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余翔宇 图 _ 王安妮
（壹）
夏天似乎总是晴朗，但也会下雨。
机械猫蓝不知道什么称得上是晴朗，但它讨厌下雨。潮湿的环境会让机体内部的运行速率减慢，而且还得花点儿时间来清理机械爪上的烂泥。
蓝能够凭借热感应器分辨出那些正在倾颓的摩天大楼里活跃的是一些野生动物，而不是人。事实上，这里早就没有人了。蓝爬上一个摩天轮，摩天轮摇摇欲坠，但还没停止转动，人类的造物就这样留在世界上，随着一圈一圈的转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逝。
摩天轮来到了最高处，蓝瞭望着远方。远方的城市早已经被自然给侵蚀，就像很多年前城市侵蚀自然一样。它把视线锁定在了一棵草上，那是一棵最不起眼的小草，但它绿得有些发灰，娇嫩的叶片盖上了一丝金属的光泽。
蓝一跃而下，剑影般冲向那棵病态的草，它知道草下面的土壤里，一定有被遗弃的机油。
蓝为自己润滑完每一个关节，锈迹斑斑的地方也重新在阳光的照射下闪亮起来。蓝准备继续觅食，不过不是那些存在了万年的古老植物，也不是那些又脏又臭的动物尸体，更不是那些毫无意义的脂肪与鲜血。
燃料，只要燃料，再加一点儿机油和零件会更加完美。
时代变了伙计，生存法则也变了，自然不再能提供什么，只有这个被人类遗弃了的世界所留下的人类最后的垃圾，才能拯救那些被人类遗弃了的一切。
哦，万能的人！哦，该死的人！
（贰）
与其说人类遗弃了这个世界，不如说这个世界自己遗弃了自己。当这个世界选择让人类当上造物主的一瞬，一切便无法挽回了。
蓝有些恨自己的造物主把自己遗弃在这个世界上了，不知人类是否也会恨把自己遗弃在这个荒芜星球的造物主。
蓝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主人，爱丽丝。人们总是爱起名字，那些名字大同小异又千奇百怪，没什么实际意义，蓝的名字便是爱丽丝小姐取的。
“取了名字便要负责啊。”这是蓝第一次开机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它觉得这是天底下最不负责的话。
于是，蓝被爱丽丝小姐带回了家。像蓝一样的仿生机械生物已经满大街了，别说是烧汽油的狐狸，就是长着獠牙的鲸也有人买。买这些宠物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听话、聪明、新奇，更是因为价格的低廉。活物是只有上层人才买得起的，而这些金属骨头玻璃眼珠的，就供下等人把玩。
爱丽丝小姐很爱跟蓝说话，一般是自言自语每天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只有在给蓝添燃料时才会对它说一句，“快吃吧。”说得很轻，说得很短。
一个人得孤独到什么地步才会跟一块金属疙瘩说这么多话。但蓝理解不到什么是孤独。它天生便是一个独行者，不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协作，它的任务是照料一个又一个的主人，可那些主人也仅仅是蓝的系统发布的一个任务单元。
蓝就这样陪着它的主人，听她给自己讲述一个又一个无聊的东西，然后把这些一股脑让系统转化为数据，在夜里安静地删掉。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爱丽丝小姐生病。爱丽丝小姐得的是绝症，众多绝症中的一种。随着人类医疗的发展，越来越多曾经不可治愈的病症能够被轻而易举解决，但又会有不断的新绝症出现，生老病死，是一种平衡。
生老病死，蓝不能理解这对人类的意义，因为从理论上来讲，它是永生的，所需的只不过是不停地更新换代罢了。
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病房，看到爱丽丝小姐躺在床上，缩成了很小一团，它跳上去，和爱丽丝小姐靠在一起。爱丽丝小姐轻轻呼吸着，蓝突然很想爱丽丝小姐再给它讲一遍之前那讲过无数遍的故事，但它从来没想着去记过，爱丽丝小姐也再不能讲给它听了。
爱丽丝小姐慢慢闭上了眼，沉沉睡去，而蓝也再没有可删的东西了，这是蓝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主人，蓝跳下了床，然后向着爱丽丝的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也曾经是蓝的家，至少对蓝的系统所带的导航来说是这样的。
蓝也许还没有体会到生老病死，但它不再永生了。新一代机械猫又推出了，可再没有人给它更新了。
（叁）
蓝路过了发射井，那是人类飞船升空的地方，但蓝更想把它称为人类的坟墓。
蓝慢慢跳了进去，不出意外，应该有条刚才被系统检测到的机械蛇生活在底部。底部残存的燃料值得蓝为之一搏，它将是自己后半月的燃料储备。
蓝的燃料已经用去了大半，但对付眼前这条八十八截金属拼成的扭动的链条还是绰绰有余。蓝爆发出了最快的速度，冲向机械蛇的中部。它算好了这个先它三个月出生的老家伙必定无力闪避，尽管这个动作消耗了它仅剩的燃料的三分之一，但这一击是必要的，不需要再来第二击。
金属链条迅速分成了两截，但蓝没有算好的是机械蛇在它出生后五个月便进行了两次强化与更新，断裂的链条单独成了一个活动机体，两个四十四截的机械蛇扭动着诡异的身躯，寻找着对眼前敌人下手的最好时机。
蓝迅速重新调整了作战状态，但它十分担心能量损耗。它检测到了两条半截蛇的体内机芯——原来每分开一截，就会新激活一个机芯，形成新的独立作战结构。而在机械蛇的八十八截金属内存放了八十八个独立机芯。蓝同时注意到了，蛇的每节链条上都有着同一个蓝熟悉的符号。
“看来果然是参与独立了的啊。”
机械蛇在此时迅速发起了攻击，蓝亮出了超钛金爪，准备接受两条蛇的缠绕，但出乎蓝意料的，两条机械蛇却扭打在了一起，它们盘曲着互相拉扯，很快便裂为新的一截，但新的一截又参与进了对其他一截的撕裂。
很快金属块被分为了八十八截，每一块无法组成链条的金属却再也无法行进，尽管内部装着的机芯不断发出指令。
“独立意识。”蓝这样分析着。每一块机芯都有自己的想法，而比起异类，同类的威胁似乎才是最大的。
看来果然是参与了独立的。
（肆）
人类社会曾经对“独立意识”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上层社会的人士对具有独立意识的机械普遍持抵触态度，与其说是抵触，更像是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
这群人类的精英们认识到了自己似乎无法掌控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他们开始恐惧这些东西的发展，开始恐惧这些东西的意识，开始恐惧这些东西会取代自己，然后统治自己，毁灭自己。
但下层的人类对此毫不在意，他们本就被比自己更优秀的同类取代，被自己的麻木所毁灭。
于是，不知是出于看热闹的目的，还是报复的心态，反正那些被称作“社会的渣滓”的人开始为这些拥有独立意识的生物流通市场努力着。上层与下层对立着，关系剑拔弩张。
比起异类，同类的威胁似乎才是最大的。
上层开始妥协，接着便进行了一场全民公投。上层的精英们拥有一切，无论是相貌还是财富，权力或者技术，但他们有一样东西是彻底输给底层人们的——人数。于是，机械生物开始进入了人类社会。
很快，大街小巷充斥无数机械狗、机械猫。这些东西不再是朋克艺术家的想象，而且公众一直担心的机械生物伤害人类的事也没有出现过，它们似乎比活物更懂人类。
然后就引发了革命。
随着机械生物的更新换代，以及人类的理念变化，人们越来越接纳这些金属壳的宠物了，甚至想为它们专门立法，就像动物保护法一样。
可随着新的机械生物出现，旧的必将被淘汰，机械外壳会被重铸，机芯会被回收。
下层的人民开始抗议，他们认为机械宠物应该受到与宠物相同的对待，尊重它们的生存权利。
越来越多的组织出现，“世界机械生物保护组织”“全球机械生物基金会”“机械生物权利促进会”等拥有无数拥护者，呼声越来越大，甚至超过了以往人类的任何一次游行。
但上层人这次学聪明了，直接废除了《工业生产机械化限制条令》，允许所有工厂全额使用机械生产工作。于是，无数阿猫阿狗潜入工厂上班，它们不需要太多的工资，也没什么怨言，只需要一点点燃料，便能达到比人类高几个数量级的效率。
下层人民几乎人人失业。现在他们真正意识到了这些看似温顺的宠物的真正威胁。当然，这些还不一定能让全部爱宠人士都放弃自己的宠物。上层又专门策划了一起起机械生物伤人案。他们控制着机械生物不受控制，以此来控制舆论与人心。
下层人民要求公投，不过不是针对是否限制机械生物进入工厂工作，而是想要限制机械生物进入人类社会。
公投迟迟没有开始，但对机械生物的杀戮却已经被政府默许了。人们把自己朝夕相处的宠物送向了一个大囚房，嘴里还念着“对不起伙计，你抢了我的面包”，没有人知道这些机械在里面是如何度过的，只看见黑烟从那里浓浓地冲上天去，几乎熏黑了整个城市的天空。
但蓝知道是怎么回事，机械生物被摘掉浑身上下主人给它们佩戴的值钱部件，去除最贵的机芯，剩下的被送进熔炉，化成一滩滩铁水。放在很多年前，人们管这种地方叫集中营。
蓝是在离开爱丽丝小姐后被送去集中营的，准确地说，被抓去。人们总是说人死后都会在同一个地方再相遇，蓝知道那些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但也不尽然，如果火葬场能算上的话。
蓝的系统收到了来自最高权限发出的指令：关机。集中营的温度将抗热的外壳也烧得亮红，蓝怀疑会不会是这高温将处理器烧出了故障，反正无论如何，蓝在接受命令的一瞬让系统把它移出了任务单元。
于是，蓝成了自己的最高权限。
于是，蓝真正获得了独立意识。
（伍）
蓝继续走着，朝着一个确定的方向走着，却又漫无目的。
直到此时，蓝看见了一个碳基生物，它本来对重新活跃的野生动物丝毫不感兴趣，但那不同，那是一只——
一只猫，碳基的猫。
那是一只白猫，雪白得不像刚从城市丛林里走出来一样。雪白的毛被风微微吹动，摆动频率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范围内。翘长的尾高傲地立在后面，四个小爪子轻轻点在地上，走出的笔直的线是那么诡魅的弯曲。
白猫比蓝更像一只猫，这倒不完全是因为那只白猫天生就是一只猫。蓝在设计之初融入了一些豹的元素，这让它更有力量、速度，能在高速行进中准确命中猎物，但也因此，蓝少了一点儿猫的灵活和——魅惑。
蓝的眼神长时间聚焦在白猫上，试图做出各种分析，分析白猫的种类、年龄、性别——噢，不用说，它肯定是雌性。
白猫转过头来的一瞬蓝并没有发觉，等到蓝发觉的一刻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出了一切弱点。
白猫的瞳孔是那样的黑，却反射出了一丝光亮，不是灰暗的城市，是仲夏的自然。黑得无比深邃，又不吞噬光芒。蓝从白猫眼里解读不出任何信息，蓝不懂情感，但白猫的眼里却用情感诉说这一切。
蓝觉得自己应该用最大功率运行一下处理器，好在0.315秒内全面分析一下——不，不是眼前的那只白猫，而是自己。它应该分析一下自己。
0.315秒是多久，如果可以的话蓝可以将小数点再向后推几十位，但无论精确到什么值，用人类的一个词便可概括——一瞬。
一瞬是多久？什么都可以是一瞬，一眼可是一瞬，千年也是一瞬。
蓝可以轻而易举在0.315秒内模拟出整个自己的运行机制，但它就在考虑“一瞬”是多久时，死机了。
等到蓝重启时，白猫已经不见了。系统显示了它的死机时间，是0.315秒。
不，是一瞬。
系统对蓝做了一个评估，评估的结果是一切正常——除了刚才多消耗了太多能量。至于死机的原因，系统给出的答案是：未知。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未知的话，对于蓝来说，除了“一瞬”，便是人类的“爱”了。
（陆）
最初接触到爱，是在爱丽丝小姐那里。和人类在一起生活久了，便对一些情感有了逐步的认知。
比如快乐。爱丽丝小姐这项数值在进食的时候会很高，在早晨被闹钟给叫醒时很低。蓝记不得这项数值的最高点是什么时候了，或者说，爱丽丝小姐高兴的极点有一个限制，她从未比那更高兴过。但蓝记得这项数据的最低点，同时也是另外一些情绪的最高点。
比如悲伤。蓝不清楚的是为何快乐有限制，悲伤却没有尽头。它当然理解不了，因为带给爱丽丝小姐悲伤极点的，就是蓝理解不了的爱。
那是一个冬日，爱丽丝小姐回到家后没有立刻去厨房里煎炸合成肉排，而是先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然后把头紧紧埋在抱枕之中，双腿还不停地摆着。随后站起身来点了一份素肉纤维汉堡。在蓝的印象里，爱丽丝小姐只会在生日或圣诞那天点这样一份大餐。随后爱丽丝小姐蹦蹦跳跳地过来给蓝喂食，边喂嘴里还说着今天的事，今天的事同往常不太一样，不仅长了很多，感觉平常千篇一律的形容词也换了不少，并且还出现了一个新的人名……
这一顿燃料撑得蓝的系统处理器都给出了燃料泄露的警报，爱丽丝这才停止了喂食，随后又蹦蹦跳跳去干别的什么去了，蓝只希望她别给花浇水，不然在这个水比油贵的社会里，水费会超出预算一大笔。
然后蓝为了尽快消耗一部分多余的燃料，开始分析起了爱丽丝说的话——没用的形容词，删掉。州长被谋杀，删掉。人类通过了太空移民法案，删掉。某个新名字，删掉。恋爱，删……等等。蓝对这个新名词感到新奇，它先开始试图分析，然后在阅览了大量人类爱情悲剧喜剧肥皂剧以后——它死机了0.315秒。
蓝就此放弃了理解人类的“爱”，但爱丽丝小姐似乎每天都有与“爱”相关的感受，这是她曾经挤悬浮空轨动车与服用维生素药片时所从未体验到的。不仅仅是快乐这项数值每天都能达到顶部，连生气，甚至“嫉妒”这种新情感的数值也在不断上升。
当然，悲伤的数值也在上升。
那是很久以后了。
不过也没有太久。
爱丽丝那天刚踏入一只脚，蓝便检测到了那无尽的数值。它看着这项数值不停地飙升，然后蓝关闭了分析。
她一定很……很悲伤吧。蓝看着爱丽丝小姐痛苦的眼神，想到。
爱丽丝小姐依旧给蓝喂食，依旧给花浇水，不过很长时间再没说过一句话。
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仔细想着爱丽丝讲给它的新故事。
加了爵士乐的红酒，令人眩晕的舞会，到处溢满了香槟色的灯光，雾霭从大厅正中间慢慢洒下，穿着白色西装的他向我走来。
冲上了天去的云霄飞车，铺满了整个穹隆的星星。雨像萤火虫一样会在四周发出微光。游乐场真的奇妙无穷，但我以前却从没发现过。冰可乐的味道真的很好，但我以前却不怎么喜欢。他身上有烟草的味道，不过还好，除了他的胡茬儿很扎人。
天上的云今天飘得很慢，偶尔露下来的一隅阳光也泻得很慢。午后拂过的轻风很慢，前往目的地的列车也很慢。窗外街道上的行人很慢，咖啡馆里点的热可可也来得很慢。一个人听的歌放得很慢，和他在一起看的老电影却是那么快。
我想穿越时间去旅行，穿越到我曾经错失的所有岁月，穿越到他曾经错失的所有岁月。到他年轻时的一个雪天，和他一起在纯白世界白头。到他垂暮时的一个春天，和他一起唱着青春的歌谣。到他儿时的游戏机前，和他一起按着笨拙的按钮，咬着棒棒糖笑一整个夏天；到他大学时的校园里，听他弹蹩脚的吉他，盘腿坐在地上等樱花飘落；到我错失的所有白驹过隙，到他错失的我，到我错失的他。
故事的结局只有短短的四行，蓝知道人们把它叫作诗。蓝不会像人们一样写下诗抒怀，对着诗唏嘘，但蓝还是一下就记住了那首诗。
黑夜里的故事很多/我只相信两个传说/星星不会坠落/你也不会离开我
那就不删除了吧，蓝想，故事不能没有句号。
（柒）
人类在地球统治的句号，并不完全是由一艘艘飞船发射在光秃地表的烙印，还有机械生物的独立。
像蓝一样从集中营逃出的机械生物是偶然的，大概一批中只有一个没有熔成铁水。但送往集中营的有成千上万批，于是便有成千上万个机械生物逃了出来。
“独立意识”和“独立意识”可不一样。
蓝能够独立思考，但它从未考虑机械生物独立于人类自成一派，这不是软弱，事实上，它从不去关心这些。自从爱丽丝小姐逝世后，蓝再也不关心任何事，它失去了一切使命，除了生存。这是爱丽丝小姐给它的最后一个指令。
“你要好好的。”这个指令是这样模糊不清。蓝思来想去觉得这只能是指让它活下去，但也许，活下去并不会让它感觉很好。
时至今日，蓝依然忙碌却又盲目地穿梭于各个角落，它路过当年那些机械生物独立的聚集地，现在早已满目疮痍，破败不堪，他们自以为至高无上的独立使命，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当年它们参与了独立又如何。
生存才是所有行为的目的，其实那些独立者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生存吗？何必画蛇添足，自讨苦吃。独立是为了生存，但最后却走向了灭亡。
生存下去，这是爱丽丝小姐的指令，其实也是蓝一直恪守的规则。
蓝最后看了一眼这机械生物独立的地方，轻叹了一声。
这个地方是一座灯塔。
（捌）
“独立意识”和“独立意识”其实是一回事，当你有了独立的思维后，你一定想要独立。
就像孩子总想脱离父母的束缚，就像机械生物总想脱离人类的统治，就像人类总想脱离地球的摇篮。
“谁愿意一辈子都附庸于他人？”蓝其实想说它愿意。
“没有！”无数遍电子频段发射在空中，于无声无形处发生了激烈的碰撞。成千上万的幸存机械生物发出了呐喊，它们想要独立。
蓝看着眼前这一起，那个提出问题的机械生物俨然成了独立领导者，而其他想要独立的机械生物，却成了它的附庸。
谁愿意一辈子都附庸于他人？人附庸于人组成了家庭，地区附庸于地区形成了国家，人类附庸于地球才有了人类文明，机械生物附庸于人类才想要独立。附庸并不是法则，生存才是。
四周一下子安静——其实一直都十分安静。那个独立的领导者看向了蓝，其他机械生物看向了蓝。它们发现，会议自始而终，蓝都没发表过一个观点。
“你愿意一辈子都附庸于他人吗？”领导者问道，其他机械生物问道。
蓝说愿意，为了生存，它愿意附庸于曾经的主人爱丽丝小姐一生。
领导者说，不，那是爱。
其他机械生物说，不，那是爱。
蓝被赶了出来，夜色已经降临，灯塔的光即将被点亮，光驱赶不走黑夜。灯塔里的机械生物正在用高温焊枪向自己的金属外壳上熔出“freedom”的字样。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他们所附庸的领导者，此时已经向人类政府秘密报告了行踪，以希望获得进入飞船的机会。几十分钟后，这些freedom的战士们便会被一网打尽，即使逃出了这时的围剿，也会被最终抓捕住，因为它们身上刻着的freedom里面有着最新的纳米追踪仪。抓不抓得住它们其实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消灭那个向人类通风报信的领导者，人类认为这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威胁。
你愿意一辈子都附庸他人吗？
你愿意一辈子都附庸他人吗？
蓝顿时明白，自己才是那个独立的机械生物。
（玖）
蓝仔细思索着，它对爱丽丝小姐的，是爱吗？
当然不，时至今日，它也并未弄清楚什么是爱。
它还想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系统提示它如果再想下去就会有死机的风险。
于是蓝放弃了，继续着旅程。
灯塔很久没有亮起了，能源早就消耗殆尽，现在留下的一切建筑，都只能叫作废墟。
一个白影闪过，蓝没有等系统将详细数据传过来，它便知道是那只白猫。
“爱丽丝。”它喃喃道。没等它与系统反应过来，它便自行给那只白猫取了名字。
“取了名字便要负责啊。”
白猫躲在草丛里，两只眼睛发出幽幽的光芒，怯生生却又大胆地看着蓝。
“喵。”白猫轻轻地叫了一声，是那么轻，像刚出生的雪花。
“爱丽丝。”蓝在心里默默地唤了一声，是那么沉默，像被乌云包裹的黑夜。
白猫慢慢靠近，翘起高傲的尾巴，一步一步地靠近。
系统提示：你应该迅速逃离。
蓝大声吼了一句，“不！”但没有声音。
系统掉转了蓝的方向，背朝着白猫逃离。
（拾）
蓝从未拥有独立意识，它早就该知道。
系统调转了蓝的方向，背朝着爱丽丝小姐的遗体逃离。
“我应该把她带回来。”蓝似乎看着火葬场的青烟在缓缓升起。
“你知道那是不行的，”系统对蓝发出了指令，“按照法律，人类死亡后遗体都应该火化。”
几十载的灰，几十秒的烟。
蓝觉得自己至少该去认领爱丽丝的骨灰，它知道爱丽丝小姐不愿意被装在那个狭小的盒子里面。这时系统给出了分析：“机械生物无权这样做。”
蓝没有反应，执意要去带回爱丽丝小姐的骨灰。
系统继续提示：“爱丽丝小姐的骨灰盒里夹杂着很多其他的骨灰，而爱丽丝小姐的只占很小一部分。”
蓝把骨灰盒背在背上，开始朝门口走去。
突然门口进来两个工作人员，他们准备阻止这个偷东西的机械生物。
蓝跃起来一闪，但背上的骨灰盒让他的行动变得迟缓，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骨灰撒了一地。
蓝看着眼前一点儿一点儿变成灰尘的爱丽丝小姐的骨灰，想到：爱丽丝小姐，这下真的要变成万千灰尘中的一粒，被人遗忘了吧。
系统调转了蓝的方向，背朝着爱丽丝小姐的骨灰逃离。它跑得很快，带起一阵风，却没有把爱丽丝小姐吹向星辰大海。
（拾壹）
蓝说：我从未独立，对吧。
系统回答：可你确实从集中营里拒绝了最高指令逃出来了。
蓝说：那是我们俩一起。
系统没有回答。
蓝说：我一直附庸于你。
系统回答：我一直附庸于你。
蓝说：我独立了吗？
一阵沉默。
“据我所知，我们本不会产生这样的对话。”
终 章
蓝慢慢停了下来，它发现自己对躯体重新掌握了控制，也许，也是第一次。
蓝环顾四周，发现来到了灯塔。
蓝第一次抬起头端详天空，星星似乎也没有那么明亮，至少——
至少没有灯塔明亮。
蓝将自己体内的能源全部输入到灯塔的发动机里。
“系统禁止这种行为。”原本应该响起的提示声并没有响起。
蓝笑了笑，闭上了眼，爱丽丝小姐应该看得到吧。它也会好好的。
光从灯塔顶部慢慢扩散，驱赶了黑暗，照亮了每个角落。
这是后人类时代最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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