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蜀;图/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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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生下来不久,便患上了视神经细胞瘤。在我还没能完全看清这个世界之前,我便失去了双眼。小的时候,妈妈常常搂着我,跟我讲她眼里的世界,而我哥秦明有时候会说,他真羡慕我是个瞎子。
我爸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却是,“男人,不许哭!”
他总说,流泪是软弱的象征,所以他从来不流泪。
但是我知道,爸在说谎。因为我至少“见到”三次他在流泪。也许他以为我是盲人看不见,但是我能闻到,泪水在空气中,会散发出海水一样咸腥的气味。
爸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我还小,大概只有四五岁。那段时间,他和妈爆发了持续的争吵。他们通常很少吵架,而一旦吵架,多半都是因为我。
四岁的时候,我和普通孩子一样,已经学会了很多复杂的词语和句子。大部分情况下,周围的人并不会马上意识到我是个盲人,他们常常会对我的话做出热烈的回应,同时赞叹表扬我说话得体、逻辑顺畅。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周围的听众会忽然陷入集体沉默,伴随着稀稀拉拉的惊讶声或是我后来意识到的,摇头声。
比如,当我说,“今天天气真暖和,热可可太阳终于露出脸来了。”周围就会忽然陷入沉默。
妈后来跟我解释,太阳是金色的。可是我看不见,我不能理解什么是金色。我只是觉得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就像妈每晚给我冲的热可可。
那晚,妈和爸大吵了一架。我趴在客厅的地板上。虽然距离他们的卧室有十五步的距离,但是他们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纳米脑电极植入技术已经成功了多次,我们应该让小皓试一下。”爸是脑神经外科专家,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情。
“成功?你们在多少个病人身上动过这个手术?”
爸没有回答。
“你所谓的成功,都是在实验室的猴子身上,对吗?”
“我们之所以还没有进入临床实验,是因为卡在了医学伦理审查上,这你是知道的,并不是因为这项技术……”妈原本是研究神经传导机制的科学家,但是在我出生后不久,她就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陪我。这些都是后来我哥告诉我的。自从我生病以后,妈总是不放心我,常常陪着我睡在小卧室里,我哥因此才有了机会晚上能有妈妈陪睡。
“我不同意你把我的孩子当成实验室的猴子!”
“他也是我的孩子!”爸吼了一嗓子。
过了一会儿,爸压低了声音,“大脑的感官机制在六岁左右就会定型。先天耳聋的孩子,如果过了六岁才安装人工耳蜗,即便手术成功,大脑也无法处理外界声音所转换的电信号了。这你不是不知道。”
“可你说的这是在大脑皮层动手术啊,”妈低声抽泣了两声,“这可不是植入一个人工耳蜗那么简单,万一不成功,那不是傻子就是瘫子。”
“他现在这样,和傻子瘫子又有什么区别?”
“你说的可是我的儿子!”
“他也是我的儿子!”爸吼了一句。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爸压低了声音道,“小皓已经四岁了。如果不马上进行视神经信号重建,即便将来技术进步,即便将来能给他移植眼球,他的大脑也没法处理视觉信号,他一辈子都注定会是个瞎子。”
妈“啊!”了一声。全家人对于“瞎子”“盲人”“看见”这些字都格外敏感,尽量不在我面前提起。但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东西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因此也并不觉得失去有多么地可怕。
“我们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爸的声音在颤抖,“我们总有老的那一天,万一,我们出了事。”
几天之后,我躺在手术室的床上。在麻醉师倒数的间隙,我爸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咸腥的海水气味随着他的呼吸飘落到了我的脸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爸哭。
【4】
工作室的灯亮起之前,周驰的爸爸动了动胳膊。他一定是用袖子抹干了脸上的泪痕,不想被别人看见。我们有那么多的感情,快乐、愤怒、嫉妒、鄙夷,都可以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却单单悲伤是不可流露的,仿佛那才是我们心中最肮脏、最黑暗的存在。
工作室的玻璃大门滑开,干冷的空气卷裹着细小的冰晶涌了进来,外面一定是开始下雪了。
“谢谢你,呃,秦医生。”周驰的爸爸干咳了两声,似乎想要掩盖刚才他流露出的那一些些脆弱。
我还来不及回答,周驰爸爸的手机响起了铃声,“周驰,妈妈的电话!”
周驰拿起电话走到了墙角。在他不时地“哼、哦”的声音中,我能感觉到周驰爸爸的不自在。
“秦医生,您也许不赞成我的做法,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母亲的去世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是很大的打击,可是利用虚拟技术假装母亲尚在人世,我不认为是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那些话,”我朝周驰方向转了转头,“您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呢?”
周驰的父亲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从小就跟我不对付,从他妈妈口里说出来的话,他也许还能听一些,我希望能帮他慢慢地过渡。秦医生,请您不要……”
周驰父亲还是没能说出“揭穿”或是其他的什么字。他只是紧咬着牙关,后槽牙磨得咯噔作响。
“等下我自己回家!”周驰转过身来,大声宣布道。
“不可能!”周驰的父亲怒吼了一声。
“妈妈同意了!”周驰高举手机,寸步不让。
“你小子休想作妖,除非我死了!”
“我正好要进城办点儿事,我可以顺道送周驰。如果您同意的话。”
周驰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沉重,好像斗牛场中的公牛。但是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最终说了声“好”,随即“咚咚咚”地跺着脚走出了门外。
不一会儿,移动玻璃门再次滑开,我预约的出租车已经停在了门外。
“嘿,我现在明白你刚才为啥那么说了。”周驰一面跨进出租车,一面说道。
“说什么?”
“能看见,现在越来越没用了,看这车,自动驾驶,根本不需要看路,就能开车。”
其实我更喜欢人工驾驶的日子。那时候,每辆出租车都有各自的声音和气味,每个出租车司机都可以讲出一大堆的故事,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关于深夜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乘客的故事。
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很孤独,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周围有人在默默地关注着我们。
【5】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是能“看见”的,虽然这“看见”背后的代价,也许是我母亲的生命,以及我哥哥和我父亲的决裂。
我们的视觉神经元有四级,第一、二、三级位于视网膜内,第四级位于外侧膝状体侧。从这里发出的视神经纤维最终通往了大脑的视神经中枢,也就是大脑皮层的枕叶部位。但是我生下来不久便患上了罕见的视网膜母细胞癌。癌症很快感染了视网膜,视神经纤维束也受到了牵连。为了根除癌症,医生切除了我的眼球、以及与之相连的视神经束。毕竟,一个人如果连眼球都没有,还需要视神经做什么呢?
于是当我爸决心要通过人工视神经重建恢复我的视力时,他遇见的第一个难题便是,我的视神经大部分都已经被手术切除,而剩下的部分都已经极度萎缩。视觉信号总需要通过某个接口才能输入大脑,而这个接口已经被堵死。于是我爸决定给我施行“大脑皮层电极植入”,也就是他和妈吵架时候提到的手术。
这种手术当时在技术上已经没有太大难度。我爸更是这种手术的行业翘楚。但是这种手术在医学伦理上一直存在巨大争议。
简单来说,手术就是在大脑皮层中植入细微的电极。电极会发出各种不同的电信号。通过不同的信号组合以及条件反射的训练,受试体会逐渐理解电信号的意义,大脑也会逐渐形成一套翻译电信号的机能。逐渐地,被植入了电极的小白鼠就会按照实验者的意愿进行活动。
但是医学伦理委员会却反对在任何活人身上开展这类手术。因为大脑在形成翻译电信号机制的同时,电信号可能会对大脑原有的脑电波形成干扰。因此这样的手术有可能会操纵人的思维,剥夺人的自由意志。
而我爸坚信,这样的手术在我的身上能够取得成功。
手术本身很成功,手术后我恢复得很快,也没有留下太多的伤疤。
但是术后的康复却是漫长而痛苦的。
与其说是康复,不如说是“训练”。
起先是脑电信号概念的建立。电极会传来代表“红色”的信号,而我的耳朵中就会出现“红色”的声音。随着颜色不断地改变,我的耳朵会告诉我各种不同的颜色。几遍之后是考试,我需要根据感受到的脑电信号回答现在“看见”的是什么颜色。如果回答错误,这样的训练又会重复几遍。每天上午和下午,我至少要进行四小时这样的“康复训练。”
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样的训练即枯燥又空洞。但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训练我无法摆脱。无论是视觉信号还是听觉信号,这些都是植入我大脑中的电极所带来的。无论我怎样逃跑、把头埋进水盆里或是整个人躲进大衣柜里,这些声音和奇怪的感觉都在无时无刻地冲击着我。
逐渐地,我发现唯一能够对抗的办法就是尖叫,以抵消掉头脑中讨厌的声音。据我哥秦明说,我开始用尖叫代替说话,就连睡着了也常常尖叫着醒来。
不过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那些令人窒息的颜色和讨厌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妈妈眼里的色彩和温柔的话语。
后来,秦明告诉我,妈恳请爸给她在同样的位置安装上了同样的电极,这样她可以把她看到的东西经过她的大脑编译,转换成脑电波信号,再通过我的电极输入到我的大脑皮层。这些信号比起原本电脑产生的信号要微弱很多,复杂很多,但是对于我来说,也温柔很多。
于是,妈开始带着我和秦明,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跟我描述她看到的东西。慢慢地,我能“看见”了,虽然是通过妈的眼睛。
【6】
“下雪了!”周驰用手擦着车窗,“路上结冰了,开车可要注意安全。”说着,周驰伸了个懒腰,“我饿了,我能跟你去吃晚饭吗?”
“你爸可没同意让你跟我去吃晚饭。”
“我妈同意就行!”周驰道。
“你刚才电话里问过你妈?”
“我妈什么都会同意的,”周驰轻轻地“哼”了一声,“我爸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周驰是知道了。可是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自己的妈妈到底是一个有血有人的真人,还是一个虚拟的声音,难道朝夕相处的儿子会分辨不出来吗?
“刚才的触觉地板,”周驰的语调骤然提高,似乎有意要把我岔向一个不同的话题,“我还是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没有什么触觉地板。”
周驰倒吸了一口气。
“那些触觉、那些气味,其实都不过是你的大脑建构起来的。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提取了你们大脑中的一些信号,放大之后,再通过电波的形式重新输入你和你父亲的大脑。”
“所以那不过就是一间黑房子?”
“气浴门是真的,换气扇也是真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让你更……”
“更入戏?”
“不能算是做戏,毕竟……”
“原来都是假的!都是设计的!都是陷阱!”周驰晃着头,他的嗓音有些打战。
“也不能这么说,这些质感、这些气味,都是深深根植在你的记忆中的,我们不过是悄悄地偷窥了一下。很多你下意识做出的选择,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比如,你选择的地板是草席。”
周驰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家以前的地板并不是草席。但是后来我妈经常摔倒,走路时会摔倒撞上桌角,睡觉也会从床上摔下来。我爸这才找人在地板上铺上了草席,把家里的家具都送走,杂物都收在柜子里。我们就在地板上吃饭、看书、睡觉,这样我妈受伤的机会好歹少了一些。”
周驰的声音低沉缓慢。那一刻,我很想抱抱他。
从陈辰之前给我的介绍里,我了解到周驰的母亲患有亨廷顿舞蹈病。这是一种由于染色体异常所造成的疾病,疾病会影响大脑皮层。病人会出现运动障碍,随即会出现认知、情感等障碍。
这是一种残酷的疾病。一方面是这个病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只有有限的对症治疗、减轻症状的药物。另一方面是这个病的病程很长,通常持续十几年。病人的家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从动作不受控、进展到易怒、健忘、失眠,最后逐渐进入痴呆的状况。病人的家人常常因为数十年的照料病情却毫无好转而感到沮丧、自责,甚至互相指责。
“你刚才说,你能偷窥我的头脑?”周驰再次岔开了话题。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我不想贸然回答。
“算了,这肯定是你的商业秘密,我也不问了,我看见我爸签了一堆同意书。可是,为什么你单单选了那三个味道?”周驰问道,“你是怎么进入我的大脑里搜索到了这几个味道?为什么我会对你的搜索没有察觉呢?”
“我并没有进入你的大脑里搜索。我们的思维并不是像我们平时所想象的那样是单线的,每次只会思考一件事情。我们的思维其实是平行的。那些记忆就好像电影的背景,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你的镜头没有聚焦在它们身上而已。就在你和你父亲选择地板的时候,感受器搜索了一下你的记忆背景,选择了三个你和你父亲共同拥有的深刻记忆。”
周驰似乎花了一点儿时间咀嚼我的这段解释,“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你是说……”
“妈妈煮饭的香味,奖励你的橡皮擦。”
“不可能!”周驰大声喊叫了起来,“他绝不可能记得!”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是告诉他,他父亲在他生活中的缺席另有隐衷,还是我哥哥秦明发明的这项脑电波解读技术不会出错?
【7】
我哥秦明是个天才。据说自他一岁半开始说话起,就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但是在我爸的眼里,秦明虽然聪明,却太过软弱。他喜欢笑也喜欢哭,喜欢户外也喜欢赖在妈妈身边。尤其是我生病的那段时间里,他拒绝上学,要和妈妈与我待在一起。为此,我经常能听见早上爸吼秦明让他去上学,晚上吼秦明要他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可是秦明也学会了一套对付爸的办法。无论爸怎么吼,他就好像耳朵聋了似的只当没有听见。如果爸硬是把他拖走,他总会找到办法再悄悄回到我们身边。这样无声的反抗每天都在上演。有时我想,这也许为后来秦明与爸的冲突埋下了导火索。
在我刚刚植入脑电极的那段日子里,只有秦明会找到躲在壁橱里的我。他并不会告诉大人,他甚至不会和我说话,他只是轻轻地爬进壁橱,挤坐在我的身旁,伸出他的胳膊轻轻抱着我。我曾经以为,他和我一样,也能听见那个无所不在的声音。
后来,妈从医院回来。我不知道她和爸之间进行了怎样的争论,总之爸让步了,他在妈大脑和我对应的位置也植入了同样的电极。这样妈无论看到了什么,她都能通过脑电波传给我。加上妈的陪伴和讲述,我能慢慢地“看见”了。逐渐地,我不但能够从妈妈的眼睛里“看见”她所看见,还能从妈妈的头脑里“听见”她正在思考的。
而在这几年里,秦明也发生了变化。他从每门课都得a的好学生,堕落成了几乎所有课都不及格的差生。但是唯独电脑编程一门课,他仍然每次都是a。
后来我才知道,秦明放弃了所有学业,决心要开发一套能够解读脑电波的程序。他编写了机器学习的程序,收集妈的脑电波、妈的语言以及眼前的景象,让电脑去学习和解读。逐渐地,他的程序能够解读脑电波中越来越多的信息,并且把思维关注点和背景里的记忆区分开来。
几年以后,秦明对我说,很快他就能开发出视觉编码系统。到那时候,利用一套微型摄像机和他的编码程序,不用残酷的训练,我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眼睛”!
可我呢?我一点儿不想要自己的眼睛。我只想要妈妈的眼睛。我只想每天黏在妈妈身边,看她所看到的,听她所听到的。妈妈的世界才是我的世界!
(未完待续)
原作刊载于《科幻世界》2021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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