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距离时代日记/刘啸
2014-12-12 09:58:52 2069年4月8日 晴
上班第十天。地铁停运了,据说客运量极度不足,没人愿意在一个慢吞吞的交通工具上浪费时间。我想起空荡荡的车厢,空荡荡的站台,心里觉得很慌。
今天迟到了,公司离我住的地方虽然才三千米,但没了地铁,走路得一小时。现在的一小时够干很多事情,譬如送二十次快递,譬如和另外一个城市的狐朋狗友喝着咖啡聊上一小时,譬如老板下决心解雇你。——后者甚至完全用不着一小时。
我今天是跑步去上班的。这要是搁以前想都不敢想。有个老笑话说,一个人天天吃饱喝足不运动,得了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只活了四十岁,而另一个人健康饮食天天室外跑步,然后得了肺癌,一年就挂了。
那时候的空气,已经没法用雾霾来形容,出门时口罩是最基本的装备,大部分中产阶级还会配上防毒面具一类的产品。
那时候的天气永远是阴。
不像今天,晴。
2069年4月15日 多云
勉强习惯了每天早起半小时,老板也慢慢地不因为迟到耽误每天早上的晨会而骂我了,倒是客户开始挑剔起来,说我不守时。
不守你大爷!这是大城市你懂不懂?你给我沿着绕城高速跑一圈试试。
打电话给宁宁,她说很想我,我也想你宝贝。
2069年4月26日 晴
早上看见合租的小伙子在打包东西,他说他们公司倒闭了,每人发了两个月的遣散费。
他没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我不明白。
“没有业务了,干快递还有什么意思?以前风里来雨里去,想想真傻。我要去马尔代夫玩,一会儿就出发,待会记得看我晒的自拍照。yeah!”
他伸出俩手指头一比,然后背上包跑出门,大概是去最近的传送站。
我没空看他的自拍,一上午我忙得很,瞎忙。
2069年5月6日 雨
公司里唯一一部商务老爷车现在正在给我使用。今天是下雨天,而它的顶棚一直漏水,没人去修。上次开去4s店,接待小姐说安排不过来,需要预约排队等三个月。三个月后再去时,那家店便不见了。
车外大雨,车内小雨。我在驾驶座上打着伞,还好路上几乎没车,一路畅通。
客户大爷依然很不高兴,说我又耽误了半小时,还说要投诉,我好说歹说,还免费送了十年的公共交通意外险,这位大爷才消气,值得吗?
幸亏这个险种不值钱,否则我就亏大了。
2069年5月12日 晴
难得休息一天,户外走走。
市区现在空气质量很好,但郊外厂区附近却逐渐变差。原材料因为运输成本降低而降价,厂里使劲生产,大烟囱成天喷着黑云。
这地方卖雾霾险应该不错,不过从路边竖的广告牌来看,显然已经被兄弟单位捷足先登了。
路上有人游行,举个横幅,说什么支持传统交通。这些人难道和我一样?
仔细看了看,里头主要是大学生,大概是逃课来的。他们发传单的样子,像我当年路边卖保险发计件小广告时。年轻真好。
游行散去后,他们大多数人居然跑去传送站回家了,幽默。
2069年5月14日 阴
亲爱的宁宁又来电话了,有点小感冒,我叮嘱她多喝热水。她不太高兴,我听得出来。
我知道她希望我在她身边,可我没有办法。
抽空给爸妈打了个电话,他们身体还不错,说乡里已经有了传送站的建筑规划,等造好后就有机会来看我。
不知怎的,我很害怕。这种东西怎么传播得这么快?
2069年5月15日 雨
我总觉得同事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不是诧异,也不是迷茫,更不是看见我脸上有饭粒或者牙缝里有菜叶的那种。
但我又说不清有什么异常。
中午吃快餐,有人炫耀一上午拜访了多少个客户,卖出多少单,旁人有艳羡的眼神。前些日子总部下来文件,放开地域隔离,允许不同城市的保险分公司互相竞争,有几个活络的业务员,直接跑其他城市去拉客户了,拉完回公司吃饭,吃完接着拉。
我问住得离公司最近的大宋,有没有使用过传送站。
“当然有,快极了,还特便宜。你没用过?嗤,老土。”
“你住这么近,还需要?”
“哪个说非得上下班?你个瓜脑袋,出去玩吧。”
我就郁闷了,全公司就没一个跟我一样的?
2069年5月16日 雨
宁宁的感冒有点严重,我决定请假去看一看她。老板开始不让请假,调休、年假、事假都不准,难道要算旷工?不管它,没有什么比亲爱的宁宁更重要。
我拎了几个面包两瓶水赶到火车站,大厅里几乎没人,售票窗口只开了一个,卖票的还在里头打瞌睡。我叫醒她时,她看我的眼神像看珍稀动物。
“最近的一趟车是后天,385块。”
“大妈,拜托,我很急,有没有更早的?”
“你才大妈!你爱买不买!”
没办法,我只能在候车室等两天。电话里,宁宁带着鼻音抱怨,更不高兴了。
2069年5月18日 阴
火车慢吞吞的,我心急如焚。
呆板的乘警说,铁路网已经大部分停止了运行,只留最低的能维持运量的一少部分,像这种大城市之间的直达火车,三天有一趟就已经很不错了。
车厢里没人。坐票的钱,卧铺的待遇,蜗牛的速度。
晃悠的车厢伴随着有规律的铁轨车轮撞击声,令人昏昏欲睡,但我睡不着。
我有点动摇,我的坚持是不是错了?
2069年5月20日 多云
终于到了。宁宁的感冒也好了。
见面却没说几句话,我以为她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于是道歉了很多次。
她却说:“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不能陪在我身边。我需要静一静。”
返程的车站里同样空空如也,从这里看去,这个陌生的城市似曾相识。
2069年5月24日 晴
老板大发雷霆,扣了工资不说,还以影响业绩为由将我调到了电话分销部。这样也好,不用成天出去跑腿。
宁宁电话也不接,我很担心她,也担心我俩的未来。异地恋本来就难,我只希望能坚持下去。
深夜下班路上,我经过一个传送站,看见那些加班回家的人正蚂蚁般陆陆续续从里头钻出来。我忽然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便凑近了端详。旁边有警察走过,我心里怦怦跳,没敢多看它。
就是这种方方的黑不溜秋的小屋子,短短一年半时间,就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大行其道。它就像网游里的传送阵,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它装得下,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瞬间移动到另一个指定的传送站。至于原理……我得翻翻书。
不对,书上也没有。倒是广告里提到过,说这项全新技术石破天惊、史无前例、空前绝后、全世界独一份儿。
反正我不信。
2069年5月25日 晴
我心血来潮,特意搜索了一下互联网。据公开的信息说,传送站采用的是高维空间跨越技术。我复制粘贴了一段官方说法,描述是这样的:
“高维空间的发现与利用堪称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学成就,甚至被誉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成就。众所周知,我们的世界只有三个维度,而某全球顶尖科研机构成功地在实验室里创造出了稳定态的四维空间,为瞬时移动提供了扎实的理论基础与实践支持。打个比方说,生活在一维的蜷曲绳子上的生物必须沿着绳子才能到达他们所在空间的某个点,但如果从我们这种掌握了更高维度的旁观者角度来看,我们完全可以从出发点将他们提入二维甚至三维空间,然后直接从高维进入目的地,从而大大节省以往消耗在低维度空间的能量与时间。”
其实这说法早有耳闻,只是我没认真想过,就像以前坐车时谁也不会去思考汽油如何燃烧,发动机如何推动汽车前进一样,除非是汽修专业毕业的学生。
说到专业,我差点忘了我好歹也算个高级知识分子。卖保险怎么?大学生就不能卖保险?
2069年6月5日 阴
晚上,宁宁忽然来电说要来我这个城市一趟,我大吃一惊,问她现在在哪,她说已经在飞机上了,我才略微放下心来。
我害怕我的宁宁突然从传送站跑出来跳到我身边,那不是惊喜,是惊恐。
至于她坐的飞机,应该也是为数不多的残留航班之一吧。
2069年6月6日 阴
凌晨,我跑去机场接宁宁。见面我来了个大胆的拥抱,她身子僵硬,然后把我轻轻推开。
“走,去我那儿?”我硬着头皮伸手帮她拎起拉杆箱。
她不说话,也没松手。
她一直朝前走,我松手跟在她后面,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机场一片冷清。月光里,一辆出租车都没有。
忽然,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我,她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传送站。
“你……有话对我说?”我忽然觉得,宁宁并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从她眼里,我看到一丝陌生。
“亲爱的,你跟不上时代了。”她忽然露出无限伤感,“我原本以为,我们能结束异地恋,可你不愿意。”
“我愿意!现在房价跌了很多,我只要几年时间就能赚到首付的钱,到那时候……”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她摇摇头,“我年龄已经大了,再也等不起了。我知道我需要什么,而你给不了我。”
我一阵晕眩,“可是……”
“你不是真的爱我,不愿为了我而接受新事物,也阻挠我接受。甚至在其他人相聚的时候,还残忍地让我继续保持异地恋的局面,我受够了!实话告诉你,我这次来,就是要通知你,我决定去旅行。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男孩,他愿意陪我走遍天涯海角……”
一刹那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脑袋里轰轰作响。我张嘴想挽留,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伸手去拉宁宁,然而浑身无力。我呼吸困难,心脏剧烈跳动,眼睁睁看着宁宁朝后退去,我的脚却无力地钉在地上。
宁宁走进了她身后的传送站。站门关闭的那一瞬,我看见了她低垂的眼,仿佛正走向另一个世界。
2069年6月7日 天气未知
(本篇属事后补记。)
我被拘留一日,原因是蓄意破坏公共财物,也就是那个传送站。
我很怀疑我的勇气。我不敢为了宁宁而追上去,我是个懦夫。我只敢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踹传送站紧闭的门,盼着它能像电梯一样重新打开,而我的宁宁还在里头看着我。
可我知道,传送站门关上的那一刻,宁宁便已不在这个城市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地球上的哪个角落。
两个警察抓走了我。机场这种地方,警戒一向很严格。
我被送进了机场派出所,一个大胡子警察来给我做笔录,我垂头丧气地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他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
“小情侣吵架嘛。分分合合的,机场这地方,特别多见。可是你吃饱了没事砸传送站就撞枪口上了。”
“我没砸,只是踢了一下门。”我有气无力地辩解。
“一样。妨碍公共交通,铁定是拘留一日。”
“什么?我……我还要上班。”
“那是你的事。”
2069年6月8日 阴
在看守所里我一夜没睡好,回来后也睡不着。头痛。
幸亏没通知亲属或公司,我更不敢告诉爸妈。
昨晚他们把我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关在一起,据说都是蓄意破坏传送站的,当然,都没造成严重后果,否则就不会在这儿。
当时有一个小平头过来搭讪,我说我只不过踢了一下门,他一下子瞪大眼睛。
“踢门?踢门相当严重了。这里的哥们大多数都是不小心蹭到,照样扔进来,说啥都没用。”
“你呢?”
“我更冤,我只不过看了看。”
“看也能进来?”
“呃,那个,看得稍微那个,久了一点。”他打了个哈哈。
我心里一动。
“那你看见啥了?”
“还能有啥。我琢磨着高维空间发生装置应该能值几个钱,想瞅瞅怎样才能拆一个下来卖,正踩点呢,就被那啥了。”小平头无所谓地说,“没想到,这满大街多得跟自动取款机一样的东西,居然看得这么紧。”
“你……是小偷?”
“别说那么难听嘛老弟。”他一拍我肩膀,“你不也是想捞一票嘛,我跟你说,踢没用,得想法拆,要不能得到啥?”
“瞎说,我只是……我女朋友……”
“算了吧,瞅你那眼神就知道,一副想打听又不敢打听的样子——你是不是也想知道这东西的底细?”
我迟疑了好久,还是点点头。
“那就对啦。我跟你说,凡是统一的口径,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一加一还有人怀疑不等于二呢。我一被抓,立马就想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高维空间。守着这些传送站,正是为了怕人看出这个秘密!”
“什么!你确定?”我很吃惊。
“当然……没有,我这不过是猜嘛。哈哈,看你那怂包样。”
2069年6月9日
醒来头更痛了。
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看见我从自己身体里走出来,走进了传送站。然后光亮,然后黑暗,然后我从传送站走出来。
那是一张非常陌生的脸孔,虽然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吓醒了,一身冷汗。
去上班,因为旷工又被臭骂一顿,说没责任心,并 扣了一个星期工资,唉,都习惯了。
还是想宁宁。
2069年6月10日 晴
我开始跟公司同事打听传送站的事情,回答基本上千篇一律。
同事小崔说:“进去了,门一关,又开了,出来一看,嗬,新地方。”
我说你太粗枝大叶。
同事小李说:“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轻轻抖了一下。”
我说那可能是幻觉。
同事小王说:“像有声音,也像没有声音,像有震动,也像没有震动,像过了很久,但又没有多久。”
我说虽然没听懂但也要谢谢你。
然后主管不干了,以我上班串岗为由,又扣了半天工资。
还是想宁宁。
2069年6月20日 多云
部门老是提倡创新,连晨会也不忘记,规定唱完歌或喊完口号后每人要说个创新点,当然大伙都是胡扯。折腾几天后我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个主意,于是跟主管去汇报。主管听了两眼放光,不顾前几天还将我定性为落后分子的事实,改口对我大加赞赏:
“传送险可真是个好险种啊!你想想,高维空间以前谁都没碰过,谁能保证百分之百安全?人们只要有畏惧心理,传送险就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第二,这么些年来,传送站压根就没出过什么问题,风险极低。综合这两点,它简直就是天生为保险定制的。”
主管絮絮叨叨向我解释,好像这个点子是他个人独立想出来的。
末了,他画了个大饼,“一招先,吃遍天。我会打申请上报,如果获得了高层领导的批准,我们这就会是传送险的试点区,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是大学生嘛,到时候,我升你做部门主任。”
当部门主任?真的有可能吗?
2069年6月26日 多云转晴
抽空又给爸妈打了个电话,没说和宁宁分手的事。爸妈说老家村里的传送站快竣工了,乡里乡亲们跃跃欲试,都想去大城市看看儿子或女儿。
我无力劝阻,因为只要我一开口反对,他们就像所有父母一样对我说:
“你懂个屁!”
我必须想个办法。
2069年7月2日 阴
又一次碰上了小平头,没想到。
他拉我去大排档喝酒,说好歹也难兄难弟,我想想就去了,正好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先说你的。”
我说没什么发现,我了解的所有传送站乘客都说没有特殊感觉,也搞不清它是怎样运作的。
“你知道吗,这就是发现。”他神神秘秘,灌了一口啤酒。
“什么?”
“从低维进入高维,再从高维跌入低维,所有人都没感觉,这可能吗?”
“你说该有什么感觉?”
“我不清楚,但总会有点变化,而且应该是宏观层面的。”
“不说了。——你最近没犯什么事吧?”
“咳,兄弟,老哥我不是那种人。”
“那踩点拆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来来,喝酒喝酒。”
我知道他沉不住气,果然,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了。
“兄弟,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你是高材生,你给我解释解释?”
“说。”
“就是那个……嗝……速度问题。为什么不管去哪儿,他们都这么快?”
一股酒气冲来,我也打了个嗝。
“高维空间嘛。”
“瞎……瞎扯。一根线要是拉直了,管你几维,总得走这么远,想抄近路,没门。”
“广告里不是说了,低维空间是蜷缩的嘛,也就是说,线头都卷起来了。”
“可是,我们的三维也缩成了一团吗?我咋看不出来。”
“我们跳不出三个维度的限制,所以看不见。”
“就算是。但即使真缩成一团,你能保证哪儿都差不多近?”
我脑袋里忽然有点混乱,像是溺水的人摸着了一根稻草,但又没抓住。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有空去找他。
2069年7月8日 阴转多云
主管找我谈话,沉痛地宣布说传送险种的新提案被毙了。
“这想法不止我们有,据上头透露,已经有好几个事业部提交了类似的提案。”主管一副既生瑜何生亮的样子,“可是,都没有好下场。”
我什么也没说,等主管继续。
“为什么没有好下场?首先,它不符合当今社会的潮流。传送是新兴领域,有极强的生命力,如果我们针对它做保险,岂不是变相承认它有缺陷?这是第一。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据说上头已经在筹备立法,逐步关停除传送之外的所有其他非主流运输交通方式,那么,法律范围内的事情就该用法律管,你们不要插手。”
不对,主管好像进入角色了。也难怪,像他这样的所谓中层干部集团内部一抓一大把,没几个真正见过上头的大领导,偶然一见都感动得就差流哈喇子了。
他感动让他感动去,不过听到立法一说,我突然觉得危险一下子变得很近。
2069年8月6日 多云
果不其然,随着一批批传送站的铺开,客运公共交通开始全面关停。公交没了,火车没了,飞机没了,轮船也没了,据说在全球范围内,只有大型货运这种传送站装不下的渠道还在跑,但我完全接触不到。
似乎为了补偿我没当上所谓的主任的遗憾,主管大发慈悲地准了我一周的假,当然,是不带薪的。
我没空在乎,因为我发现,我被困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已经寸步难行了。
我在大街上逛荡。大街上每一个行人脸上都闪烁着被传送的喜悦,只有我,徘徊在离传送站远远的地方,迷惑地旁观着这一切。
所有的人都急匆匆的,脸色呆滞,眼神无力。他们无意识地走进传送站,眨眼间便已不见,门重新打开时,又有同样的陌生人从里头走出来,周而复始,川流不息。我忽然觉得这遍布全球的传送站构成了一张巨大的互联网。每个传送站像路由器一样吞吐着巨量的人和物,把乘客封装成数据包一块一块分发出去,又在目的地一块一块组装起来。
我对我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恐惧。
2069年8月11日 晴
我决定去小平头那儿一趟。
他留给我的地址是高架路旁的一片棚户区,到处是拥挤的低矮平房,垃圾散乱,路边有许多水果小吃摊。
我在一条小巷尽头的小屋子里找到了他,门没关严,里头呼噜震天。我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四仰八叉躺床上睡觉。床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小地球仪,还有些奇怪的装置。
我进来没多久,他就醒了,吧唧几下嘴,眯起眼睛,揉揉,然后看见了我。
“啊哈,你终于来了。”他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
“什么味这是。”我皱眉。
他马上把床上的袜子扔到墙角。
“不要介意。每个城市中都有一批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群,我只不过恰好和他们在一起。”
“少装哲学家。”我坐下。
“你来找我,是不是有新发现?”
“我有新想法。”
“说。”
“互联网思维。”
他捶了捶脑袋,还用力挠了几下头,掉出一些头皮屑。
“我不得不说,你小子真是太有才了,一下就猜到了我的研究。——可是,你他妈能不能不要这么酷,每句都只说五个字?”
“哼。”
“得,变一个字了。”他伸手抓过桌上的地球仪,我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红色标记了许多点,点与点之间还连有重重叠叠的细线,几乎盖住了大陆和海洋,“看看这,你看出什么来了?”
“你想换个大号地球仪?”
“少打岔。”他重新把地球仪搁桌上,“我在研究传送站网点的拓扑结构。想必你也猜出来了,传送站构成了一张巨大且复杂无比的图,非常类似于互联网,我正在努力定位通讯主干线路以及主节点。”
我顿时有些泄气,原来不是我第一个这么猜的。
“它的工作原理呢,也类似于路由器的包转发吗?”
他摇摇头,“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
“别拆穿哥行不?”
外面有些喧闹,小平头跳下床,探头到门口看了看,“没事,搬家呢。”
“邻居搬?”
“对。有了传送站,乡里乡亲们都想陪着老婆孩子,不愿呆在这糟糕地方,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这里就空了。”
忽然桌上的笔记本嘀嘀响了几声,他歪过身子看去,脸色一凛,马上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随即坐起来抓起床上的衣服披上。
“有个朋友搞到点资料,我打算去瞧瞧。你要不要一块去?”
“有多远?”
“不远,要稍微开会儿车。”
2069年8月12日 晴
车上颠死我了。开了一夜,他居然敢说不远。
清晨到了一处农家,四下里是荒地,没有其他邻居。下了车,我跟他走进院子。
院子里已经有了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他们一起转头盯着精神的小平头和哈欠连天的我。
“阿福,这谁?”
“一个朋友,一起进过局子,我带他来听听。”
“确定没有被传送的历史?”
“确定。”
原来小平头叫阿福,我想。
一开始我以为这些人只是跟我类似的拒绝传送的普通人,但通过交谈,了解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后,我暗暗吃惊。
他们有人制造车祸事故破坏了一个早期的传送站,然后在警察到来之前尽可能地收集其残骸和内部结构等信息。有人根据收集到的信息估算其成本与造价,再根据规模推断其资金量,企图定位到是哪家企业或哪家机构在主导。有人专门收集被传送人的切身感受,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有人考察传送站的能耗,有人研究传送站的分布规律,甚至连传送站周边的警力布置等数据都有人调查记录。
“有什么结论吗?”我忍不住直接问。
一个花白头发的半秃老人摇摇头,“一切都是原始资料,推论要靠我们的聪明才智。然而这是个障碍。”
“为什么?”
“裕伯,我来说。”阿福接过话头转向我,“逆向工程你搞过吧,有些山寨货就是这么出来的,叫拿来主义也行。可是,传送站里头使用的技术,我们这里最顶尖的工程师也摸不着头脑。”
我一惊,“好厉害。那造价呢?”
“贵。虽然原理未知,但从能看出来的加工工艺和原材料看起来,成本就超过一千万。全世界范围内已经布了上百万台传送站,这种超强的资金力量,世界上没有哪个财团或者国家能单独做到。”
“土豪,能做朋友就好了。——你接着说?”
“后面是我们聊过的,所有被传送的人都没有明显的进入高维空间的记忆,而且,所耗时间极短。”
又是时间,时间。
我似乎又抓住了那根稻草。
“光速!”
我脱口而出。
2069年8月13日 多云
像所有合格的头脑风暴一样,他们不嘲笑新想法,即使它听起来是多么的不靠谱。
好吧,也许他们暗地里嘲笑我,认为我是个大忽悠,但至少没说出来,还慷慨地给了我一夜的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幸好我还有点信息论与相对论的基础,大学的必修课还没完全还给老师,于是我勉强整理出来了一套话,今天一早,要讲给他们听。
我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有听众的演讲了,最近一次还是毕业答辩时。
“我说的这一切,都是基于阿福的‘不存在高维空间’这一前提,至少是不存在宏观上可以使用的高维空间,如果这个前提错了,算我白说。
“时间,是传送技术中最令人费解的地方。两个大洋彼岸的传送站能让人瞬间从这头送到那头,如果按穿越地球的直线距离计算,其速度接近光速的三分之一,如果是沿着地球表面的大圆轨迹传送,速度更是接近光速的一半。不管根据相对论还是不根据相对论,要把一个几百斤的胖子加速到这个速度,所耗费的能量、所需要的功率已不可想象,何况还得减速。你们见过传送站如此耗能吗?世界上的电力供应短缺了吗?没有。所以,我的推论是,传送站里送出去的东西,质量必然为零。”
“答辩老师”们有了一点点骚动,裕伯眯起眼睛问道:
“什么东西质量为零?你是想说,光?”
“不,是信息。”
我足足停了一分钟,让听众们消化,顺便回忆一下之前打的腹稿。
然后我接着说:
“现在,我要讲的是信息传播理论方面的常识。以前教科书上有一个经典问题,说既然光和电磁波的传播速度是每秒三十万千米,那么按常规布线方式来说,无论电线或光纤,地球上任何两点间的信息传播时间都不应该超过一秒钟。可事实是,比这慢上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现象,比比皆是。其中的矛盾在哪里?”
“有中继处理和路由机制,它们也耗费了一定时间。”有人出言反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问题混淆了信息本身的传播速度与信息在介质中的传播速度两个概念。”我侃侃而谈,“光速决定的是单位信息在介质中的极限传播速度,比如一根电线控制大洋彼岸的一盏灯,这边闭合开关,那边就亮,两边的时间差由光速决定。这里,一盏灯的开关状态就是单位信息量。
“如果信息一多,就复杂了。比如,我们要用这个开关发出摩尔斯电码,控制灯的明灭。在座诸位应该已经想到,此时决定整个信息传播快慢的,已经不是光速,而是操纵开关的手了。这里起决定性作用的手速,被称之为信息调制速度,或者说信息编码速度。
“很显然,信息量越多,或者信息调制速度越慢,信息调制过程就越耗费时间。要提高传输速度,必须同时提高调制速度与介质传播速度,缺一不可。
“从传送站的高速表现来看,不但它调制速度高得惊人,一秒至少能处理超过成百上千tb的数据,而且,它的介质传播速度也高得惊人,除了光速,我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所以,你的结论是?”
“传送站是一个巨大的信息扫描仪,它在瞬间扫描并复制了被传送者在分子结构或者更深层次的所有巨量信息,然后以光速发往目的地重组,这就是传送的真相!”
与会者都沉默了,我知道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问题。
2069年8月14日 阴
我不负责任地溜了。不过说溜也不恰当,毕竟我在那儿呆着已没事可干。自从我扔给了他们这个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靠谱的猜想后,他们整个团队似乎都进入了一种癫狂痴迷的奋发状态,像迷航的海客突然捡到个指南针似的。
走之前我了解到,他们其实是一个自发的土得掉渣的民间组织,最开始专门做国外高精尖产品的山寨版,后来传送技术的出现,让全球范围内的经济产生了立竿见影的剧烈动荡,他们就失业了。职业习惯让他们又盯上了传送技术本身,但这回碰上的是根硬骨头,不但无法复制,甚至压根就看不懂。
“理论始终必须超前于实践。”裕伯说,“在传送站面前,如果没有高维空间的理论基础,技术再娴熟的工程师也只相当于一把瑞士军刀。”
“不但缺理论,也缺想象力。”我壮着胆子提意见,“我现在同意阿福的说法,高维空间理论很可能是幌子,目的就是为了给人以误导,以掩盖更令人震撼的真相。如果你们去恶补这些虚无缥缈甚至莫须有的高维空间理论知识,就会走进死胡同。”
裕伯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我开着阿福的车回去了。
2069年8月15日 雨
下了一夜的雨,早上刚停,天边有彩虹。
休了一个礼拜假后心情很不适应上班,同事跟蚂蚁一样勤奋,而我像条懒洋洋的菜青虫,一上午也没打几个电话出去。
忽然发现这些天没那么想宁宁了。
2069年8月24日 晴
整个世界都很古怪,我怀疑可能就剩我一个没被传送过,或许还有孩子们。
想想阿福和裕伯,那一类人和都市的繁华完全不搭界,似乎从来就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不过阿福那辆破车还在我这里。
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研究的进展如何?
我并不低估他们的才能,可也不敢高估,毕竟传送站这东西,压根不像科学循序渐进的产物,要是我懂点儿科幻,没准早已把它归结到外星人的头上了。
2069年9月8日 晴
星期天,我去还车,发现那个贫民窟里已经快没人了,这才多久?路边连摆地摊的都没有,小路尽头阿福的出租屋紧锁着,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大爷,一打听,说这边人本来就跑了不少,前些日子重点打击群租,又赶走一批。
像是要失去联系的节奏,我有点担心他们。
2069年9月23日
略微闲时看看四周,蓦然发现整个城市都变了样。以前堵得要命的公路曾经一度畅通无阻,现在却被各种乱七八糟的摊点、简易小屋等占得满满的,甚至还有人圈起一块来改造成篮球场或网球场。
新闻里陆续传出各种运输交通企业破产或改制的消息,相关的石油电力等传统能源行业也遭受重创,一大批制造业也受到影响,不过也不关我什么事。
那个贫民窟我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仍然找不到阿福,只有留张条子给他。
2069年10月8日
我有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所有人脸上都戴着面具,我无法看清真实的人。
他们是谁?
我不能说出这种感觉,没人会听我说,连爸妈也不听。
下午据说地震了,高层的同事都说有轻微的震感,但我没感觉到,大概我比较迟钝。
2069年10月9日 晴
(本篇属事后补记。)
早上播报震源,居然不远,离我这儿才四百多千米,还好震级不大,没有人伤亡。
刚出门时,手机响了,号码不认识,一接,居然是阿福。我说你们跑哪儿去了,他说你过来。
于是我电话跟主管请了半天假,开车来到了贫民窟,走进阿福的屋子时,他正无力地躺床上喃喃自语。
“都完了,都完了……”
“出什么事了?”我把车钥匙朝他床上一扔。
阿福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他胡子拉碴,人比以前瘦了一圈,两眼无神,像这里的原居民。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麻烦。”
“少装哈姆雷特,快点说。”我发觉他有点不对劲,“你们发现什么了?”
他猛然一激灵,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都完了。”阿福双手捂住脸,“他们都完了。大爆炸,很大的爆炸……你猜得对,我们在信息复制的道路上有突破,可越到后来,我们越害怕。”
“别怕,好好说。”我扶他坐下,想给他倒杯水,但墙角的热水瓶是空的,我只得扔下杯子。
“搞信息安全的小何,你见过,就是他,一下子整出了……可是,我只想快点跑,嘿嘿……”
我耐心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
“他说任何系统都有漏洞。他说找到了漏洞,我们都不信,结果,爆炸了。”
我忽然心里一动,阿福反复提到爆炸,难不成和早上播报的地震有关?
“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下午。”
果然,时间和距离都对得上。我开始惊诧了。
后来,阿福一会哭一会笑,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我实在懒得记,只明白了个大概,但已足够让我震惊莫名。
简而言之,他们的研究一直沿着我之前的猜想进行,但许久没有成效,对于其具体工作机制仍然一抹黑,无论怎么拆解也不行。束手无策时,搞信息安全的黑客小何另辟蹊径,开始研究其信息处理的漏洞,很不幸,他成功了一半。
“好大一朵蘑菇云……我们太幼稚了……”阿福哭丧着脸,腿抖抖索索,“根本没有那么简单,小何的东西触发了传送站的自毁保护机制,可他妈的谁告诉过我们有这个?那时大卡车撞过都没事……哈哈哈……”
我听得脑门子发冷。
“我离得很远,只晕了过去。他们近的已经……”阿福声音里出现了哭腔,但脸上却又满是傻笑,“别人都以为是地震,他们对外也这么说。早上我从昏迷中醒来,看见警察,我怕又被抓住,就跑。我只想跑得远远的……”
“还有谁幸存吗?”我问。
阿福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看见他眼神又呆滞起来,看起来有点……似曾相识?
我竭力地思索。
有一阵子没说话。阿福似乎累了,背靠墙蹲下,空洞的眼神看向天花板。我从他的脸上看见了恐惧,焦虑,烦躁,然后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一种蜕变的平静。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时间。
又是时间。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四百多千米。阿福,你是怎么过来的?”
阿福缓缓收回盯在天花板上的目光,冷冷地望向我,和刚才哭哭笑笑抽疯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一步一步后退。
“你终于明白了。”
“别过来!你你你你……难道真的玩传送了?”
“你猜对了。其实,传送的感觉真不错,你实在没必要坚持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当时只想跑得远远的,离那个该死的地方越远越好。我很奇怪,我当时怎么还有胆量进入路边的传送站,也许这就是命运。你们这些没被传送过的人,永远不懂其中的好处。”
“什么……什么好处?”那个时候我已经两脚发抖了,居然还会下意识地跟着询问。
“自由。整个世界都在你面前,你想去哪就去哪,这种心灵的广阔,是困在咫尺之地的井底之蛙无法体会的。”
听听,他还学会用成语了,这该死的传送站到底对他干了些什么?
我转身推开门,拔腿就跑。
2069年10月10日 晴
(本篇属事后补记。)
我快崩溃了。
昨天我从阿福那边跑出来,慌不择路,进了好几个死胡同。后来好不容易出了贫民窟,一路跑过几个路口,却见阿福从路边的传送站里走出来冲我诡异地笑。
我吓得不轻,赶紧扭头朝另外一个方向跑,但没多远,又看见他冒出来。我再跑,再看见他冒出来。
整个世界像是变成了由传送站编成的一张大网,我被困在其中,完全躲不开。
我真佩服我自己,在那个时候还能冷静下来想了想。
我这样一路狂奔太明显,所以他看见后,就能提前进入传送站拦截我。
如果我不跑呢?
于是,我找了个绿化带藏了起来,顺手把手机调了静音。
我缩在茂密的灌木丛后,偷偷朝外瞟。街上有少许行人。
女人从旁边走过,老人从旁边走过,孩子从旁边走过,阿福从旁边走过。
我大气都不敢出。
阿福来回走了几趟,大概找不着我了,后来就没出现了。
我坐在地上耐心等了很久,一面等一面胡思乱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我亲眼见到了阿福的变化,但我完全不清楚传送站为什么能改变他的想法。我又想,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眼前的那个人已不是阿福,然而,即使不是阿福,也应该是一个他的绝对精确的复制品才对,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和以前大不相同?难道信息在传送过程中被篡改了?如果是,谁干的?
一堆问题问得我头痛,我摇摇头,不准备再想。
等我有足够的理由觉得安全后,我偷偷从灌木丛后爬出来,站起来拍拍土准备回家。
忽然,我看见了宁宁。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清甜的冷风从脸上拂过,密密麻麻的大楼间纵横着蛛网一样的高架路,天空中有鸽子在飞翔。
陌生的宁宁挽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近我的眼前。她在微笑,对着那个男人。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朝这边扫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我宁愿她没看见。
我忽然觉得我很可笑。直到他俩走远后,我仍然觉得我很可笑。
生活就是这么对我的?
但这还不是最糟。
凌晨,当我从酒吧出来,拖着无力的脚步挨到窝里时,却看见爸妈拎着大包小包正在楼下等我。
“死哪去了?村里传送站刚建好,我们就来看你,没想到你个小崽子打电话居然不接!”
我顿时崩溃了。
2069年10月13日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没有昏迷,却也没有清醒。
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一场早雪覆盖了大山的轮廓,只留崎岖的小路供人出入。我身体滚烫,脑袋糊涂,隔着毛毯感受到父亲的体温与脚步,时不时有几近滑倒的震感在黑夜里传来。母亲手中的伞在凛冽的风中几乎拿捏不住,狂风卷起雪花大蓬大蓬地洒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那种无助的寒冷伴随着父母的艰辛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现在我感觉我回到了那个时代,四周全是黑暗,冷得像冰,而陪在我身边的,仍旧只有我的父亲母亲。
但现在我很孤独。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爸妈在我床前忙碌,我塞上耳朵,不愿听爸妈对我的唠叨。我生怕一睁眼,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眼神,尽管他们脸上有我熟悉的皱纹,鬓角有我熟悉的白发。
忽然我觉得,阿福说得也挺对。和那些陌生人不一样,于我来说并无损害,但对于我身边最亲密的人呢?
我已经失去了宁宁,不能再失去家庭。
我必须再次做出选择。
我忽然明白了,当我一开始怀疑以前的选择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出了新的选择,剩下的问题是,我该花多少时间来承认它。
还好,对于懦弱的我来说,这并不困难。
我抖索着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拿起笔,把前几天的经历都补写进了日记。我拼命写,拼命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完全发泄。
没有所谓的心路历程,也没有惊心动魄的转折,我只是做出了新的选择。
这是我的最后一篇日记。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我就去传送站。——干脆就选楼下最近的吧,不管会发生什么。
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而我,将不再是我。
2069年10月14日 晴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