来。我焦急地问:“医生,手术可以开始了吗?”
医生微笑着——这个问题似乎正中他下怀——带我走进了一个似乎是手术室的地方。那里放满了类似冬眠舱的东西——长得有点像方才电视中出现的“造梦机”。那大概是巧合吧,我想,这不能成为阻止我优化的理由。其中一个敞开着的,大概是属于我的。
“进去吧,孩子。你会在里面接受优化的。”
无论从昨日的合同签署,还是从现在的手术来看,都不像是正规诊所应有的程序。但我迫不及待的心情已达到了极致。我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具躯体了!
我抱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躺进了里面。
走出“手术室”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显著的变化。医生说,这只是第一阶段的治疗,接下来会每周进行一次治疗,三周内保证消除症状。
回家后,我倒头大睡。治疗的效果立刻在其中反映出来了。我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安稳睡眠,而且醒来后也再没看到梦幻般的自己。妈妈也很惊讶,她说,我整个人都变得精神饱满了。
这一周里,除了偶尔会做一些怪梦外,我的睡眠异常稳定。在那里,我看见了一个提不起劲的自己,让我嗤之以鼻的自己。医生说,这是个过渡期,时间长了便不会再梦到这些了。
接受第二次治疗后,变化更为明显。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巨变,以往文弱的气质荡然无存。回到学校后,我第一时间冲进操场奔跑起来,不想竟刷新了学校好几项记录。在班级里,以往从不被女生悦纳的自己,竟变得异常受她们欢迎。我时常听见一些人在我耳边叹气:“早知道我也得那种怪病好了!”
医生半开玩笑地说,这还不是“完全形态”。经过最后一次治疗后的我,将优化到完美状态,症状也将完全消除。我大笑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朋友成群的光辉图景。
一天晚上,我不知怎的坠入了梦乡,那个梦出乎意料地漫长,仿佛比我所度过的一天还要漫长。我又看见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自己,令我感到恶心想吐。在梦里,妈妈问我:“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我不明白。但那个“自己”点了点头。
“后悔?!现在才后悔?那么多疑点摆在那里,我提醒了你好几次,你竟然还……竟然没看出来所谓‘优化’根本不存在,他们不过是想偷取你的意识!”
“妈妈……你可以去法院告他们……”那个怯懦的声音与我没有任何共同点——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果然是梦……吗?
“告?怎么告?他们昨天刚把钱退回来,无可指摘。除了这一点外,怎么起诉他们都没用!”她似乎因为眼前儿子的大变,而失去了理智,“你跟以前的小秋比,什么狗屁‘优化’,我看是退化吧!”
面对这一连串话,我的理智冲我大叫: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就算把那五环串起来也好啊!这不过是骗局,“伊甸园”的目的是把你的意识存储在数据库中,好进行他们的精神实验啊!优化躯体是假,篡改、盗取记忆是真!
如果我能立刻反应过来,我必将知道自己先前一直躺在“肆斑研究所”生产的违禁造梦机上做梦,必将知道现在的自己才处在现实中,也必将知道经过最后一次“治疗”后的自己,就会变成眼前这样。
可惜的是,我的心已被对完美的渴望侵吞得只剩残垣断壁。
我并不知道,这会是理智的最后一次发言;也并不知道,自己只剩下1%的意识尚未被上传到“伊甸园”电脑中,而它也会在明天被“伊甸园”设定好的意识所取代,占据我的大脑。
翌日,我迎来了最后一次治疗。我看见笑着的医生,为我感到欣慰的妈妈,几个慕名而来的追随者,还有几个看着我自愧不如的外国人。我威风凛凛地走进了手术室,躺进那个属于我的“冬眠舱”里,想象着我稍后将如何威风凛凛地走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了过来。在这里,我看见了自己。
充满美感的身体线条,匀称得无可挑剔。壮实的肌肉被包裹在西装下,坚实的轮廓若隐若现。再加上一副男人味十足的脸庞,完美无缺。同时在这里,我再没听到一个——名为“理智”的——声音在我耳边聒噪,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