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河(上) 叶凡
2014-03-20 14:26:14 哥哥出走的那刻,父亲的身影猛地罩在门前,狠狠地撂下一句:“滚!永远别回来。张家没你这样的逆子!”门砰地关上,撞击声回荡在屋内,鼓荡着我不安的心。父亲转过身来,那愤怒的眼神直盯过来,让我倒吸一口冷气。“看见没有?别学你哥那副混样,有好路不走,偏偏要走死路!”我木讷地点点头,父亲捂住心口,剧烈地喘着粗气,胡子随着脸的抽搐不断颤动着。
“爸,你没事吧?”
他毫不理会地推开我,向卧室走去。我从背后看去,第一次发现父亲显得那么苍老。他踉跄地跨过散落在光洁瓷砖上的玻璃渣,那张枯黄的照片躺在其中,上面的女人打量着他的背影,视线仿佛穿透一切,投射在某处不存在的地方。
后来有一天,我在电视上又看到哥哥。他提着氧气箱向镜头微笑,脸上不改桀骜的神色。在他背后,“向阳河”载人飞船耸立在淡蓝的天幕中,如同一个缄默的巨人,将渺小的哥哥与发射台外的世界隔绝开来。
不可思议,也理所当然,他要去火星。
在那个宁静的夜晚,哥哥突然冲进沙堆,一脚把刚堆好的沙人给踢散了。在飞扬的黄沙中,我看见他得意的脸。“在这儿堆沙子有什么意思,我们去看星星!”
咳嗽还没有停止,手就被哥哥拉着,翻过院墙一路飞奔。等到我快跑不动的时候,哥哥终于停下来,指着前面一个不大的建筑。它如同倒置的蛋壳,静静伫立在夜色中,远远看去透着一份神秘的气息。
“这是哪儿?”“里面有些镜子。像你平时看的那些星星,只能看到点点,”哥哥不顾喘气,兴奋地唧唧喳喳着,“但用那镜子,能看到星星长什么样子!”
“你怎么知道?”
“我偷偷钻进去看过!”哥哥压低声音说,“晚上这时候,人比白天的更多,咱们更好混进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哥哥,我们还是回去吧,那些镜子还是让爸爸给咱们买吧。”
“哼,软蛋,白跑这么远喊你。”哥哥凿了下我的脑袋,“真活该玩一辈子泥巴。你回去看老爹买不买。”
拗不过哥哥,我只能抓着他的手,汇入缓慢流动的人群中。后面已经没什么人了,我紧贴在前面的一对夫妇身后,随着检票口越来越近,心越跳越快。在我缩着身子要摸进检票口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肩膀上,“喂,1米5以上的全票。”
前面的夫妇诧异地看着我们,“这不是我们的小孩。”
额前一阵冷汗,我几乎要站立不住了。检票叔叔的脸凶巴巴的,“你们的家长呢?怎么放你们乱跑?”
“我……我家长……他们……”
“他们是我的朋友。今天我喊他们过来的。”
一个穿着白色棉毛衫的女孩站在身后。她一头清爽的碎发,脸上架着小小的眼镜,一副小学究的样子,可却并不显得呆板。她走过来,向我们挥挥手,“你们来得真早啊。”我看看哥哥,哥哥看看我,我们在哪里见过她吗?
他的脸柔和下来,躬下身摸摸那女孩的头,“云云,今天不在学校上晚自习吗?”
“嗯,学校今天放假。”女孩认真地点点头,“叔叔,他们等了好久了,能让一起进去吗?”
走到拐角处,我和哥哥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感谢救星,她突然回过身,“你们想逃票,是不是?”
我和哥哥顿时噎住了,哥哥急忙说:“你……你才逃票呢!”
“还装?我之前就看到你趁叔叔不注意混了进来。”女孩微微向后一跳,神情很快由嗔怒变为好奇,她情绪变化真快,就像一个转不准的魔方。
“你们是不是很穷?买不起票?”她瞪大眼睛凝视着我们,那清澈的目光满含善意。
“我们家……”哥哥不知为什么按住我,“是啊,我们家很穷。”
“那,你们也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看星星?”
“我啊,”哥哥半张了张嘴,指指我,“我就是想带我弟来看看,喜欢倒说不上。”
女孩的目光第一次投向我,不知为什么,我的脸有些红。
“你弟弟?好可爱啊!”突然她伸出手,摸了摸我头,“既然买不起票,那我就免费带你们参观参观。”
我的脸更红了。真是的,明明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里面设施虽然有些简陋,但我们看到了好多从来没看过的东西。她一路讲解着,我开始佩服起这个叫云云的女孩,不禁问:“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东西?”
“我爸爸啊,他管这里。”云云的声音多了几分骄傲,怪不得这里的工作人员好像都认识她。
“你有这么个爸爸,还真是幸运呢。”突然间哥哥冒出这么一句。我尴尬地看着哥哥,云云困惑地歪过脑袋,“幸运?”
“没什么。”哥哥摇摇头。
她终于带我们到“镜子”了,那些东西的形状都很奇怪。她跳到一个镜子前说:“你们今晚特意过来,是不是来看火星的?”
火星?似乎听过,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星星。女孩转过身,调试起那个细长的圆筒,眯着眼看了会,满意地点点头,“你们来看吧。”
他们都说这个小东西能看到星星,真的吗?我把眼睛凑上去。
哇……眼前的情景无法用语言形容。
听到我的叫声,哥哥忙抢过去看,女孩笑盈盈地说:“你们赶上的可是好时候,今天正好是冲日,一整天都可以看到最亮的火星。”
“那个白色的点是什么?”哥哥回过头问女孩。我抢回望远镜看,果然之前没注意到,那就像溅在草莓上的一点奶油。
“是极冠。”云云将手背到身后,挺起身子解说着。哥哥将手支在那个叫望远镜的东西上,脸微微仰起。他以前听老师上课都是垂着脑袋,心不在焉,甚至在下面做小动作,从未看他像现在这么认真过。“那里很偏僻,很冷,就和地球上的南北两极一样。”
“老师,我有问题。”我举手打断她的话,哥哥不耐烦地瞄了我一眼,“火星也有南极北极,那上面是不是也有很多冰块和河流?”
“不,没有。”云云摇摇头,“火星还没有发现水,只有冰。”
“有冰不就有水吗?”
“不是,大多都是二氧化碳。”她的声音弱下去,感觉像要哭的样子,“而且因为天太冷,就算有水也被冻成冰啦。”
“不!火星上是有水的,只是不在表面?暂时还没有人发现它而已。”
我们回过头。一位穿着工作服、瘦得像芦苇杆的中年人站在云云身后。他弯下腰,抱起云云,向我们露出笑容。
“你们两个都是云云的朋友吧?”
云云瞪了我们一眼,我们赶忙点头。
“老师都打电话来了。不过既然带同学来,我就不怪你半途开溜了。”叔叔刮刮云云的鼻子,转过脸对我们说,“云云不怎么跟同学相处,你们要多跟她玩啊。”
“叔叔,就是你开这家店的吗?”
“店?”云云爸爸愣了一下,扑哧一笑,“是啊,我开的这家店,只是这里不卖什么商品。”
“那卖什么?”
叔叔扶了下眼镜,神秘地说:“卖一种很飘的、摸不着的东西。叫理想,或者叫信仰。”
我们似懂非懂,只得回到前面的问题,“叔叔,你为什么确定上面有水?”
“科学这种事,不能确定。我只是相信它的存在。”叔叔叹息一声,“许多人也曾相信,也找过,但挫折让他们放弃了。”
哥哥若有所思地想了会,握着拳头说:“那叔叔你也去找吧,一定能找到的。”
“我这年纪,上火星估计是没希望喽。”他微笑着摸摸哥哥的头,“说不准,去火星上找水的,以后就是你们这些孩子呢!”
我开心地笑着,突然全身血液凝固了:楼梯口处站着一个人。
父亲发福的身体撑着一件黑色风衣,在这个洁白的大厅里,他就像一尊黑色的巨像,每走一步都让人心战。终于,他来到我们面前,凌厉地盯着我们,微微抬起手。我害怕地往哥哥身后缩了缩。哥哥挺直胸膛,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
可是父亲的手改变了方向,伸向了那个叔叔。
“犬子给你们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一如往常。
“哪里的话,他们是小孩的同学,应该的。”叔叔爽朗地笑道,“能让这些孩子接受科学知识,更喜欢上星空,也是我建这个天文馆的目的。”
父亲背过手,朝四周看了看。
“镇上也有这种地方,不错。”他话锋一转,“可我不觉得孩子有多大收益,毕竟人还是活在地上。不脚踏实地是不行的。”
笑容依然挂在叔叔脸上,可有那么一刻,我从他镜片后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轻蔑的目光,“人是活在地上,可如果不仰望星空站起来行走,还只是挂在树上的猴子。”
“呵呵,有意思,以后可以看看。”父亲拉住我们的手,转过身去,“有空的话,到寒舍坐坐。”父亲这么说着,语调却没有半点欢迎的意思。
我们不得不离开天文馆。当林肯车门关上的那刻,我看见那女孩站在门口,踮着脚尖,用力地向我们挥手告别。
父亲像一幅画,处在我们之外的世界。他总是不苟言笑,脸上的皱纹如枯树纹路般生硬。他精力充沛,永远处在飞向各地的航程之中。打开电视,我们会在频道里看到他的身影。要么是记者采访,要么是某国际商务论坛。父亲并不高大,可身上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息。我时不时模仿着父亲的举止姿态,希望能成为像他一样强大的人。可不管是电视上的父亲,还是生活中的父亲,离我都是那么遥远。
最近是个例外,这段时间,他难得带我们回故乡。当然了,这也意味着压抑的开始。
父亲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哥哥的鞋子摔到外面,咚的一声锤在我心上。“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以后再这么乱摆鞋子,你就给我一直光着脚。”
父亲躺在沙发上,他呼吸的声音很重,似乎喝了酒。哥哥抿着嘴也不回话。屋内乌云密布。每当这时,我总想悄悄缩到自己的屋里,可是紧绷的气氛让我迈不开步,更何况,父亲已经扫了我一眼。
“你自己溜出去也就算了,还带上你弟弟。”父亲解开领带,甩在一边,“我以前跟你们怎么说的?乖乖待在家里,我给你们买的玩具还不够吗?”
哥哥嘀咕:“我们不是玩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父亲呵斥道。
哥哥捏紧了外套下摆,脸转向一边。父亲的脸阴沉下来,“每次跟你说话都是这副态度,把脸转过来。”哥哥不情愿地正对父亲。父亲扬起眉毛。“什么破天文馆,以后少去跟这些穷人孩子玩。你也不看看他们的档次。”
“什么穷孩子,富孩子,人哪里是拿钱分的。你难道不是从这穷地方出来的?”
“我是从这出来的,但为什么我现在住洋房,那些亲戚还住瓦房?人要学会往上看。”父亲语重心长地说,“李董的儿子,怎么不跟他多玩玩?还有王书记的女儿,学习成绩好又有气质,人家还在学生会做干事。多跟这种同学相处,对你将来是很有帮助的。”
哥哥冷哼一声,脸上的不屑就是瞎子都能看到,“人家这么好,你干脆把他们领回家吧。这么多废话。”
父亲狠狠拍了下沙发,脸涨成紫红色,“你以为我想养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哥哥还要开口,我颤抖地拉住他的袖子,“哥,别跟爸吵了——”他踩了我一脚,骂道:“抖个屁,没骨气的东西。”爸爸呵斥道:“把气撒在弟弟头上,算什么男子汉!看来你是闲不住了,明天就跟我回去。”
哥哥不服气地走回卧室,在卧室前他停顿了一下,“说个事。”“说。”“回去我要一个望远镜。”
“一分钱没有。”
门砰地关上。父亲扭过头深深叹气,手握得指节发白。过了会,他从沙发起身,拨了拨钢琴上的地球仪。这大概是唯一能看到跟天文有关的东西,“瞬儿,过来。”我忐忑地来到父亲跟前。父亲把手搭在我肩上,掌中含着重压。
“别学你哥哥,成天不知道想什么。”他停住飞速旋转的球体,“地球很大,可在成功者面前它是很渺小的,可以完全掌控。那些不切实际的星星,有什么意义?”
犹豫了很久,我小声问:“爸爸,你经常说成功,可成功究竟是什么呢?”
本以为他能立刻给我一个答复,然而父亲却沉吟半晌,“成功……就是指绝大多数人觉得你成功,就像我,没有人会说我张实失败。”
我挠挠脑袋,“那么,成功的意思就是别人的成功吗?”
窗口透来的星光照在父亲眸子里,他微微皱眉,眼下的鱼尾纹更深了。他抬头看了看夜空,又看看我。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社会只要求一种。”父亲摸了摸我的脑袋,神色肃然,“所以要做绝大多数人,明白吗?”
一阵如海豚般高昂绵长的尖叫:“骗人!”
几年后,我们又碰面了。
“你以前说你家穷,骗人!”她指着我家喊道,这是最豪华地段的一套别墅,金灿灿的围栏后是无垠的草地。上面有几辆除草车来回穿梭。在喷水器营造的水雾后,一座连绵的城堡若隐若现,屋宇连天,庄严气派,无不显现主人的奢华。当然了,这只是父亲名下众多房产之一,还不是最大的。
我们乘电梯去了顶屋,那是我和哥哥的大本营。一路上,云云看着两边的壁画和古董,眼睛都看直了。她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一刻也不停。“这都这样了,那下面这个还不让你昏过去?”哥哥笑着按动按钮,屋顶缓缓向两边开启,露出淡紫色的天空。
“我真要昏了。”云云跳到窗口看着下方,又看看屋顶,“这地方看星星太好了!”
不愧是天文馆馆长的女儿,哥哥一拍脑袋,“我忘了件事。”他从衣橱里搬出一架望远镜,放在屋顶下方。它在夕阳下闪烁着光泽。回来之后,我们常拿它观测火星,不管看多少次,那份震撼和悸动都没有变。
“真漂亮,应该比我们馆里的要贵多了吧。”她绕着望远镜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看得好清楚!你爸对你真好。”
“他?他才不会给我们买这种东西呢,”哥哥冷哼一声,“他现在要看到望远镜,准丢出去。我自己偷偷攒钱买的。”
云姐怀疑地看着哥哥,“这么有钱还用攒钱?你就装吧。”
我替哥哥解释:“爸爸说怕我们变成纨绔子弟,对我们用钱严格控制。”
“别提那守财奴了。”哥哥躺在床上,看着猩红色的地毯,目光涣散,“有钱人其实一点不自由。如果你也有这么多钱,你能选择做什么呢?吃喝等死?”
没有一秒钟犹豫,云姐说:“把我爸的天文馆开得更大啊,让更多人愿意看星星。”
这理所当然是云姐的逻辑了。不知道为何哥哥笑得那么开心。
“这就叫傻?那还没完呢,我还有更傻的。”云姐咬着下唇,像赌气似的盯着哥哥。“我想造一艘大飞船,飞到火星上,看看上面有没有水!有水,就有生命,就有跟我们一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云姐的神色有些失落。“天文馆的事还没解决呢。”
“怎么了?”哥哥一个激灵,“天文馆出什么事了?”
“爸爸说带我来首都玩,但我知道天文馆是向银行借贷的,可现在效益不是太好。”云姐的声音轻下去,“他大概是来这寻求投资的,可谁知道找得到找不到。”
哥哥眉头舒展开来,“这样啊,看看我家能不能帮上。”
云姐感谢地说:“你家有钱,但天文馆需要投很多钱。”哥哥凑到云旁边耳语几句。
“你爸是那个实地公司的。”她的嘴微张,回过头看看哥哥。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孩子竟是世界首富之子。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是难以置信的吧?
“看什么?我脸上又没长钱。”哥哥摆摆手,“不过天文馆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你就想着火星的事吧。”
“还有我呢?”我不甘示弱地抢话。“真麻烦啊。三人行必有灯泡。”哥哥无可奈何地说,“算了,带上你。”
云姐并不买账,撅起嘴,“你们别自说自话了,吹牛谁不会。”
“谁跟你吹牛啊。”哥哥举起右手宣誓道,“我张恒从来说话都算数,要不,我就把火星水的命名权交给你。你想个名字吧。”
云姐闭上眼,脸上带着仿佛还没睡醒的朦胧。微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像托起另一团蓬松的云。在余辉的掩映下,她认真的表情特别好看,我看着有些晃神。
“那就叫它向阳河吧。”
“向阳河?”
云姐点点头,“对啊,向着太阳的河流,温暖又亮堂。这样,火星就不会那么没有生气了。我喜欢这种感觉。”
“好,那确定了。”哥哥跳上床,叉起腰,“现在我宣布,‘向阳河’计划正式实施!”
我们躲在门后,紧张地注视着董事长室内的情况。这么多年,王叔叔显得更瘦了,他盯着光洁的瓷砖,镜片后的目光不见当初的底气。
“我对你有印象,是那个开天文馆的吧。”父亲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又埋头批阅文件,“你现在认的我是谁了吗?”
“小地方的人,以前没见过世面,还见怪了。”叔叔的声音有些局促。
“一般像你这样的企业,能面见我的条件都达不到。不过,我孩子愿意帮你牵线,我也不为难。”父亲将钢笔叉进笔帽里,将手交叉立起来,“可商人总要回报的,赞助你们天文馆,对实地有什么益处呢?”
叔叔断断续续说明,手在膝盖上搓揉着。
“不好意思,实地只关注实际的利益。”爸爸举起手打断,“这些话,以前你就大概说过吧,可如果星空真是这么好,为什么仰望星空的人类,会找猴子要钱呢?”
叔叔的脸绷不住了,站起身。
“等一下,”父亲拿过笔,随手签了一张支票,扔在桌上,“你爱拿就拿去吧,算我个人的见面礼。”
叔叔不再看他得意的笑容,拂袖而去。
叔叔走的时候,我拽住他的裤子,嗫嚅着:“对不起,叔叔。”
“这怎么能怪你们呢?”叔叔弯下腰,摸摸我们的头,他笑得很勉强,“谢谢你们帮忙了。你爸爸有自己的考虑。”
“那叔叔,天文馆怎么办呢?”
“政府部门和企业都找过了,没谈拢。天文馆也不是不能维持,只是要缩减场馆和人手了。”我们几个头抬得更低了,云云像是要哭出来。
“你们别难过,人得不到才会痛苦。”叔叔叹了口气,“我选择开天文馆,且开到现在,也许不够幸运,但也不会更坏了。”
他们向我们告别。在深秋的空气中,王叔叔的身影显得那么落寞。哥哥突然向前跑几步,将手握成筒状,对着他们背影大声喊:“我会帮你们找到水的。火星上!”
云云回过头,眼中闪现一抹亮色。我胸膛里被什么力量狠狠拧了一下。这本是我们一起的约定,可她的目光没有一点投向我。仿佛地铁攒动的人流中,只有哥哥一个人。
从“奥德赛”探明火星到现在,已经过了几十年的时候,虽然期间计划不断,甚至还发射过载人飞船,但都只能算蜻蜓点水,资金及漫长反哺周期问题一直被诟病。随着人口衰退,以及利用中子材料在地幔建造居住群之后,曾经火热的探索计划逐步淡出。
还有少数人没有放弃这片玛尔斯的沃土,包括哥哥。即便在父亲强压之下,他还是坚持选择宇航工程专业,而不是父亲期望的金融。这可把父亲气坏了,可面对誓死不从的哥哥,只能达成协议,就当这是个业余爱好,回头还是要继承家业的。哥哥勉强答应了。虽然这样,那段时间谁敢在公司提起“大公子”的事,被老总听到了准没好果子吃。
矛盾终于还是在哥哥毕业的时候爆发了,哥哥说不会进公司,他要去火星实现自己的理想。
“你多大了?还理想?”爸爸青筋暴跳,“都是那什么天文馆带坏的你,现在还有什么人搞航天?新闻上都说火星没有水了,你瞎忙活什么?”
“不是没有水,只是没有发现液态水,但冰层早就获得确认了。”
“我不懂你那一套。”父亲摆摆手,“你要选航天专业,我没让你读吗?难道还要一直这么不务正业下去?”
哥哥毫不示弱,“什么叫正业?天天谈生意,谈钱就是正业?”
父亲气得火冒三丈,“没钱能养你到这么大?你还能读什么航天?你哪能住这么大的房子?”
哥哥抱胸冷哼道:“你以为这房子很大么,我觉得小得可怜。”
“这哪里小了?”父亲愕然地张开手,像要把整个世界囊入怀中,“仔细想想吧,以后什么都是你的。你可以花钱在金字塔旁建地基,也可以把屋顶修到埃菲尔铁塔上。如果你不嫌冷的话,在珠穆朗玛峰上吹一辈子风都没问题。跟我把公司接着,你爱在哪花在哪花。”
“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还有张瞬吗,你可以让他接班啊。”哥哥将手指向我。
“你做哥哥的要承担起责任。张瞬年纪这么小,能独当一面吗?”父亲气得在屋中直转圈,“今天把话说明白。你要再一意孤行,我们就彻底断绝关系!”
阳光无声地照耀对峙的父子像两块坚硬的磐石。哥哥眯起眼,“当年对着妈妈,你也是这么说的吗?”
一声响亮的巴掌,时间停滞了。
哥哥捂住脸,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脸色发紫的父亲,那神色没有愤怒,像是超脱一切的平静。他转过身,缓缓走出屋子。
我敲了敲门,一声,两声,没回应。正欲走开,门却猛地打开了。哥哥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头发和胡子纠结在一起,神情迷茫,眼中布满血丝。我吓了一跳。这没几个月,都快不认识他了。
“亏你能找到这么隐藏的地方,我找你都快走断腿了。”
哥哥欠身让我进去,刚进门我就感觉踢到什么。地上全是易拉罐和杂物,还有些未干的渍迹。我环顾四周,这里阴暗狭小,一件像样的家具没有,旮旯里一张缺角的沙发,仿佛是从垃圾堆里拾来的。沙发上一台笔记本屏幕闪烁着,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很突兀。
“你就睡这地方?真跟狗窝一样。”哥挠挠脑袋,不置可否,他借了点钱出去,过了会,只听见一个女人的争吵声,回来时他猛地摔上了门。
“就几个月没交房租,老太婆唠叨了半天。”哥哥从裤子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南京,对我伸伸下巴。“烟最近抽得有点快。”我厌恶地摇摇头。父亲从不抽烟,也严令禁止我们接触烟。哥哥看看我没说话,自顾自地点上。看msn的小窗口隐在桌面下,我缓和气氛地开玩笑:“现在还有工夫跟洋妞聊天。”
哥哥吐出一口烟,没好气地将堆在前面的网线拨开,“什么洋妞,最近联系了很多地方,国内的国外的,人员计划都置办得差不多了,就差资金。我以为最靠谱的一美国同学,他爸是个对航天感兴趣的银行家,还做过aia会员。然而你知道他怎么说的?“你竟然对这种上个世纪的事感兴趣。”他把网线捆成团,狠狠绑在沙发上。
“这帮资本家、经验主义的老顽固,”哥哥的语气半讥讽半苦涩,“他这种人,跟老爹,还有航天局那帮官僚挺适合待一起,可以组成个饭桶俱乐部。”
“哥,你能别这么说父亲吗?”我吞吞吐吐地说。哥哥斜视了我一眼,“你是来给老爹当说客的吧?”
“要这样,来的是他的保镖了。你知道爸不是那种来软的人。”我有些生气,“我是担心你,而且云姐找你好久了,你一直没打电话给她。”
哥摊开手,“好吧,谢谢你们关心。但是第一,我死也不会回家看那张臭脸,第二,这件事没见眉目,我也不会去见她。”
听着他决绝的口吻,看着粗陋的环境,我有些难过,“你现在都这样了,连房租都交不起,还死抱着火星不放吗?”
哥哥叹息一声,“你不明白它对我的意义。”
“哥,听我一句,回去吧,跟爸和好。只是为了跟云姐的约定,你没必要自己背这么多。”
“答应一个人,然后什么都不能带给她?”哥哥打断我的话,“做老总又怎么样:被困在实地的棺材里,成天面对着文件和酒宴,活在虎视眈眈的商业对手中。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过了宇航员的最好年纪,我就能躺在轮椅上,看着火星后悔?”
他起身走到窗口前,拉开窗户。
“这小屋子,阴暗得看不到阳光,可在别墅里就能看到吗?一个人心大了,再大的房子也很小,”他望着天空,用力将烟头扔出去,烟在空中悠然划过一道弧线。“没有污染的星空,才能照进真正的阳光,我要带着云的梦想活在那里。”
回头想来,那是我血液第一次那么沸腾,冲破了长久的束缚和畏惧。似乎整个人生,也就那么一次。我挺直身体,“哥,我帮你吧。”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甩甩手。“乖孩子还是算了。”
“别小瞧我。”我握起拳头,大声喊道,“你以前不是说,我们俩一起实现云姐的愿望吗?”
哥哥又重新看了我一遍,愣愣的,像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瞧,我都忘了,你也是向阳河的一成员啊。”终于他捂住肚子,哈哈笑起来,“不过,我不喜欢感觉自己在被人帮。”他伸出手来,“既然都是商人的儿子,我们来做个交易。”
“那好吧。”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刚想好交易条件。”
“向阳河”计划上马。
这项航天计划首次由政府和民间资本合作,官方的存在,无疑给势微的航天市场注入强心剂,吸引了大量公司加盟。其中一家名为“向阳河”的公司牢占主导,获得后续运输火箭的竞标胜利。但这家公司的相关讯息始终是一个迷。
这已是十多年后的事了。父亲暂时修养,再铁打的人也有不堪重负的一天。我从金融专业毕业回到了公司,替父亲临时打点公司。有时行走在格子间,看着淹没在斜阳中的高楼塔尖,思绪会飘回那个约定的傍晚。此刻哥哥正在文昌中心进行太空训练,而云儿留在老家。无论是那个傍晚,还是那些人,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那天早晨,我去父亲房间,犹豫着是否告诉他哥哥走的事,却发现父亲早已起床,着好行装。我才想起来,今天是妈妈的忌日。她走得太早,我们没有多少印象,父亲却记得深切。
外面下着小雨。我们在车上,看着“向阳河”升天的现场重播。屏幕中细长的白线,割开了蔚蓝的天空,也分开了我们的最后联系。父亲手杖支着下巴,默不作声。临了,我听到他嘟哝一句:“逆子。”然后关掉电视,不再说什么。
在翠竹环绕中,母亲的碑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我望着被雨模糊的景色,心中不知道什么感觉。父亲将花放在墓前,静静地凝视了很久。
“她喜欢这样,没有人注意。”父亲轻轻抚摸着墓碑,“墓也要最普通的,这样她才能安心。”
有关母亲的事父亲只字不提,时间长了我们也不再提起。只有小时候她抱我柔软的触感,还有淡淡香气残留在脑海中。其他都模糊了。
“爸,”我犹豫了一会,问道,“妈妈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他嘴角动了动,最后却只是摇摇头。
“回去吧。”父亲从伞下伸出手,抬起头,“我不懂,这里的水不够吗?”
“看得到吗?”
声音回荡在“大本营”中,格外明晰,像哥哥就待在身边一样,实际上我们已相隔数千万公里。
在短暂的延迟后,画面跳跃出来,我首先看到哥哥的脸,面罩上映出零频接收器的屏幕。
“这设备确实不错。”哥哥夸赞道。这是我专程请德国专家研制的通讯系统。它克服了距离平方的基本难题,保持原有信号强度。当然了,地球上只有我一人有这样的特权,家里父亲也不知道。
“对了,以后有时间,你能不能喊云云过来,我想见见她。她大概也担心我。”
有那么一刻,我内心挣扎了一下,但还是掩饰了过去,“当然了,这也算交易条件。不过我可不是专程来看你的老脸,给我看火星。”
哥哥移动界面,虽然已经通过望远镜看了无数次,但依然不如实景来得震撼:这是一片白与砖红交织的世界,白是二氧化碳雪花,红是下方饱含氧化铁的地面。哥哥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向我展示。他脚步有些僵硬,显然宇航服不是那么灵活。“小时候我们经常光着脚跑。”哥哥指着前方遍布的砾石,“在火星上可不能这么跑了,脚得跑烂。”我开怀一笑,哥哥调整到广角界面,外沿的地面由红白过渡到淡青色,与天边交际处,环绕着皑皑雪山,它们像是缄默的白头老人,透出亿万年的沧桑和厚重。
“这是在冰原,有空我给你看看奥林匹斯山。看完了,你就知道地球上什么山都是小石子。”
“你这个导游真不错。”我回味着刚才的景色,“光看这一小段,我就不用在地球上旅游了。”
“谢谢夸奖。”画面转向橙红色的天空,“这儿显现不了。但如果你用望远镜,能看到像鸟儿一般飞过的卫星。”
预定好的计划,是采用地质雷达卫星与核磁共振共同作业的方式。通过卫星向地面发射电磁波,结合核磁共振信息,更精准地对地下流体进行反演识别。他的话让我想起正题,“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找到水的痕迹吗?”
“没有,但信息已初步搜集齐全,计算机正在模拟该地区的含水层模型。”哥哥在冰原上指指点点,“一旦确定水源我们就在附近建立钻井网络。”
“找到水的可能有多大?”
“我都踩在火星上了,还怕找不着水?”脚用力踏击地面的声音,他永远那么自信,“不过这是以后讨论的事,当务之急是在南极建立永久性基地。”界面掉转过来,我看见一丛丛未完工的圆柱建筑,它们聚拢在一起,像是要抵御什么。地上的红土被风吹起,显出条条蜿蜒的小河。哥哥的身体夸张地晃了一下。
“这些完工之后,我们才敢喘口气。如果火星风暴来了可不好玩。”他一指基地旁忙碌着调度的宇航员和机器人,“不过一路都熬过来了,这些应该不算什么。”
我回味着哥哥的话,“又是半年了。”
“嗯,半年了。”哥哥点点头,语气多了份豪迈,“我们穿过陨石群,逃脱了银河系的食尸鬼,还有飞船中的种种变故。到现在为止,老天都是眷顾我们的。”他的眉头皱起来,“不过,有些前辈却不那么幸运。”
哥哥的脚步停下来,前方隐隐现出一个灰色的影子。
“那是什么?”
“太空船的残骸,我们降落时发现的,看来是很久以前的了。”哥哥的声音变得严峻,“上面几个船员都快成灰了。我查询过航天局,没有关于这艘船的资料。”
我盯着那残破的飞船,它像一具风化已久的干尸,内部被光阴镂空,只有躯壳还在火星风中顽固支撑着,不想让自己散架。
因为接收器的缘故,云活泼的身影又出现在家中。几次不巧撞见父亲,尴尬的气氛让我心慌。出乎我意料,父亲并没有露出反感的意思,甚至还会和善地笑笑,就像对待一个寻常的客户。时间久了,对这样的事我们都觉得自然了。
起先我还能跟云云聊会,聊聊天文馆,聊聊将来的想法。可我看出她心神不宁,就默默地走开,离他们远远的。即便透过房间听到那些暧昧的话语,都浑身不自在。
心底里,我觉得配得上她的,理所应当是哥哥,而不是懦弱顺从的我。我想直接将零频接收器送给她,结束这种煎熬,可这是我唯一与她接触的机会,我有时会猜测,她知道我对她的感觉吗?云不知道,她快乐的神色告诉我,她不知道。这个像从童话里出来的姑娘,并不善于体察人心。
然而渐渐的,不论是我还是云,都感觉哥哥的态度变了。
情况并没有如哥哥预计的那么乐观,即便他和愚公一样虔诚,火星依旧不动声色。
“核磁共振仪没有探测到浅层的水。大概是火星高度电磁场紊乱了信号。”哥哥站在基地前,头顶云层如同泥浆,翻腾着摧城拔寨的气息。身后宇航员无奈地看着天空,满脸疲倦和焦虑,“天气状况也越来越不好。”
“不能尝试从地下永冻层提取水吗?”
“你想到的,技术组都想过了,永冻层水含量微乎其微。”哥哥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不要忘了这艘船的名字。我们的目的不只是取水。”
向阳河,云满怀期待的脸浮现在眼前,“直说吧,我要做什么?”
“火星车钻探距离最多到10米左右。而水源估计要在永冻层下100~200米处。需要进行深层钻探,并且在断裂构造带排布高密度电阻。”他盯着我,“向阳河的荷重不够,没有携带遥感挖掘机器人,我要你立刻用运载火箭将它们送来。”
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我以为是父亲,赶忙关闭零频,打开门却发现是云。“不好意思,你们家大门开着,我不打招呼就进来了。”云探探头,“刚才是张恒吗?”
画面跳出哥哥不满的脸,“刚才怎么突然把通讯仪关了?”我指指身后的云。哥哥一摆手,“我没工夫跟你说话。”云低下头,咬住嘴唇。我看这情况,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你最近似乎有点讨厌我。”门里传来云幽幽的声音。
“没有,我最近很忙。”
云的声音又开朗起来,“那,找水的进展怎么样了?”
“你总问这个做什么?”我听出哥哥压抑着烦躁,“问了就能找到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云慌张起来,“爸爸说,我年纪也不小了。如果你回来,我们就结婚吧。”
“结婚?”突然,我听到哥哥的冷笑,“如果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还会选择我吗?”我心中咯噔一下,他到底是怎么了?“听着,作为这次航行的交易,我的股份已经全部送人了。”
云的声音透着惊讶和愤怒,“你觉得我只在乎你的钱吗?”
“那是什么?向阳河?我只是自己想找到而已。”哥哥冷冷抛下几个字,“我们分手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我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走的时候,门突然撞开了。云吃惊地看着我,脸上掩饰地挂上笑容。我的心揪起来,手却搭着她的肩,装做不知情的样子,“怎么,你跟哥吵架了?”
刚才的笑容,成了她脸上烧过的最后一把火,只留下灰烬。云倚在我怀里哭起来。
他深陷的眼窝里,觉察不到任何能称之为生气的东西。曾经高大、顽固的父亲,此刻却这样无助地蜷缩着,而困住这头猛兽的只是一张狭小的病床。窗外,绚烂的烟火照亮了整个夜空。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球拖着棕红色的烟,打着旋,消失在黑暗中,重又被新的烟火填补。一切如梦如幻,仿佛不是人间的光景。
快到春节了。虽然知道是徒劳,但我还是抬头,试图望向夜空中更深远的地方。在肉眼不及的红色小星球上,那个微小的人儿会不会也抬起头,看向我们这边呢?
“瞬儿。”
如茶叶一般卷皱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我回头,看到父亲艰难地抬起手,叫我每个台都调下,“怎么全是关于春晚的新闻,没有关于……”他犹豫了下,声音含糊,“外星……”
父亲也在想哥哥的事……执拗的他一直不说。我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了,“向阳河”也许早被公众淡忘了。“爸,别找了,您需要静养。”
父亲失落地躺回去,把头转向窗外。本该团聚的日子,有个人却没有在这里。管家送来粥,我吹了吹喂给父亲。“公司的业务很繁重吧?”
我点点头,“确实有些累,但还能习惯。我不会给您丢脸。”
父亲拍拍我的肩,手轻飘飘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实在不想你这么年轻,就把担子压在你身上。”
“爸,我没事的。快休养好身体,实地还等着你回去呢。”
“我这身体,估计是难了。”父亲咳嗽了两声,一点粥从嘴角溢出来,“但是,这毕竟是我一生的心血,交给你这个孩子,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啊。”
我帮他擦干嘴。“父亲,您不要多想了,更何况,还有叔叔伯伯们帮助我。”
“他们?帮助?”父亲的声音很沉稳,“你和他们一起瞒着我吧,听说你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烧得有点大啊。”
勺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送去。
“我是想您安心修养,所以没有请示您就擅做决定。但既然负责决策,我觉得公司开销很多在冗余机构上,不如抽出部分,用于推广慈善及科技事业。这样对于实地公司的媒体影响和公众形象,是有极大帮助的。”
“如果只是革新策略还好。”父亲慢慢地直起身来,将脸转向我,“我虽然老了,但还没瞎。全球商务资料花些功夫还是能查到的:赞助火星计划的‘向阳河’公司根本没有实体,只是一个空头账户。实际上的资金,来自实地集团内部。”
清亮的碰撞声回荡在整个病房,我慌乱地收拾满地残羹。
“没想到你也学会暗渡陈仓了。”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但我能感受到他盯着我,那种锐利和压迫感,即便是重病后也不减半分,“看来你更听你哥的话。”
“爸,这事跟哥没关系,都是我自己。”
父亲摆摆手,慢慢躺回枕头中,“管了一辈子了,我管不动了。”
这不像是他的态度,过了许久,看着我愣神的样子,父亲说:“你觉得我会骂你一顿,让你哥的计划无法继续下去?”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父亲露出一丝微笑,“傻孩子,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你哥连天都上不了,还用等到现在才问你?”
我僵立在原地,原来父亲早知道这一切。可是,这又为什么。
“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父亲睁开眼,又一阵烟花,照出父亲眸子里捉摸不透的神色。“你母亲也是宇航员。”
我被紧紧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直到许久没有声音,我才意识到父亲讲完了。真相的余韵还在一波波冲来,让人脑中空白。
我握紧扶手,压低声音:“就是说,母亲是死于火星探索。”
“是的,因为计算失误,火箭不能够及时变轨,永远回不来了。”父亲呢喃着,捂住脸。“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你哥……”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再说什么。那艘坠毁飞船的样子,铺天盖地压入脑中。穿着宇航服的母亲形象,不自觉跟哥哥重合了。那一刻,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直厌恶太空。
父亲缓缓情绪说:“瞬儿,你欺骗了我,我不想去追究什么,但我刚才说实话了,现在你必须也跟我说真话。”
不知又要问什么胆战心惊的问题,我苦笑一下,“这算是商人间的交易吗?”
“现在我只是你的爸爸。”他一字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王云?”
那一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父亲真是精明得可怕。从未跟任何人袒露过的心事,都被他生生地挖掘出来。
“是,还是不是?”
过了半晌,我终于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是的。”
“那个天文馆的人,他跟我谈过了。女孩的青春就这么快,王云年纪也不小了。他希望她女儿有个好的归属。”父亲难得笑了一下,“以前我太顽固了,其实嫁给谁,都是张家的媳妇吧。”
我想到王叔叔那消瘦的脸,他最终还是回头求爸爸了。“哥哥他……我……云姐……”
“你哥哥早跟她分手了,我知道的。”父亲的话语在我此刻听来,“追求你喜欢的人,没有错,而且那件事跟你没关系。”
“可是哥……”
“别想你那哥了。”父亲的脸拉下来,“你哥哥除了自己的理想,对其他人都不负责。他真会在乎那个王云吗?”他拉住我的手,眼神是那么真挚,“我希望在我走之前,看到你成家立业,明白吗?”
我回了趟老家。本来不大的天文馆小了更多。
我在馆长室找到了云。她双手合在膝盖上,眼睛落寞地盯着办公桌发呆。云扎着辫子。工作服让她完全显不出以前活泼的样子。看到我云有些惊讶,“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来了。”
“你现在是馆长了?”
“父亲老了。”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有些心疼。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和馆长这个词怎么也联系不上。
“看来,我们都算是子承父业呢。”我们在下面食堂吃饭。此时是就餐的时候,食堂里却很冷清。“很多人走了。”她看着周围空落落的桌子,“也怪不了他们,馆里发不起工资。现在门票打低价,都没什么人来看。”
我低下头吃饭,父亲说人是会回到现实的。这么多年,活在现实的我,心中却一直抵触这句话。因为有云这样爱做梦的女孩,还有哥哥这个披荆斩棘的理想者,我以为他们就是我的梦。可梦不得不醒来啊!
“上次,谢谢了。”那声音轻得听不见。
“没事。”我故作镇静地尝了口菜,真可口,“张恒不知道发什么神经。”
“对了,你哥怎么样了?”
“这菜好咸。”我差点吐出来,“水源还没找到,也许很长时间都找不到。”
“这不要紧,我是问他还好吗——”
“对了,你有没有考虑,这个天文馆该怎么办?”我打断她的话。
云眼中的关切消失了,筷子搅着盘底。“这是爸爸的心血,我希望把它开得更大,可现在看来……”
云咬住嘴唇。我有些后悔了,为什么不能说些开心的话题呢?她的眼睛空洞、灰暗,如同一口深井见不到底。我想起那时候,她曾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说过同样的话。可那时,她眼里闪烁的是希望。我突然产生抱住她的冲动,想把她的镣铐打开,把那该死的责任感统统扔到窗外,哪怕我丢掉公司,与她一起亡命天涯。但我只是深吸一口气,“要不考虑下,搬到我那里。”
她停下筷子,抬起头。
“不,我是说把馆搬到首都。这里没有发展前景。”我真诚地说,“公司正在进行公益赞助促销,这样的中小型企业是符合赞助条件的。实地会为你们制定更详尽的经营策略,更好地发展市场关系。”
她拢了拢额前凌乱的刘海,浅浅笑了下,“谢谢你帮忙,不过……”
“不要觉得我在帮你,这是商业策略。”不管什么话,都不想让她说下去,“你就把这当成我们小时候那样,叫合伙。”我停顿了一下,“当然了,这天文馆还是你自己的,名字也由你定。”
“再来个‘向阳’天文台吗?”她说,我们都笑了。然后,长久的沉默。
“让我再想想吧。”
云送我出去,站在门口挥手道别,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夜晚,她就一直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仰在驾驶座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心里话到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满足了,抬头看看星空,城市里看不到这样澄澈的星星了。我感到心安,闭上了眼。
云说:“你哥怎么样了?”
嫉妒莫名滋长。哥哥,你给她一个承诺,我也给了她一个,算平手了吧,何况我比你离她更近。可我们却始终像隔着什么。
记得王叔叔说:人得不到才会痛苦。能选择的也许不是最好,但不会更坏了。
这么多年我选择了什么?又在窥伺什么?也许不仅仅是家业和云那么简单。我烦躁地开动车子。后视镜里的天文馆越来越小,直到沉入夜色中。
父亲头深深地陷进天鹅绒里,通过鼻饲艰难地吸进空气。他正在走向生命终点,而我却无能为力。窗外的烟花不知疲倦地放着,只能徒增伤感。父亲哆嗦着发白的嘴皮,想要说什么。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是把精力完全投在现实中的人,她是一个活在梦里的人。这大概就是我爱上她的原因。”
父亲停顿了很久,说话要用去全部力气,“也许,这是注定我们分道扬镳的原因。”
“哥哥去火星,他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没有告诉过他。”父亲摇摇头,“只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吧。他们都太顽固了,除了火星什么都吸引不了他们。”
眼前一片模糊。他从黑发变成白发,从伟岸变得垂老。可不苟言笑的父亲,心中汹涌的情感却始终未变啊。我抹去眼泪,掉过头,“我把哥喊回来。”
手被拉住了。
“算了,你哥翅膀硬了,随他去了。这是他们的梦。”父亲微微一笑,但我看出他笑得多么艰难,“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多失败的男人,我拴不住那娘俩。”
我低下头,虽然父亲表面上一直训斥着哥哥,可真正看重的也是他。大概爱之深,才会恨之切吧。难以言明的情感交织在我心中。从头到尾,我只是一个影子。没有遗传母亲性格的我,不知道该感到愧疚,还是庆幸。
但不管怎样,我必须跟哥哥摊牌了。
我刚打开空频通讯仪,愤怒的吼声立刻响彻房间。
“我等你好长时间了。运输火箭呢?怎么还没过来?”
我淡淡地说:“返回地球的弹射窗口的时间,在下个月。”
“什么意思?”哥哥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前面的问题,“我问你运输火箭呢?”
“认命吧,哥。”我深吸一口气,“火星上没有水,给我回来。”
“你怎么语气跟老爹一样,命令你哥?”哥哥愣了一下,语气柔和起来,“正是发现水源的节骨眼上,别孩子气好不好。”
“爸爸要不行了!”这是第一次,我对哥哥吼叫,突然发现直面他并不那么困难。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哥哥终于开口了,“不是有你么,你照看他就好了。”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屏幕,“你说的是人话吗?爸爸都快走了,你还是不肯原谅他吗?”
“什么叫不原谅?我从来没恨过他。”哥哥的语气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我们从根本上是两种人。”
一股气翻腾上来,我按捺不住地吼起来:“什么两种人啊,你是爸爸的亲生儿子,怎么会不同?难道不知道他从心底里,是希望你好的吗?”我一拳打在屏幕上,“他其实早知道我资助你的事,但一直没说,他是为什么?”
哥哥背过脸,而后他转头重新面对屏幕,眼睛似乎有点红,“找到河的那天,我就回来。”
“可爸等不了!”我声嘶力竭。
哥哥闭上眼,“现在是找水的关键时期,也许回来,我再没有机会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也许人类也不会有了。告诉他,原谅我。”
是你逼我狠心的,我深吸一口气,放慢语速。就好像在生意场上平静地对买家宣读条件。
“张恒,你很清楚,向阳河公司的全部股权在我手里。从现在开始,向阳河公司撤资清算。不会有运输船来,也不会有什么遥感挖掘机器人,你自己挖去吧。”第一次说谎不那么脸红,“另外,我跟阿云要结婚了,如果乐意,你可以在火星上为我们祝福。”
哥哥眼中闪过一丝顿悟的神色,他低声笑笑:“好吧。我应该注意到的。”
“刚看望远镜的时候,我觉得火星和地球,就像红色的哥哥,蓝色的弟弟。”他蹲下身抚摸着赤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注定是不同的。”
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心,我想找些话留下余地。可如同告别一般,频道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就算死了,骨灰也会留在火星。”
这一天,我将成为这颗星球最大垄断企业的当家人。
我推开门,会议室的灯光刺过来,让我感到眩晕。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无法直视这种财富、权力的光芒吧,但我就身在这种光芒中。我深吸一口气,踱步走向最中央的那个座席,如一个国王在万众瞩目中缓缓走上他的王位。
当律师宣读我就任董事会主席的那刻,我突然看到父亲,他就坐在我对面的那张桌上,严肃而慈爱地看着我。他轻轻地鼓着掌。“实地就交给你了。”
父亲消失了,我听到如潮的掌声和欢呼。我知道,掌声背后有很多人是轻蔑的,甚至是仇视的。但我毫不在意。接受了哥哥转让的全部股份,我成为最大股东,更何况我是父亲钦点的继承人。一切顺理成章。
父亲,我成了您所期望的绝大多数人了。我可以花钱在金字塔旁建地基,可以把屋顶修到埃菲尔铁塔上,我能掌握这个星球上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我感到一无所有呢?
火星不属于我。阿云,大概也不属于我吧。
在喧嚣声中,空虚显得越发强烈。大概这一生,我将被捆在董事长的椅子上了。我仿佛新生儿恐惧地打量着四周:光明敞亮的会议室暗下去,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感到狭小窒息。我闭上眼。哥哥,哥哥。你的向阳河会找到吗?
这时,助手不合时宜地冲进来,他说航天局有来电。
妈妈,既然你在火星上,保佑哥哥吧。
弹尽粮绝的哥哥,真的决定自己深入地质带,当他附在岩壁上安装高密度电阻时,火星尘暴突然到来,外部的通讯和缆绳设备均被摧毁,火星基地彻底与哥哥失去了联系。看着地面监测站如无头苍蝇般的人员,我突然想到了零频通讯仪。
我和云颤颤巍巍地打开零频,嘀嘀两声,在长久的寂静之后,我们听到轻微的喘息。他真的还随身带着。
“恒!你没事吧?”云捂住嘴,泪从眼角滑落。
“是云吗?呵呵。”哥哥的面罩上布满石屑,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通讯仪的荧光照着他苍白的脸,“我还活着,倒塌的岩层顶在上面,阻住了被风吹下的碎石。”
我激动得紧握着通讯仪,“哥,坚持会,过会救援人员会来的。”
哥哥苦笑道:“不用了,氧气瓶砸破了,而备用氧气也快没有了。”
云小声地啜泣起来。我闭上眼。
“我的时间不多,但你们都在这,太好了。”哥哥断断续续说着,“云,你知道火星上的石头都被氧化成红色了。来火星那天,我捡到一块石头,特别像心,血红血红的。我这人不善于表达,也无法向你承诺什么。但我想,如果我凯旋归来,把这块石头交给你的时候,你脸上的笑容会多美。但后来,尤其是找不到水的时候,我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能不能把那条向阳河带给你。真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
云早已泣不成声,“傻瓜,我不需要什么石头,也不要什么向阳河了,你快回来吧。”
“看来不太可能了。”哥哥苦笑一下,将头转向我,“弟,哥能来火星,谢谢你了。”
“别说了,都是我。”我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着。内疚几乎要将我淹没。
“别自责。王叔叔说,能选择已经满足了。”我听见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哥哥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每个字,“好好对云,她嫁给你这样踏实的人,会幸福的。”
然后我听到通讯仪掉落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云撕心裂肺的哭声,然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只看见那个宁静的夜晚,哥哥拉住我的手说:“走,我们去看星星。”
信号中断。
云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我身心疲惫,想辞去董事长职位。其实将重任交给他人,对我对集团都是好事。可每当这时,父亲期待的面容就会闪过脑海。我自小活在规则之中,勇气大概只残存在梦中了。我给天文馆捐了一大笔钱,并恢复对火星基地的赞助,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随运输船去了火星,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位是实地公司的总裁,也是张恒先生的弟弟张瞬先生。就是在他的资助下,计划才能坚持到现在。”代理指令长介绍道。
周围人露出钦佩的目光,围上来握手安慰。灵魂从头顶抽离出来,愤怒而无力地打量着自己。曾经将哥哥送上了绞刑台,又抽掉了他脚下的挡板的我,如今却站在这里微笑致意,这家伙,多么的虚伪可笑啊。
指令长带我到一处房间,按动按钮,随着密闭气流的嘶嘶声,骨灰盒呈现在眼前。我颤抖着伸过手去,触碰到盒子时,我才第一次对哥哥的死产生实感。痛猝不及防地刺进骨髓里。我紧紧地抱住盒子。它那么轻,又那么重。
“对了,一个自称张先生妻子的女人联系地面监控中心,希望领取骨灰。”站长突然想起什么,“可后来又没什么音讯了。你知道这回事吗,张董?”
我有些愕然,眼前浮现出她憔悴的面容,却没有问下去。我想我们之间,注定是不会再见面了吧。
我谢绝了站长的送别,一个人走出基地。
云团流转,沙砾无言,橙红色的天幕被地平线紧紧绷住,呈现极富层次的美感。我轻盈地奔跑着,好像回到了儿时与哥哥嬉戏玩闹的情景。头顶的星星也调皮地一上一下晃动。这里没有沉重的引力,也没有虚荣、贪欲、规则,在这壮美而静谧的世界里,我跃上一处高坡,拿出骨灰盒。
这是一个失败者的墓碑,里面的人一无所得,无人所知。但就算这样,他绝不想待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于是我抖动手腕,骨灰飘洒开来,在火星的余晖里微微泛着光,我想象着它们落在同样波光嶙鳞的河上,那条河穿过丘陵,绕过高坡,延伸向前方的蓝色之地。上面的人们偶尔会抬头看看夜空,但还是重新低下头,回到现实的温暖和庸碌之中。
但哥哥和他们,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对他而言,幸福是能不受束缚地奔走在阳光下。这样,我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了:骨灰会一直在火星风中旅行,寻找理想中的那条河;就算河永远找不到,就算河根本不存在;世上注定有人会为触碰不到的景色跋涉在黑暗中。对他们而言,有自由的地方,哪里都是阳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