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五)/王嘉
2014-12-29 16:22:49回忆者:中国情报特工慕容锋
“骇”在全球的受关注度已经超越了一切事物。在公布结果的当天,全球的各项国际活动全部暂停,各大通讯社等待安德森基地的官方委员会和检查团的消息,全球各大报纸也在前一晚专为“骇”事件的结果预留出头条新闻的版面。
“它是空的”——这四个字几乎成了当天全世界所有报纸的头条标题。
《纽约时报》上的标题更为简洁,只有两个字——“空的”——不过后面加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号。结果标题就成了一句反问:“空的?”
《环球日报》则登出颇有分量、整整占据两版的评论员文章,《从拒绝开放实验室到宣布“骇”为空说明了什么?》,从各个角度全面深度分析了整个事件。
外面舆论闹得热闹的同时,我暗中开始实施自己肩负的秘密计划。我用年教授的“鞋垫”和查领导通话,汇报了“骇”现场切开的实情,他沉默良久,说奇怪,怎么会是空的呢,看来他也有些费解。然后查领导又问我对ila情报窃取的情况进展得如何,我说已经开始着手。
我的情报来源就是米霞。这个美国姑娘在我的不断接近下,放松了警惕。我请她去喝点东西,我们坐在关岛的一个酒吧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梦幻的气氛。她微红的脸颊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很美。我们私语交谈,她这时才发现我的英文如此流利,而我这时才发现她其实是个这么可爱的姑娘,并不像以前我想的那样矜持。我才知道,她是麻省理工的高材生,品学兼优,进太空总署后没几年就被任命要职。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开始时她对我们总是有些好奇和警惕,可能态度上不够礼貌,希望我别介意。我大度地说:“没什么,可以理解,不就是因为薛金狗嘛,我被那家伙给连累惨了。”我们聊了半天,我谈笑风生,举止高雅,话题广泛,米霞有些惊异。
“你跟你表哥薛太不一样了。薛那么……粗俗,你这么有趣,而且,”她脸一红,“很有魅力。”说着她冲我眨眨眼。
我尴尬地笑笑,“以后你会更了解我的。”米霞的脸靠近我,我直视着她,陶醉于她眸子碧绿的颜色,喝了几杯酒后,好像酒神拨动了我和她的心弦。我感觉我与她之间产生了暧昧的情调。根据情报人员的专业经验,我相信我对这个女人的判断是准确的,以前她关注我的目光里,除了好奇和好笑外,还有感兴趣的成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每晚都要见面。她透露她没有男朋友,我也适时地透露我没有女朋友。基地处于孤岛上,除了工作生活寂寞,年轻男女本来就容易无聊,所以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在第四天我决定实施我的计划,并做了精心准备。
事情发展很顺利,约她喝完酒出门后,也很难说究竟是谁主动,她已在我的怀里了,互相搂着腰。她的脸颊挨得这么近,我几乎可以感到她的温暖。她对我是有好感的,我必须利用这点。我把她送到她的公寓,扶到房间里,她仍是软绵绵地倚在我身上,似乎周身骨骼尽皆熔化了一般。
我轻轻帮她脱下外衣,快速地把上下口袋搜了个遍,很快摸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电子证。米霞是太空总署的文职官员,电子证上她的彩色照片旁边是个红色的a和一排条码,代表她的信息授权级别。
我悄悄把电子卡揣进怀里。米霞仍昏昏沉沉地闭着眼,我低声安慰了她几句,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她的公寓,把外面的西服脱掉,露出里面的黑色制服。我将西服扔到楼外的垃圾桶里,趁着夜色快速赶往旁边那座绿色的办公楼。
自从“骇”被切开后,安德森空军基地里的安保工作松懈不少,我没被人注意到。我悄悄绕过正面的监视器范围,翻过楼后一堵墙,贴着墙摸到安全门。这栋楼建造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硬件比较落后,安全门的密码极容易破解。我尝试了几个组合后,就顺利地打开了门,溜了进去。
楼里寂静无人,漆黑一片。我掏出准备好的小手电,照明四下。因为事先做过研究,我没费多少时间就到三楼找到那间太空总署官员的安全信息资料室。我找到属于米霞的那台工作电脑,用她的电子卡扫描了下密码锁,启机。
屏幕上出现了操作界面,又是好几次要求输入密码,我一次次地进入,终于进入到安全信息库。这里面全是太空总署的工作信件、内部资料和秘密文献。周围黑暗,万籁俱寂,我屏住呼吸,轻轻地输入“ila”三个字母,进行搜索。
电脑嘟地响了几秒,我紧张地注视着,然后欣喜地看到,屏幕上快速列出几个包含ila的文件。我依次打开,快速浏览。和中方领导说的一样,在太空总署的秘密资料里,ila果然与“阿尔法计划”有关,每个文件里都反复提到ila。终于,在第三个文件里的某段中我看到了对ila这个缩写的具体解释:
“ila是ikea lamp advertisement。”
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陷入了茫然。那是什么意思?宜家灯具广告?太奇怪了。时间紧迫不容我细想,我拿出向年教授借来的鞋垫形平板电脑,在屏幕上扫描下这些文件内容。
我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资料室,溜出了大楼。等回到米霞的住处,门还是和我走的时候一样虚掩着。我进去后看到她已经睡着,我把电子卡轻轻放回她的外衣兜里,又精心地整理了下,不留任何翻动的痕迹。最后看了看她红润的嘴唇,满意又有些遗憾地离开了。
当晚,我用鞋垫形平板电脑向国内的领导们汇报情况。查领导、马领导、卞领导和几个助理都在视频为神色凝重地出现,我说根据可靠情报,ila是“宜家灯具广告”的缩写。
领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宜家?灯具广告?”查领导语调里透出惊讶,“和‘阿尔法计划’有什么关系?”
我说:“据我所知,宜家应该是一个跨国性的私有居家用品零售企业。”
马领导皱眉,“会不会弄错了?情报确实吗?”
我摇头说不会弄错,文件里明确解释ila是ikea lamp advertisement,而且反复提到ila是“阿尔法计划”的真实目标。说着我把窃取的文件传过去。众领导沉默地看完,久久陷入沉思。查领导喃喃自语:“宜家,灯具……宜家……广告……会是什么情况?”他面色越来越严肃,最后对一个助手说,“去!马上派人调查宜家这个企业!”
根据助手的回报,宜家这个品牌家居店专门销售家具、配件、浴室和厨房用品等商品,在全球多个国家拥有几百家大型门市,目前在中国的上海、北京、广州、成都、深圳、南京、大连、沈阳、天津和无锡等地都有分店。
助手说:“其中灯具……是宜家的重点产品。”
查领导沉默半晌,点点头,“看来的确是有问题。”他紧皱眉头,“美国太空总署内幕深重的‘阿尔法计划’居然和一个著名的家居品牌有关,当真是让世人万万料想不到。可是……可是宜家灯具广告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又吩咐助手,“马上派人搜集所有宜家的广告,特别是涉及灯具的广告,拿回来进行情报分析。”
这时卞领导提醒:“太空总署内部资料里提到的宜家灯具广告,说不定是个暗语,另指其他东西,未必真的和宜家品牌有关。”
众人一听,又觉得大有道理,当下议论纷纷。查领导面显踌躇,沉吟着说:“不管怎样,不可掉以轻心,先调查宜家家居的情况。”说着他正色对我说,“慕容锋,你还要继续设法了解内幕,争取得到更进一步的情报。”
我回答:“是!一定不辜负领导厚望。”
第二天,见到米霞,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昨天喝多了,然后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晶晶发亮的巧克力来,一掰两块,用锡纸包好,给了我一块。我为她这种亲密的举动感动,温柔地看着她,提议出去逛逛。她同意了。由于”骇”研究告一段落,我们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被允许,也可走出基地。
我们慢慢地沿着一个山坡散步,岛上满是热带风光,树林茂密,基地周围各种设施建筑色调灰暗,机库、油库、弹药库和跑道随处可见。我目光四顾,心想这是个绝好的搜集情报的机会,但身旁这个柔软的身躯又让我有些魂不守舍。当她靠在我身上时我有些紧张,当她一头柔软的红发贴在我脸上时,她抬起了脸,双臂搂紧了我的脖子,我开始吻她红润的嘴唇。
然后她有些害羞地挣开我,跑去摘花。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喜是忧。当我从山坡上转过身,突然瞥见一排灰色的b-52静静排列在西面的跑道上。我观察了半天,暗暗记住它们的数量和类型,一回头,见米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山坡下的草地开遍紫色花朵。无论这个姑娘怎么想,无论我怎么想,我和她注定没有结局。我有些悲伤地想。
我们厮混了一整天,互相说了一大堆亲爱的、宝贝、心肝儿之类的甜言蜜语。等我回到住处,发现薛金狗也出基地了。他很晚才回来,原来他也在岛上转了转。他抱怨说入夜街头几乎都是黑灯瞎火,再往外走就是荒郊野外了。他问:“表弟,美国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发达啊,土了吧唧的。”
我沉默地看了薛金狗半天,跟他说这是关岛,不是美国本土。
他闻到我兜里的香味,猛地一把抓出来,是米霞送我的巧克力。我想要夺回来,他已经笑嘻嘻地塞进嘴里。对这种惫懒家伙,我毫无办法,无可奈何地回屋。
我躺在床上,一个人苦熬漫漫长夜,时而在梦中,时而在现实中。窗外悬着几颗星星,星光璀璨,宛如钻石,我嗅到空气中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我无法睡得安宁。我又想着那个空空的”骇”,想着宜家灯具广告,百思不得其解。想到米霞,我心里又泛起柔情。我爱上这个姑娘了吗?
可等次日再见到米霞,她却沉着脸。“原来你是中方的情报人员。”她嘴上没涂唇膏,有些发白,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眉宇间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
我的头脑“嗡”地混乱了,心沉了下去。
“你……你听谁说的?”
“是我的领导说的。他们早就怀疑你是伪装身份的卧底,只不过没有揭穿你。这些天我经常和你在一起,他们警告我,我才知道这个情况。”
我被这个突发的波折弄得懵了,她盯着我的脸色,冷笑着点点头,“看来果真如此。原来你这些天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其实我早觉得你不像是薛金狗的表弟,昨天你暗中观察飞机的时候,我就知道有点不对劲了。你是在数飞机。”
我想要辩解,她捂住脸,摇摇头。“我真傻。”
我们沉默相对,事已至此,后来随便我说什么,她都只用一两个字来冷冷地回答我。我怔怔地看她转身而去,知道自己的欺骗行为已经伤害了米霞的情感,造成无法弥补的歉疚。幸好,她还不知道我趁她喝醉偷走电子证潜入办公楼、窃取信息的事情,否则她更不会宽恕我。
我的身份暴露这件事实在不妙。美方肯定早对我进行过调查,我各方面的个人信息虽然已经伪造,但毕竟会有纰漏。谍报战对于美国情报机关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们看穿这些伎俩,倒也正常。只是国内领导还不知道这个情况,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心里有些犹豫。
我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清楚。在焦虑和不安中度过了一天后,美国人通知我们到安德森大楼参加关于“骇”事件的军方听证会。
我大感奇怪,他们在知道我是间谍的情况下,居然还遵守《2934协议》,允许我参加内部会议。其实不管他们让不让我听,我是本不想挤进去看热闹的。但我身负责任,不得不出现在会场。
迄今为止美国政府对“骇”调查结果没有表态,对全球舆论的质疑也保持缄默。军方听证会是由太空总署官员和科学家团队主要成员向美军高层和白宫特使进行汇报,这是我观察美国政府的反应的绝佳机会。
来自白宫和五角大楼的官员们个个西装革履,官威十足,却脸色凝重。太空总署的人员也都在场,我远远看见米霞,她只瞄了我一眼,旋即把头转了回去,面无表情。但在她和我目光相撞的一刻,我恍惚看到她的忧伤,整个事情的含义才猛地浮出脑海:她昨天质问我的事情,是私下的行为,她没有跟她的领导说起。
美国人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中,他们始终不打算揭穿我,企图把我蒙在鼓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仍让我参与听证会的原因。米霞那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么?她提醒了我,让我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听证会开始前,现场一片沉默。我失魂落魄,心中只想着米霞,年教授没注意到我的低落情绪,对现场的沉默进行了分析:
“美国人的这种沉默是可怕的,不仅不能让人停止怀疑,反而让人感到恐怖。但碰到扔来空壳子的外星人,这回美国人是棋逢对手了。”
海因克、布尔温、贝勒泰三人并列坐在前排,他们是切割“骇”全过程的见证人。科学家团队的几名代表按顺序上台陈述情况,援引报告、录像或其他文件,都是对现场客观事实的描述和反映。我看到坐在台下的格拉夫曼目光呆滞,嘴巴大张,没有声音地点头。最后由太空总署一个部门女主管对美国官方听证人的提问作答。此女子名妮可·庞美儿,年约三十,头发金黄,容貌俊秀,身材修长,深色制服外披了一件咖啡色大衣,腰板笔直地走到前台,众人顿时眼睛为之一亮。她站着回答,没用讲稿,出口成章,气度非凡。
“由于不能对‘骇’进行透视,我们无法推测它内部的情况。”庞美儿的声音很平静,目光环视全场,“直到打开它,我们才知道,体壁的厚度为3.22厘米,双锥体大部分重量集中在内侧1.65厘米向内密度极高的金属。”
“所以你们误判了情况,没有预料到它会是空的,对吗?”
“我们是根据它的重量和外部金属密度进行计算的。”
一名国防部官员问:“它内部是真空吗?”
“根据传感器的监视,‘骇’中并非真空,而是有一些气体。”
官员们骚动了一下。
“确切地说,”庞美儿马上解释道,“是氮气和氧气以及少量的氦气,跟地球上的普通大气没有什么区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疑的、肉眼看不见的物质粒子溢出。”
“‘骇’内壁表面有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比如图形、文字或隐藏的线条?”
“没有,它的内壁和外表完全一样光滑,没有任何瑕疵。”
我听见人们发出失望的声音。
“那么‘骇’本身的结构有没有任何疑点?”又有一名官员问,“比如它的体长、直径、壁厚的比例,是否包含有可以理解的信息?”
庞美儿摇头,“我们用过各种数学几何的方式进行过分析,但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特别的信息,它的所有参数都非常普通、随机,相互比例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思绪也慢慢回到“骇”上面来。事情发展到了一个死结。海因克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变化。贝勒泰紧蹙着眉头,和布尔温对望一眼,彼此没有说话。台下的官员们也无话可说,他们有的老奸巨猾,有的智力非凡,有的能言善辩,总之是个个脸谱生动,个个性格鲜明,可此刻统统变得木木呆呆。
封闭的”骇”降临地球时,它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一个魔咒,集各种不可能于一身。可当它一旦被强力打开,展现在世人面前竟是空空如也时,一切快乐的期望或紧张的预感都被恶作剧似的骤然终结。
我们无法理解这种结局,如同主人公在一段不按理出牌的故事情节中突然脑袋撞上堵墙,有点猝不及防。
听证会结束了。终曲奏响,各项事情加速运转。关岛的“蚕室”被关闭,科学家团队撤出关岛,我们三个中国代表也就地解散,各回各地。
我想,既然此事已经结束,我是情报人员这个事实,美国人可能已经不太关心。可想到米霞,我心中怅然若失。我多想在岛上和她最后漫步一次啊,在红色霞光的映照下,关岛的氛围温馨而多情。但看来再无可能了。
临行前一晚,我与年教授在他的住处道别。他精神抖擞,和我热情地握手。当我问他对目前的局势有何判断时,他低头沉思片刻,掏出烟,点燃,吸了一口。当时星月朗朗,一团浓烟被风吹到月亮上,我预感到这样的夜晚年教授将会有精彩的演讲。
“美国军政体系是一台理智冷静的机器,何时放言,何时沉默,各种言行举动背后皆有深层复杂的原因。”他动情地说,“以其神鬼莫测之机,风云变幻之功,浸泡了数百年国际格局权谋之毒,能不寒气逼人、惊艳世界乎?”
我点点头。
“我向来是不忌惮以最险恶的用心去揣测美国人的。我眼里看到的全是危机和威胁,”他忧心忡忡地说,“我不只研究战争,我还研究经济规律,研究历次危机,因为政治、经济、军事都是一体化的。‘骇’事件已经逐渐呈现出诡异的迹象,我深信,在这个空的‘骇’背后,一定还有更恐怖的真相,因为美方一定掌握着大量更隐秘的事实材料。他们接下来一定会让新闻界闭嘴,也会让我们每个人乖乖地按照他们的步调行事,其中也包括慕容兄弟你。”
“可是,‘骇’确实是空的。”我越来越疑惑,“难道我们都看错了?”
“您就睁大眼睛看着吧,这个‘骇’看似是空的,但它空得不简单,空得不寻常,空得充满玄机,”他的话如同猛烈的兴奋剂,刺激着我的大脑,使我心跳血热,“外星人为什么要射来一个空壳呢?他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吗?你不觉得让人生疑吗?军方听证会只是一场戏而已,至于事实真相的所有文件、档案和证据,我相信已经被封存,绕开五角大楼、cia、fbi、nsa,通过秘密渠道直接递进白宫椭圆办公室和洛克菲勒标准石油集团和杜邦集团的总部办公室,甚至被销毁也不是没有可能。当全世界的人们被一遍遍地告知‘骇’里面空无一物的时候,也许美国的军界、财团等等大佬却正在圆桌前面对‘骇’的真相露出了狂笑!”
我感到有些晕乎。
“但是可惜,”他话锋一转,“在历史急剧转变的关头,往往连最精明狡猾的统治机器也会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不能理解新的局势而犯浑。列宁说过,贻误时机或张皇失措,就等于丧失一切。”
他扔掉烟头,跺了两脚。我知道谈话结束了。
我后来才真正理解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既然美国人无意揭穿我的间谍身份,美国人也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知道我是间谍身份这件事,就让一切不了了之吧。我回到了国内,在向上级领导们递交了我在关岛期间搜集的情报和个人报告后,请假休息。
薛金狗如愿以偿,跑去了美国加州。根据当初的协议,美方低调给他办了绿卡和五万美元的安家费,但他却很高调。他给我打来电话时,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因为有绿卡有美元了,很张扬,很有股暴发户的狂妄。我想等他真有钱了,还不在洛杉矶横着走路、看谁不爽就一个大嘴巴子甩过去才怪。
我想起了那个可怜的盲眼女孩、远在国内偏僻农村的“妹妹”灵芝。我给她打了电话,她高兴得不得了。她说她从广播里也听说“骇”被打开的消息。
“哥,它真的是空的吗?”灵芝问我。
“它……应该是空的吧,”我含含糊糊地说,“我没有看到它里面有什么。”
“它是什么样?”灵芝的声音微弱,“当初我摸摸它就好了。”
我想起灵芝空洞的、灰色的眼睛。如果她能看见东西就好了,这两天电视里全都在播放切割“骇”的实况录像。等我要挂电话的时候,灵芝却始终不挂。我听着话筒那头久久的静寂,心里泛起感动,她真的把我当亲哥了,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回去。我也想离开喧嚣忙乱的都市,当晚便踏上了最早一班直奔陕西的火车。
途中我仍关注着舆论的消息。“骇”事件没有随着结果公布而平息,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为了平息和结束舆论的质疑,太空总署播放了“骇”被切割的现场录像,这种他们自以为最直观最有效的澄清真相的方式不但没有缓解公众情绪的不满,相反在自由知识分子的深度解读中彻底变了味,造成了公众的严重不安情绪,而这种不安激发了人们对太空总署和美国军方的黑暗想象。
疯狂的谣言以网络的形式四处蔓延。
新怀疑论通过口碑相传实现一股热潮,整个过程不是慢热而是速热的。根据cnn的调查,90%网友不买账说诡异,67%的人怀疑“骇”已经掉了包,录像是伪造的,25%的人不相信“骇”是空的,背后一定有内幕,5%的人表示没法判断,只有3%的人相信录像是真的。
“骇”来自遥远未知的文明,装载了太多的社会内涵,如同一声响亮的呐喊,来到了当今危机重重的地球。它的到来是对全人类的启示。可是,官方告诉公众,它是空的,这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随后几周,各国政要和组织纷纷表态,质疑美国太空总署所公布的“骇”事件调查结果。六十五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三十二名普利策新闻奖得主联名写信,呼吁公开”骇”真相。被关押在联邦监狱里的斯诺登发声支援民众的呼声。年已六旬仍被美国政府通缉、流亡于厄瓜多尔的维基解密网站的创始人阿桑奇也呼吁人们向白宫施压公布真相。
这段时间,我已到了薪火屯。我每天除了帮薛大爷干点农活,就是陪灵芝在附近的田里坡上转。看到这个盲眼小女孩,我心里酸酸的,她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他亲哥。我打电话托国内地方情报系统的一个朋友,调查下灵芝亲哥的下落。
在找到她亲哥之前,我继续冒充她哥。我没有什么亲人,以前的生活忙来忙去,难得有这样的轻松安宁,在村里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为了平息来势极为汹涌的民意波涛,白宫指示在未来一周内将会在联合国大会上与各国讨论此事。
我则陪灵芝看天,看夕阳,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听鸟叫,数南飞的雁,直到查领导的电话打来,说据美方要求,让我去联合国总部进行旁证。我只好收拾行李告别灵芝和薛大爷,他们都眼泪汪汪的。领导们安排的骗局,倒真成了亲人一样。
我先到北京,和领导们讨论一晚后,次日坐上了飞往纽约的班机。
事情已经进入到全球激愤的阶段。在机上空中小姐派发杂志时,我发现”骇”出现在了《时代周刊》封面上——它锥体光滑,宁静地竖立在惊涛骇浪中,背后一片乌云,封面标题翻译过来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我拿着这本《时代周刊》翻来覆去地看,感到心神不宁。
抵达纽约总部之后我立刻被卷入会议的漩涡中。我血管密布、神经丰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因为每天十来个小时戴着耳机而肿胀生疼。
联合国大会上,埃塞俄比亚、智利、安哥拉、刚果、莫桑比克、索马里、越南、老挝、古巴、叙利亚、朝鲜、厄立特里亚和意大利等国代表向大会提出重新对“骇”授权问题做出决议的要求。
该要求在美国代表的反对下被搁置。
接下来的一周里,联合国的所有议题全部让位给“骇”事件。美国国务卿、中方外交官和俄罗斯外长出现在联大会会场,各自发言。中方外交官对太空总署发言人保罗的有关言论表示严重关切和强烈不满,俄外长称希望太空总署立刻采取措施给公众以满意答复。
美国国务卿发言,解释当时美军和太空总署全面封锁研究,是以安全为考虑,但中方外交官当场针锋相对,指出现在是信息时代,动辄以保密为由隐瞒真相是不可能的,各国政府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为什么总是搞得风声鹤唳、如临大敌、视民如寇呢?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羞羞答答、不敢光明磊落地把“骇”的真相向全世界人民透明呢?
全场人敬佩地看着中方外交官,他最后掷地有声地说:“人民群众满意不满意,高兴不高兴,答应不答应,才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归宿,现在包括美国人民在内的全世界人民很不满意!”
中方的义正言辞得到了全场各国代表的热烈鼓掌,把能言善辩的美国国务卿噎得张口结舌,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巴嗫嚅着,半晌没回上话,状甚狼狈。
作为中方的代表,我的证词非常重要,需要登台发言作证。这些天议程下来,我已是心神俱疲。联大纽约总部里仿佛金属、混凝土和玻璃造的忙碌市场,进进出出的员工和外交官们看起来似乎格外紧张。此时虽正值凉秋,但总部内空调开得闷热,人们都脱去了西装外套,领口也不见了领带,还有人总忘带胸牌,总之一片混乱。
会场内外中方官员颇多,他们知道我是中方情报人员的身份,我不得不时刻保持微笑,时刻准备握手寒暄。听证会前的晚上,我只在联合国对面的酒店里睡了两小时,醒来时一身大汗,冲了个淋浴,就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骇”和会议。
直到我情报系统的朋友打来电话我才从这个漩涡里挣脱出来。他告诉我,经调查证实灵芝的哥哥当年被掳进了某黑窑场当窑奴被强迫干活,后来有次干活动作慢,被人用铁锹击中头部致死,尸体被掩埋于附近荒山中。听完这个消息后我做了个决定:永远不把这个事实告诉灵芝,我不想让她黑暗的世界里再添一道永远惨烈的伤口。
零点时分,我心情沉重,在十五层楼静悄悄的走廊里一个人行走。最后我停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俯瞰不远处的东河。苍莽的河面起伏出无声的韵律,反射出点点星光。我盯着河面,慢慢把目光移回到联大总部的玫瑰园,虽然朦胧夜色中什么也看不清,但我知道,那里的一株株玫瑰都是各个会员国赠送的,象征全人类的友谊之花。我把目光落在总部广场上一排迎风飘扬卷动的各国国旗上。越过它们,我眺望群星闪烁。
在这样的夜晚,我时常仰望星空无限感慨。自诩为无所不能的人类为什么就创造不出一种人人都幸福、人人都快乐的文明?
这种极有可能被智者讥讽为幼稚、被愚者视为无聊的慨叹,在我内心却始终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或许问题的答案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但这同时透露出一个相当残酷的事实:人类离真正的智慧还有何等遥远的距离。
第二天,关岛观察人员在会议上发言。联大内部会场被林林总总的摄像机包围,我们的发言在全球直播。我们陈述自己对“骇”实验室所进行的观察,向各国代表、全球人民当面宣读检查团的笔录和报告。
我的发言平平淡淡,了无新意,不过是重复报告里的原话,证实现场确实看到“骇”是空的。年国秦教授的叙述却令人耳目一新,他的口才的确惊人,对“骇”的“空”从哲学层面进行了剖析,一会儿引用中国老子,一会儿引用德国费尔巴哈,如果不是会议执行官提醒他发言时间已到,他可能会一路滔滔不绝说下去。我看见在场的包括美国国防部长和高级军官在内的美国代表都认真地听着他的发言。
中午吃饭时,我们这些证人戴着胸牌刚走出联合国总部大楼,西红柿和鸡蛋突然横飞过来,我们大多数人躲闪不及,纷纷中招。我尴尬地抹了抹脖子上的鸡蛋,与头发和脑门上粘着烂西红柿的年教授惊愕相视。围观的公众发出一片笑骂和嘘声。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遭到袭击的原因。在听证会的前晚深夜,也就是我仰望星空感慨人类文明的时候,一个曾去过关岛的记者在脸书上贴出照片,旁白说“骇”实验的证人们可能已经被太空总署和美军收买,请看他们在关岛安德森基地期间食堂三餐的照片,缤纷悦目,色香俱全。
事情到了这步,联合国秘书长出面平息舆论也不济事,报纸上刊登的我们这些证人的报告更没人会相信。
太空总署在联大会议上向世界公众表明了这种歉意。我本以为道歉的会是他们中的联络官伯登,但没想到是那个叫庞美儿的女部门主管。她从伯登身旁站起,缓步走上台,她的波浪型金发、美丽的脸庞和清澈深刻的眼神顿时吸引了众人。
庞美儿的致歉发言受到普遍好评。后面的记者会上,庞美儿耐心回答有关“骇”的彻底透明公开方案。人们慢慢接受了“骇”内部是空的的事实。至于围绕“骇”的种种谜团,已是留给专家们未来长期研究的工作了。
但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地球以外的深空,因为他们现在终于确切地知道,地球不是孤独的。外太空文明已经做出了和地球交流的尝试——虽然是以令人费解的方式。
它沿着精密的路线直奔地球,仿佛在完成一次肩负重大使命的旅行,可它却是空的。外星人发射它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真的是和地球人取得联系?或许在冥冥的虚无中,他们也感受到了寂寞。是啊,如果没有交流,文明思想火花的绽放不管多热烈,兴许都只是黑暗空间中的一个暗淡的火星。隔绝和孤寂是所有智慧生命共同的心灵桎梏。
人们期待着未来。
我的情报工作在领导的安排下做了重大调整,也许是我在那段时间表现中规中矩,受到上级的肯定,他们任命我为国际特派员,但暗中仍是情报人员,在联合国继续搜集情报,需定期向查领导汇报。
国内情报高层对宜家家具的调查仍在继续。据情报分析,宜家这个企业的背景非常复杂,财务状况也疑点重重,但“宜家灯具广告”与“阿尔法计划”之间的关系,始终不清不楚。高层领导决定旁敲侧击,从查税入手,进一步了解宜家的内部情况,宜家的中国业务因此承受巨大压力,特别是灯具广告被情报人员大量搜集,各城市门店销售受到很大困扰。
我的新工作也忙碌而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在我的资助下,灵芝进到一个盲人学校念书,我还帮助联系了医院对她的眼睛进行检查。我度过了我二十六岁的生日。我还是单身。我在交友网络上加了米霞为好友——为那些天荡漾的美好情感,也为她最后冒险给我的警醒提示,我始终忘不了她,而我的情感生活还是空白。
但米霞始终不上线。我给她留言,无回复。
薛金狗回了趟国,害死他爹的张蛮子潜逃一年终于落网,返回家时被守候的民警当场擒获,后被法官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薛金狗拿着绿卡在他爹坟前告慰亡灵,引来村里无数羡慕眼光,可谓衣锦还乡。
每个人都忙着眼前的工作。此时离“骇”降临地球已经有一年的时间。就在我快要把这个我曾经深陷其中的历史事件抛置脑后的时候,在联合国大会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当时五角大楼特别报告员菲利普正向联合国安全理事会提交关于美国打击恐怖组织的报告。我正好在场,我看到菲利普拿着报告刚走上台,他座位旁边的一个人突然冲上台——是贝勒泰将军。我没注意他也来了。我吃了一惊,贝勒泰的眼神怪异,令人怀疑他的精神状况。
菲利普站在台上正准备开腔,被冲过来的将军吓得傻了眼。接下来贝勒泰做了令我们全场所有人更加震惊的事情,他一把夺过菲利普嘴边的话筒,气喘吁吁地吼叫:
“地球正面临巨大危险!人类正处于巨大的危险中!”
贝勒泰双眼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他的吼声通过大功率扩音筒发出,如滚滚巨雷,震动全场。我知道他是个性格极端激烈的人,但我也能看出,他意识是清醒的。
他的同事、两名高级军官从座位上跳起来,扑了上去。就在贝勒泰被同事们拉下来之前,他又声嘶力竭地喊道:
“‘骇’里面有东西!我们谁都逃不了!”
所有的眼睛都瞪圆了。
贝勒泰抢话筒突然爆料,令联大会场陷入震惊,令各国代表和媒体呆若木鸡,不敢确定他到底说的是何意思。贝勒泰当场就被押出联合国总部会场,被塞进车里,他当晚住的酒店房间门口几名军官背手叉腿,钢桩一般站立。
事情再度峰回路转。公众惊呆,全球舆论犹如倒抽了一口凉气噎住,全懵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以至于在最开始,人们还怀疑贝勒泰精神出了问题。美国军方发言人也随即宣布贝勒泰将军患上压力心理障碍症和精神分裂。但美军的澄清立刻令国际社会的焦虑和猜疑呈指数骤增。网上炸开了锅,记者们疯狂地往太空总署打电话,而总署似乎也因为这个戏剧**情突然发懵,对外变成了哑巴。几百名记者把庞美儿在佛罗里达的住宅包围得水泄不通,正在美国西海岸直播报道飙风灾情的大批中国央视记者也火速赶到佛罗里达。
就在全世界媒体再度陷入混乱时,第二个“骇”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