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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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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列车,生死之歌 林明萱

2014-10-30 11:13:57
    光走一年的距离是9.47x1012千米。
    伊卡洛斯号的速度是光速的十五分之一,我驾驶它在宇宙间航行已经超过十五年了。扣除停泊以及休假的时间,里程数大概已经超过一光年即9.47x1012千米了吧!
    诸君或许已经注意到我用“航行”、“停泊”来描述伊卡洛斯号——这列在星河轨道上高速飞行的宇宙列车。并不是我用字含糊草率,如果您曾有过在宇宙间航行的经验,一定能明白我如此描述的理由——搭乘宇宙列车的感觉,与其说是行进,不如说是漂浮。
    是的,就是漂浮。
    在无垠的宇宙间,漆黑的星轨让漆黑的苍穹吞噬,你看不见自己行进的轨道,只能看见无数星体在你身边漂浮。漂浮,仿佛一盏又一盏让钢丝悬于幕间的灯,在宇宙寂静的风声里轻荡。
    有时你甚至会觉得星星与你只是咫尺之间,于是想把头探出窗外、想伸手去碰它。
    但那只是幻觉而已,列车轨道与诸星轨道之间的距离最短也有三十万千米。也就是说,若将伊卡洛斯号也当作宇宙中的一颗星,那么两星最近一瞬的交会,依旧是万水千山。
    伊卡洛斯号驶近e1.042号太空站时速度趋缓,第一节车厢左侧靠窗最末位置上的礼帽男终于提起他的小铁箱,准备下车。
    礼帽男是我为他取的绰号,因为他每天都戴一顶半旧的丝质黑礼帽,穿一套黑色立领大风衣,提一口笨重的小铁箱,仿佛要去参加一场丧礼。
    他总是坐在一样的位置,以一样恬静的神情,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半年多来,未曾有一日间断。
    e1.042号星是这次航程的终点,伊卡洛斯号将在此停泊十二小时,进行基本的维护检修,接着便起航返回地球。这类星球规模既小又极偏僻,一般只做联络往来航班的中继站用,因此很少有旅客。
    然而,我仍载过几次这样的客人,就像礼帽男一样。
    我逐一到各节车厢内请所有旅客下车——其实没有必要这样做,我知道只剩第一节车厢有人。他下车时,摘下礼帽朝我颔首致意。那时我正关车门的链条,甚至没看清楚他的脸。
    e1.042号星很轻,几乎没有重力,大气稀薄。我们只能待在太空站内,无法任意外出。幸好这里虽然像废墟一样荒凉,但还是有一些能去的地方。候车亭边的小酒吧“oko”供给热食和烈酒,算是给长年在此工作的维修工程师还有蜻蜓点水般勾留十二小时的列车驾驶员提供一点稀薄的热度。
    我平均两年多才会到e1.042号星一次,“oko”的老板一直没有换人。每次来这儿,我都会问他一个问题:“待在这么无聊的地方你受得住?”他会眼也不抬地回答我:“驾驶宇宙列车一趟航程都要好几年,不是更无聊吗?你受得住,凭什么我就受不住了?”
    我总是这么告诉他:“因为我想知道在宇宙里漂浮的感觉啊!”
    我趴在吧台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礼帽男的背影,他坐在候车亭的蓝色塑料椅上,稍微佝偻着背,那口铁箱就搁在他膝上。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我想他一定正仰望着被太空站玻璃胶囊隔开的无垠星空,就像他每天靠在车窗边,盯着窗外的景色那样。
    “oko”的老板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说:“不要看他。”
    我笑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不锈钢壶,说:“给我注满掺柠檬水的热威士忌,蜂蜜加一匙半。”老板默默地接过了酒壶,把柠檬片弄得细细的,又拿热茶兑威士忌。他说:“你救不了他。”
    “我只是觉得他的背影很像我爸爸。”我一边拿茶匙敲蜂蜜罐子,提醒他不要忘记加一匙半的蜂蜜,一边问他,“我和你说过我爸爸没有?就是整天说着想上太空、想去星间旅行的那个。”
    他说:“不要讲,我不想听。人和人之间应该像星星一样,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父亲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六年。
    每一次见到我,他打招呼的话只有一句:“我好想死。”
    初时我一听他说这话就掉眼泪,请他不要再胡言乱语。他会低着头腼腆地笑一笑,说:“只是随便说说。”下一次去见他,仍听他把这句话反反复复地挂在嘴上。好像不把这些烂泥倒给我和母亲,自己就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
    在那以后,我变得更不喜欢亲近他,几乎不太去医院走动。只有母亲每天早晚都坐在他床边,给他削一颗有兔子耳朵的苹果。
    诸君晓得人类的寿命是多长吗?
    在公元2104年的现在,人类的平均寿命是73.3岁,若只看排名前三十的已开发国家,则是87.4岁。相较于一百年前的地球,寿命成长幅度竟然还不到十岁。尤其近四十年,几乎完全在原地停滞不动。
    宇宙列车都能以光速十五分之一的速度前进了,我们的寿限却仍在原地打转。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们不过是被神明捧在手中的星砂,靠着反射世界的光来发亮。当他慢慢将掌心合起时,谁也逃不过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
    有一次我难得去探望他,他佝偻着坐在床上,一直看向窗外。窗外正对着一堵水泥墙,墙上虽然有窗户,但从那个位置只能看见窗户金属边框的下缘。
    他跟我母亲说:“换一个房间好不好,这里看不到星星。”家里钱已经不多,没办法换到高层更宽敞的病房去,他显得很沮丧消沉。
    母亲出去替花瓶换水,他拉着我的手,指着对面窗户的边框跟我说:“没关系,到晚上的时候,路灯照在那上面,会闪闪发亮的,就跟星星一样。”
    母亲回来时他向她道歉,说:“我活着就是浪费家里的钱而已,早点死了才不会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母亲面无表情,只是疲惫地说:“大家都已经很累了。”我想她已听过这席话无数遍了。
    父亲垂下头,只是拉着被角讪讪地笑。
    我准备回去时看见母亲站在长廊尽头的窗前,这一面正对着光洁而挺拔的玻璃帷幕大楼,那是太空列车的车站。街灯反射在上面形成无数点光源,就像一条星轨一样。
    母亲两手贴着窗,仿佛这星轨离她有几百万光年远。忽然她低下头,对我说:“我也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父亲,还是她自己。
    大概是看我的脸色僵住,她忙解释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又问我明天会不会再过来,我胡乱诌了一个谎话搪塞过去,母亲只说:“辛苦了,你要好好努力!”
    掺了热柠檬水的威士忌很烫,我把它放在口袋里,手隔在衣服外捂着,仅这样就觉得很温暖。礼帽男不出意料正仰望着星空,与e1.042号邻近的星很多,星星像悬灯一样,仿佛触手可及。和从地球上看的角度不一样,这里的天空没有被大气层扭曲过的颜色,是一片纯然而深邃的黑。
    我拿酒壶碰了碰他的肩膀,问他:“你很喜欢看星星吗?”
    礼帽男迟疑了一下才从我手里接过酒壶,或者是太烫了,他惊呼了一声把酒壶塞进大衣口袋里。
    我看着他笑道:“我爸爸也爱看星星。以前他就成天叨念着,要带全家去星际旅行——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搭宇宙列车还很贵,不是一般人可以负担的。”
    礼帽男说:“现在还是很贵。”一边说一边把他膝上那口铁箱移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像是邀请我再挪近他一点似的。他问我说:“所以你才想当宇宙列车的驾驶员?”
    我说:“算是吧!”
    他又问:“那后来你爸爸带你们去星际旅行了没有?”
    我说:“他没有带上我们——有一天他自己提着一口皮箱就走了。搭的是伊卡洛斯号,终点站是这里。”
    我猜礼帽男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因为他垂下了眼,没有说话。
    后来我想,平均寿命无法增长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最大死亡原因已经不是什么让医学束手无策的绝症了。
    父亲穿走了他最体面的一套黑色羊毛大衣,那套大衣挂在病房衣柜里六年,一次也没有被拿出来过,总蒙着细细的尘灰。虽然里面补了补丁,但外头看起来还是很笔挺风光的。
    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人拦他,医院离太空车站很近,大概只要花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我和母亲分头疯狂地找,却没有想到他会去那里。还是先知道他在银楼里变卖了婚戒,才辗转得知他去了太空车站。
    站务人员说他搭的是伊卡洛斯号,买了一张到终点站e1.042号星的单程票。当时伊卡洛斯号的速度还没有这么快,要到e1.042号起码要三四年。母亲哭着求人拍了宇宙电报出去,请那里的站务人员协助将他送回来,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我们推测或许他是中途转车了。
    后来母亲也买了一张同样的车票,在那道星轨上花了数年的时间寻找父亲,却依然一无所获。父亲就像沉入太空的孤星一般,在无穷的黑暗中漂浮,并渐渐熄灭了身影。
    在宇宙里漂浮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像沉入深海一样的无助吗?每次我想起父亲在太空中孤独漂浮的感觉,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oko”的老板说人和人之间要像星星一样维持一个安全的距离,那一年的我和父亲距离多远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礼帽男:“箱子里是什么?”
    礼帽男没有回答我,只是转动了铁箱两侧的旋钮。正前方的金属片向两侧收拢,原来里面还有一层高耐寒的压克力箱。箱子里是一块水晶一样的冰柱,还有一颗女人的头颅冻在里面。这是利用液态氮高速冷却、俗称“冰棺”的冷冻尸体技术。
    他说那是他的妻子,她一直想来e1.042号行星“oko”旅行。“oko”的公转周期是四十二天,听说当“oko”转到第四十一天十二小时的时候,能看到底下缓缓流过的星云海。
    “原来这个行星有名字,就叫oko?我一直以为那是酒吧的名字。”
    “‘oko’在我太太的家乡话里,是‘眼睛’的意思。”
    礼帽男说他没有钱给妻子做全身冷冻,因此只选择保留了头颅。
    “她的眼睛。”他说,“至少要留住她的眼睛,我想让她看见oko的星云海。她的眼睛是非常美丽的冰蓝色,如果她还能睁开眼,也许你会将她的眼睛当作冰柱里的结晶。”
    我和他一起分享了掺柠檬水的热酒,并陪着他们夫妇找到一个最适于观星的位置。现在距离“oko”转到星云海的正上方还有一天多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礼帽男向我郑重致意,感谢伊卡洛斯的准点抵达。
    临走之际,礼帽男问我:“令尊出去旅行多久了呢?”
    我说:“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他指着我的胸口,微笑着说:“搭伊卡洛斯号的话,你们之间就隔了一光年那么远了。他现在一定在哪座星球上旅行吧?你恐怕得费点劲才能追上他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忽然一下滚烫,像有人在我身上浇了刚才那掺了浓浓柠檬水、却没加蜂蜜的热酒。
    9.47x1012千米。
    我说:“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倒是你怎么回去?下一班到这里的星际列车可是两年半以后了!”
    礼帽男没有说话,我拍着双膝站了起来,说:“好吧!我得向铁路总局拍一封电报,说伊卡洛斯号回航时会晚点十二小时又四十五分钟。”
    礼帽男露出了诧异的眼神,问我:“为什么?”
    我笑着说:“因为我也想看看‘oko’的星云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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