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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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选择 杨 颖
2014-07-01 17:49:37 露西一直认为，她的未婚夫爱德华体内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恶魔。
她是在六岁那年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的。
那天，她跟父母去气势宏伟的坎斯城堡参加宴会，第一次见到了九岁的爱德华，那个面孔像天使、性格像恶魔的小子。第一次见面，他就抢走了她心爱的芭比娃娃，把它的头拧了下来，身子丢在地上踩得稀烂。趁她为娃娃痛哭的时候，又扯下她束发的缎带，把她美丽的卷发弄得乱七八糟，还用她从未听过的恶毒的话骂她。若不是爱德华的母亲，一位优雅的伯爵夫人及时出现阻止了他，露西不知道这个小恶魔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真抱歉，爱德华被宠坏了。”伯爵夫人充满歉意地说。
伯爵去世得早，据说是去火星上的ec基地洽谈一笔采矿生意时，飞行器失事而遇难，连遗骸都没有找到。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管住顽劣的爱德华了。
露西的家族和爱德华家族是世交，露西的妈妈跟伯爵夫人又是感情极好的闺蜜，所以两个家族的联姻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但露西一点也不喜欢爱德华，趁父母跟伯爵夫人寒暄之际，她悄悄溜进了城堡的花园里。
坎斯城堡有一个占地甚广又非常美丽的花园，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停在一朵芳香四溢的郁金香上，蝴蝶翅膀上有奇异的花纹，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她情不自禁想抓住它，刚伸出手，旁边就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别伤害它！”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便看到了爱德华，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下了繁复的礼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却显得说不出的干净、清爽、阳光！
完全是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气质。
傲慢和暴戾似乎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的眼眸清澈，像小鹿一样和善。
那只被他救下的蝴蝶扇动着翅膀，晃悠悠地飞到他手上，竟然停下一动不动，像是在舒服地小憩。她惊讶极了，忘了自己刚刚才发誓再也不跟他说话，好奇地问：“它怎么不怕你？”
“它叫伊莎贝拉，是我的朋友。”
“伊莎贝拉？你给它取的名字？”
“不，是书上写的。它是以19世纪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的名字来命名的，被誉为全欧洲最美丽、最罕见的蝴蝶，传说只要见到‘伊莎贝拉’，向她许愿，她便会将愿望带上天堂，令你美梦成真。
“你知道得真多！”露西惊叹地说。
男孩腼腆地低下头说：“反正——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就去书房看看书，没人跟我玩，我就和‘伊莎贝拉’一起玩。”
男孩的声音流露出深深的寂寞，露西的心里突然有点难受，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真的？”男孩惊喜地抬头，灿烂的笑容在他脸上像大丽花一样徐徐开放，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金色的光圈里。
那一刻，露西相信自己看到了——天使！
从那以后，露西渐渐发现，城堡里的爱德华和花园里的爱德华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恶魔和天使一样不同。如果不是他俩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脸上一颗痣的位置都完全相同，露西真会疑心他们是两个人了。
每次去坎斯城堡，露西都会找个借口溜到花园，跟天使爱德华聊聊天。他们的朋友越来越多，除了“伊莎贝拉”，还有爱织网的蜘蛛洛森，有着动听歌喉的云雀珍妮，有漂亮斑点的瓢虫杰克……爱德华总是懂得那么多，就像一部小百科全书，露西越来越崇拜他了。花园的时光带着阳光和花草的芳香，就像最美丽的书签，夹在露西童年的记忆中。
然而有时候，愉快的气氛却会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仆人打破。
“你怎么又偷偷溜出来了！”仆人总是毫不客气地训斥爱德华，然后用力拧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走，而爱德华也从不反抗，只是用温和的眼睛歉意地看露西一眼，就乖乖地跟仆人走了，只剩下一脸惊诧的露西。她怎么也想不通，爱德华怎么会对仆人如此顺从。就在刚才，她还在城堡里看见爱德华像头竖毛狮子一样对管家大发雷霆，还拿烟灰缸把对方的头砸得鲜血直流，跟现在温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一切的谜底都在爱德华十岁生日宴会上被揭开了。
露西和父母也应邀参加了这次宴会。她总觉得盛装下的爱德华跟往常有些不一样。他没有像以前每次参加宴会那样显得不耐烦，或者傲慢地打量宾客，露出想要戏弄别人时那种邪恶而充满算计的目光。
相反，今晚的他显得意外的腼腆和——不安！
当管家把他带到宾客面前时，他下意识地后退，似乎随时准备拔腿而逃似的。就在这时，伯爵夫人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并在他额头慈爱地落下一吻，“哦，我亲爱的孩子！”热烈而充满感情的声音令他突然停下了后退的脚步，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眼中闪着激动和快乐的泪光，好像是第一次得到母亲的拥抱和亲吻一样，整个人都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骗子！”就在这时，一声怒骂震动了大厅，众人惊讶地看到，另一个爱德华从华丽的旋转扶梯上噔噔噔地跑下来，用力给了先前那个爱德华一耳光，然后又暴怒地冲他拳打脚踢，恶狠狠地骂道，“叫你冒充我，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骗子，低贱肮脏的狗！看我不打死你！”
伯爵夫人震惊地捂着胸口，看样子快要晕倒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叫道：“快，快拦住他！”
几个仆人急忙上前，抱住了愤怒的爱德华。管家苦着脸，不知所措地请罪说：“宴会前爱德华少爷又躲起来了，我们到处找，才在书房找到了他。虽然他一直说自己不是，但我以为他是不想参加宴会才找的借口，所以……夫人，一切都是我的错，请您责罚，也请您——放过那可怜的孩子吧！”
“放过？”被抱住的爱德华突然咆哮道，“你竟然还敢帮这个怪物说话！它只是个复制人，一条低贱的爬虫，一个没脑子的白痴！你们为什么全都帮着他、护着他？我一定要把它销毁、销毁，彻底销毁——”
爱德华疯狂的叫声在大厅里回荡，露西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复制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顾不上思索，看见自己的朋友被打得口鼻流血，她心里难受极了，哭着跑上去，掏出手绢为他擦掉脸上的血污。他感激地看着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的心瞬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得生疼，流泪说：“你不需要道歉，无论你是谁，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场宴会不欢而散。回家的路上，在露西的一再追问下，妈妈终于告诉了她关于复制人的事。
原来，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人们已经掌握了提取人体dna细胞，并复制一个完全相同的人体的技术。只是复制人的成本相当高昂，只有极少数富豪才能享用这一技术，其中就包括爱德华和露西的家族。
复制人会一直安放在培养皿中，只要原主人的身体器官出现了问题，就从复制人身上提取相应的器官，移植到原主身上，这样就可以避免器官的排斥反应。只是这一过程对复制人来说十分残忍，所以在创造复制人的过程中，就已经运用先进的手段，破坏了dna中控制意识的细胞，从而能够保证复制人永远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只是充当提供器官的工具。
“可是爱德华的复制人明明有意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大概是在复制的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没能毁掉他的意识细胞，反而让他发育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伯爵夫人知道这一点后，也十分震惊。根据法律，复制人不允许拥有人的权利，而且可以被随时销毁。但是面对跟自己儿子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更加温顺乖巧的复制人，伯爵夫人怎么也不忍心，只好小心翼翼地藏着他，尽量避免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想到今晚却出了这样的事……”
“妈妈，那他怎么办？爱德华会不会真的把他销毁？哦，那实在太可怕了！请您一定要帮帮他！”露西扯着妈妈的衣袖，苦苦哀求着。
妈妈叹了口气，说：“根据法律，复制人归他身体的原主人所有，只有原主人才有处置复制人的权利，其他人是无权干涉的。”
“可是妈妈——”
“露西，”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别忘了他只是一个复制人！你应该跟爱德华做朋友，而不是跟一个连人的权利都没有的复制人！”
“他虽然是复制人，但他是天使，而爱德华只是个恶魔！恶魔！”露西涨红了脸大叫道。
这时她们乘坐的蝶形飞行器已经停在了自家庄园外巨大的停机场上，舱门自动滑开，露气生气地拂开妈妈伸过来的手，跳下飞行器，哭着跑开了。
自从复制人的身份曝光后，露西再也没有在坎斯城堡看到过天使爱德华。经过锲而不舍的打听，一个仆人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复制人被关在了地下室里，爱德华少爷不准他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否则就要毁掉他。
露西心里难过极了，趁仆人不备，偷了地下室的钥匙看望她的朋友。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借着一盏昏黄的灯，她看到了浑身伤痕的天使爱德华，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露西，你怎么来了？”对方眼中闪出惊喜的光芒，声音却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是不是爱德华干的？”露西又是心痛，又是气愤。看来仆人说的都是真的，爱德华经常溜到地下室来，殴打折磨她的朋友。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眼中的光芒突然暗淡下去，绝望无助的模样令露西越发难过，不知打哪儿来了一股劲，她一把扶起对方，咬牙说：“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两人还没跑出城堡，就被爱德华拦住了。爱德华手里拿着“嗞嗞”作响的电鞭，脸上露出跟他年龄绝不相称的凶狠，冲着复制人劈头就是一鞭，骂道：“你敢逃出去，我就活活打死你！”
露西吓得大哭起来，若不是伯爵夫人突然出现，复制人恐怕就被活活打死了。伯爵夫人叫仆人拦住了爱德华，看到复制人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惨状，一向温柔的夫人难得的发怒了，她神色严厉地训斥了爱德华一顿，然后说：“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安德鲁，不准你再打骂他，否则我就会狠狠地惩罚你！”
“不，我才不要这个怪物做我的弟弟！”爱德华像头暴怒的野兽一样大吼大叫，抱住他的仆人咬得鲜血淋漓，最后伯爵夫人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耳光，把他彻底打懵了。
“你太令我失望了！如果你能有安德鲁十分之一的乖巧，那么我也会感到高兴。可是现在，你的顽劣已经令周围的人无法忍受，我必须对你严加管束，否则你将来就会成为爱德华家族的耻辱！”
伯爵夫人终于下决心不再对爱德华放任自流，关了他三天禁闭后，又强令他向安德鲁道歉。
害怕再受到惩罚的爱德华，不得不接纳了这个复制人为自己的弟弟，但露西每次看见他望着安德鲁的目光，心里都会升起一股寒意。
那样怨毒的目光，就像暂时冬眠的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射出来咬住人的喉咙，放出致命的毒液！
转眼十年过去了，外貌相同的两棵树苗，终于长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棵大树。
爱德华成了远近闻名的花花公子，赌场的常客，而他暴戾的脾气也跟他的风流逸事一样出名。安德鲁则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孝顺儿子，自律守礼的少年绅士，他温和的性格和他天使般的外貌一样令人喜爱。
伯爵夫人不止一次跟露西说：“如果安德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露西告诉她：“虽然安德鲁是复制人，但他身上流着爱德华家族的血，他完全有资格做您的儿子。”
听了露西的话，伯爵夫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终于有一天，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伯爵夫人不知怎么竟从高高的楼梯上摔下来，内脏大量破裂出血，急需进行器官移植。她原本也有属于自己的复制人，然而医生却震惊地发现，放置复制人的培养皿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裂了条缝，培养液全都漏光了，里面的复制人已经死亡。匆忙之下，医生不得不使用他人捐赠的器官，然而手术并不成功，因为出现了严重的排异现象，移植的器官很快衰竭，夫人只醒来一次，就永远离开了人世。
伯爵夫人清醒的时候，只有露西守在她身边，爱德华不知又跑到哪儿花天酒地去了。这个冷血的畜生，自己母亲生命垂危，他竟没来看过一眼，露西心里充满了愤怒，但为了不让伯爵夫人伤心，她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看着伯爵夫人移动着原本美丽、如今已变得无神的双眼，吃力地寻找着什么，露西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强作欢颜安慰对方道：“爱德华找医生询问您的病情去了，一会儿就来。”
“不，不是找他……”伯爵夫人微微皱眉，问，“安德鲁呢，他怎么样了？爱德华有没有对他……”
“他在家里，很好，您放心吧！”露西迟疑了一下，还是撒了个谎。自从夫人出事以后，爱德华就把安德鲁关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见他。
伯爵夫人仔细看着她的神情，突然说：“可怜的孩子，别骗我了，我知道爱德华一定不会放过他。他恨那个孩子，也恨我，日复一日的仇恨，早已经令他变得疯狂。”
“不，不是的，爱德华他——”宽慰的话还未说完，露西的手就被伯爵夫人紧紧抓住，后者用含泪的眼睛哀求她，“露西，请你一定要帮帮他，帮帮安德鲁！”
露西心中一阵悸动，突然吸了口气，艰难地问：“安德鲁和爱德华，如果只能选一个，您——会选谁？”
伯爵夫人的眼睛瞬间变得茫然，监控仪显示她的脑电波在剧烈地颤动。
“每一位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天使，而不是恶魔。”
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伯爵夫人去世后，露西正沉浸在悲痛中，手腕上的通讯器突然响了，管家的立体投影出现在病房里，他一脸焦急地说：“露西小姐，爱德华少爷和安德鲁打起来了，您快回来看看吧!”
露西急忙通过医院的传送系统飞快赶回城堡，这时两个男人的战争已经分了胜负，爱德华被揍得满脸鲜血，但手里却拿着最新款的镭射激光枪，枪口恶狠狠地指着手无寸铁的安德鲁。
“爱德华，你在干什么？快把枪放下！”露西惊恐地叫道。
爱德华冷笑一声，不但没把枪放下，反而扳开了控制开关，食指紧紧按在发射键上，只要一用力，就能射出可怕的激光束，对安德鲁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
露西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情急之下叫道：“爱德华，你母亲去世了，她最后的遗言，就是叫你不要伤害安德鲁！”
听说伯爵夫人死了，安德鲁浑身一震，脸上刹时露出无可抑制的悲痛和愤怒。
“是你杀害了妈妈！”他指着爱德华，浑身发抖地说，“我亲眼看见，是你把她推下了楼梯！”
爱德华一愣，随即又疯狂大笑道：“是我又怎样？我还破坏了她的复制人，让她没有器官可以移植，我就是要让她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可是你的母亲啊！”露西浑身发冷，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母亲？”爱德华咬牙切齿，面孔几乎扭曲得变形，“在她心里，早就没有我这个儿子！明明我才是爱德华家的继承人，她凭什么要把家产分给那个复制人一半，还要我管他叫弟弟？他只是个冒牌货，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冷血的畜生！”露西怒不可遏地骂道，为善良的伯爵夫人感到深深的悲哀。
爱德华突然调转枪口对准她，面目狰狞地说：“我知道，你跟那个疯女人一样，眼里只有这个冒牌货。我这就成全你们，让你们三个到天堂去做伴！”
他狞笑着，狠狠按下了发射器。
“不！”安德鲁大叫着冲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激光束。
“唔——”他捂着胸口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趁爱德华发愣的一瞬间，露西操起一个古董花瓶狠狠砸在他的头上，爱德华被砸昏在地。露西哭着跑到安德鲁身边，鲜血从他胸口不断地冒出来。就在这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抱着急救箱跑了过来，露西恢复了理智，从急救箱中拿出治疗仪，在安德鲁胸口喷了一些特殊的药剂，鲜血立刻止住了，伤口也开始愈合。
但是激光束何等厉害，这一枪已经使心脏受到了极大损伤，无法像一般伤口那样完全复原。
“看来得做移植手术才行。”管家忧心忡忡地说。
露西心中一震，突然有什么念头瞬间划过脑海，她咬了咬唇，轻声问：“天使和恶魔，你想选择哪一个？”
得到管家的肯定答复后，露西冷静地拨通了私人医生的电话，“是奥罗医生吗？我是露西。真是太糟糕了，爱德华擦拭枪支时不慎走火，他被打中了，好像是心脏……是，我已经做了紧急处理，暂时应该没事……恐怕需要移植，复制人已经准备好了，请你马上来为他做手术。”
十分钟后，奥罗医生带着几个助手飞速赶到。爱德华和安德鲁都被安置在城堡的医疗室里，这里有各种先进而精密的治疗仪器，不逊于世上任何一所医院。
露西已经给爱德华注射了麻醉药，防止他中途醒来。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被摘去器官的复制人按照规定处理掉了。
在伯爵夫人的葬礼上，已经康复的爱德华含着悲痛的泪水，为他深爱的母亲献上了一束美丽的百合。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小鹿一样温和的眼睛，散发着宛如天使一样纯洁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