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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新知...新奇...新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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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耳 叶凡

2013-09-05 16:47:47

  穿过弥漫着酒精味的走廊,他来到走廊尽头一扇写着307的房门口,里面寂静无声。当他想着病人是不是在睡觉,犹豫着该不该敲门的时候,里侧传来细微的声音:“请进吧,医生。”
  他愣了愣,推开门。一幅油画印入眼帘,让他感到燥热:那凌乱的线条,随性的涂抹,如同戳出肉体的骨骼,交织成一片开膛破肚的废墟。
  “这么远就听出来,看来下次我得换双鞋了。”保罗笑了笑,但这幽默就像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在对方脸上泛起半点波澜。他看过许多病人,有听天由命的,有乐观的,有无理取闹的。但没有一个人像文森特·雅各这样,既看不懂他的画,也看不懂他的人。
  “今天感觉怎么样,雅各先生?”
  “很好,谢谢。”
  “昨晚睡的好么?”
  “很好,谢谢。”
  然后又没什么话说了,病房的气氛尴尬如常。光是坐在他面前,也让保罗感到局促。他不禁摘下帽子,左顾右盼。这时雅各向旁边努了努嘴:“你在找挂钩么?那儿。”
  保罗欲言又止。他僵硬地走到挂钩处,挂好帽子。
  保罗坐下来,重新端详这个年轻人。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礁石般生硬的脸上,他好像很多年没吃饭,瘦得只剩骨头。黏在一起的眼皮上伤痕累累,残存的金发下,一只残缺的耳朵隐隐浮现。这个房间实在简陋,保罗敲敲床,单薄的床垫发出砰砰声响。
  保罗清了清嗓子,“雅各先生,听力测验报告审核委员会已经看过了,你确实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要做个实验吗?我可以把你安排在我的研究室,那儿环境要好得多。”
  “我没兴趣,住哪儿都一样。”
  “也好,那不是最重要的,你听我说——”
  “谢谢了。”雅各有点下逐客令的意思,保罗皱皱眉头。上次雅各说他只是个瞎子,帮不上什么忙;现在已经更加直接了。显然对这种人话多只会起到反作用。一句话,保罗想,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心。他停顿片刻,以酝酿出感觉。
  “如果,”保罗一字一句道,“我能让你重新看到东西呢?”
  轮椅突然被捏出吱吱的响声。没有纱布的话,保罗能在雅各空无一物的眼窝里看到惊愕。

  黑暗意味着什么,闭上眼就是黑暗吗?不,就算这样,人们仍然可以看到游动的光斑,甚至五颜六色的环,因为眼睛可以看见从眼睑透来的光。
  而我没有眼睛,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黑暗对于我来说是一口井,我偶尔抬头,却永远不会奢望获得一丝光亮。
  我憎恨这个夺去我视力的世界,但我无力报复,也无力结束自己的生命,只能选择苟且偷生。为什么接受手术?我也不知道,也许就像为什么要画画一样,这只是我在绝望中的徒劳挣扎罢了。
  恍惚中,我听到无影灯打开的声音,我听到手术器皿那冰冷的碰撞声。我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在切开头皮,切开脑壳。我甚至能感受到冰冷的空气在指尖流动,却动弹不得。我想叫喊,但喉咙也仿佛消失了。当我醒来时,只感觉脑勺后无尽的麻痛。不过,这痛苦,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外面传来脚步声,又有人来了么。可是,跟那啰嗦的老头也不同。声音轻脆柔软,像是小鹿的脚踩在松软的雪中。
  “你好,雅各先生。这是今天的药。”女人的嗓音。和脚步声一样柔和。
  “谢谢,我不需要。”我习惯地说。
  “保罗大夫说了,手术后有神经排异的危险。您一定要喝呀。”
  我听见盘子放在桌上的响声。没经过我同意,轮椅转过来。我的脸上感到温暖的哈气,不过我没有反感。不知是这么长时间我已经习惯逆来顺受,还是因为她的嗓音实在让人没脾气。我向前探出头,药液流入嘴中,有点苦。她用纸巾帮我擦拭嘴角,动作很轻柔,我隐约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温度。
  她说她是玛戈特·贝格曼,以后就由她负责照顾我。
  玛戈特,玛戈特,像是一串清泉流泻在竖琴上。我默念着,真是个好名字。脑勺后的疼痛好了些了,即便冰冷的器皿声,现在也带有了暖意。
  不知道是因为药的缘故,还是她的缘故。就在这时,她向我道别。
  我想起什么,“贝格曼小姐。”
  “叫我玛戈特就可以了,什么事?”
  我犹豫了一下,“以后还要喝药吗?”
  我听见她的笑声,俏皮中带着一丝天真。
  “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每天都会来的。”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期待着门扉再次打开的声音。声音这样好听的人,她长的什么样子呢?

  那些军人整齐站立,面如铁铸,给这片不大的实验室蒙上了肃穆的气氛。为首的军官只是抽着烟,低头扫视地面,他两鬓短碎苍白,阔帽军帽遮住了他的眼睛。
  不知道他们有何用意。保罗上前请他不要抽烟。军官抬起头扫了他一眼,保罗打了个寒噤:那是双透着阴鸷的光的眸子,如同荒野上的狼。军官点点头,却慢条斯理地将烟头按在墙上,洁白的墙上留下一个黑点。保罗不敢再说话。
  “你好,我是战略研发部的雷奥。”军官正了正军帽,胸口的勋章熠熠发亮,“我们听说你在从事转换感官的研究,很感兴趣。请让我们参观一下。”
  保罗结结巴巴地说:“先生,我只是个医生,军队的事……”
  “海德堡大学。”军官吐出一个词,“每年专项拨款10万马克,这只是基本的经费待遇。如果让我们满意的话,也可以考虑推举你做德意志院士。当然了,这项研究还是由你主持,任何研究所需的设备资源,军方都会全力支持。”
  保罗有些迟疑,军官拍拍他的肩,“不用想了,聪明人都明白怎么做。”
  他的微笑带着轻蔑,仿佛洞悉了保罗的心。海德堡有全国最好的医学研究所,那是他在学生时代就梦寐以求的地方,更不要提什么院士了。保罗擦擦冷汗,他哆哆嗦嗦地堆起笑容。
  雷奥已经越过他,向研究室的内部走去。保罗赶紧走在他身前领路。他感到浑身燥热,边搓着手,边向雷奥介绍着。
  保罗发现大脑海马体中有一块特殊区域,它几近退化,但连接翻译音频的颞叶区,投射光源的枕叶皮质,外部的感觉刺激能在里面得到汇总。但各个神经元对负责传导的乙酰胆碱反应是不一样的。长此以往,触觉、听觉、嗅觉、味觉等人的感官系统也就分工明确,不可逾越了。通过手术神经元反应一致,便能让不同感觉在共感区内相互转换。
  当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保罗注意到雷奥脸上显现出一种压抑的亢奋,这让他刀凿般的脸显得很阴森。
  “你这些理论已经在人体上获得成功了吗?”
  “是的,上尉阁下,虽然到现在只实现了一例。那个人就在里面。”保罗打开锁,恭敬地让到一边。看着那深色的背影踱步到门前,保罗突然产生隐忧,他想到一个之前被欣喜所掩盖的问题。
  “阁下……冒昧问一句,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上尉停下身看着保罗,好像他说了很可笑的话。
  “又要?”他推开门,“不,战争从来就没有结束过。”
  我抬起手,伸向窗台的方向,虽然我看不到,但我感觉她就在那里,因为那儿投过来的光让人感到温暖、亲切,阳光中的尘埃也是那么生动,像是一颗颗悠然旋转的星球。而我面前漆黑一片的宇宙,也不再那么冰冷。房间各个角落细微的声响,如同雨后春笋悄然生长,带着自然鲜活的气息。在一切之上,钟摆声在拉着不知名的大提琴曲,厚重而绵长。
  到8点的时候,门口总会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然后是三声叩门声。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雅各,我进来了。”
  门响起关上的声音,玛戈特很少理会我的看法,包括现在直呼我的名字。我无奈地苦笑,将药一饮而尽。不过这么长时间,药已经不是那么苦了。
  “每次都喝这么干净,你以前在家是乖孩子吧?”她开玩笑地说。
  家,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它像光明一样,离我很远。我的记忆里只有医院的酒精味,或者是贫民窟的潮湿恶臭,还有无处不在的、渗透进毛孔里的绝望味道。直到玛戈特到来之前我都处于这样的气息中。我有什么资格去提起家呢?我换了话题,问她是什么时候来实验室的。
  “我很小就在这儿了。是保罗先生收留了我。”
  我愣了片刻,许多疑问涌入脑中,但我还是没有问出口。我们这一代人习惯了对某些事情沉默,不过也并不影响什么。
  “你现在已经能……”她犹犹豫豫的,似乎在斟酌用词,“感觉到一点东西吗?”
  保罗术后给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测试,结果平平。虽说是做完手术了,但好像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以前听人讲过,声音有其独特频率,而各异的色调构成了五颜六色的世界。频率与色调说不定是一样的介质吧。
  这是保罗认定手术能够成功的原因吗?可如果这么说,面前的她完全没有形体,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斑。我只知道她就在身前,却不知道长相,甚至看不出高矮胖瘦。
  犹豫中,玛戈特说话了。她笑着说想在我面前做一个手势,瞧我能不能画出来。我不想让她失望,只得含糊地说可以试试。
  然后我听到呼呼的风声,一般来说,虎口和腕口的气流都较黏滞,因此风的声音也不同。但就算这样,离能够描绘形象的地步还差得远。脑勺后又有点疼了。
  我集中精神,风声一会在很远的地方,一会又很近。黑暗中星光点点,意识纵横交错,就像一株树杈在脑内不断疯长。有那么一刻,我确定自己看到了。
  也许是一种错觉,但值得一试。
  我手贴在纸面上画起来,这样凭着与纸面的触感,不会出现笔画交叠的情况。以前总要想很久,但也许是因为她在这儿。我下笔一气呵成,甚至在思绪产生之前手就已经开始动作了。所以画完也就一会儿工夫。
  “很像了,你真厉害啊!”我听见她雀跃的笑声,真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对我来说,这样开心的感觉也很久没有了。
  “那为什么,有个最基本的东西你没感觉出来呢?”
  什么?难道这么长时间了,有什么细节我还是没注意吗?真是糟糕。
  “你胡子该刮刮了。”
  我张了张嘴,有些哭笑不得。我摸了摸下巴,一板一眼地说:“呃,画家都是留胡子的。”
  说完我意识到自己竟然也会开玩笑,真奇怪。玛丽扑哧一声笑了,“就算有胡子,你以为自己就是画家吗?”
  “那是因为我没有模特啊!”我顿了顿,“玛戈特,我需要……”
  再怎么敏感的通感,也不可能精确到一览无遗的程度。我想触摸她的脸,感受她脸的样子,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感到有些窘迫。
  “你想让我做模特吗?呵呵。”玛戈特拿起盘子,“算了吧,你看到我说不定会失望的。”
  远处传来保罗的喊声,我讨厌这声音,玛戈特说时间差不多了,她得回去帮保罗处理东西。我听着门慢慢关上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失落。
  “下次我给你刮胡子吧。再见了,画家。”
  我的心又跳动起来,不禁抬起笔。在我的想象里,她就像那只蝴蝶一样,飞舞在花丛的尽头。

  雅各虽然沉默寡言,但保罗的要求他从来不拒绝。因此当要求他给客人表演时,雅各皱皱眉头,但还是拿起了笔。
  保罗将参数调好,打开增幅。带着刺耳的噪音,屏幕上的曲线起伏起来,如同暴雨前的海面;在这处空阔静谧的密室内,雅各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他手叩着调色板蹙眉凝思。
  当军人走完步子时,他终于动起笔来,速度不徐不疾,像是要把久藏于心的东西倾倒出来,毫无间断的迹象。时间一分分过去,画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摩挲着保罗的心,实际上他也不确定雅各的通感能力到达什么地步,如果出了什么差错,那他的德意志院士大概也要泡汤了。
  雅各终于画完了,他转过画板。随行的军人发出窃窃私语,很快又不再说话。繁多的人物占据整个画面。虽然这只是大概的描绘,但细细看去,他的笔触传神地还原了走动者的位置和形态。能够从近乎同步的声响中听出个体的区别,也只有雅各的耳朵能做到了。
  过了很久,雨点般的掌声渐渐响起,打破了寂静。
  “了不起,博士。我们早应该发现你这样的人才。”雷奥缓缓地鼓着掌,他似乎还没从之前的震惊里回味过来,“相信有了这项研究帝国将如虎添翼,日耳曼的旗帜将会插在耶路撒冷、莫斯科、伦敦、华盛顿,一直插到高加索的山脊上。”他的声音高起来,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过奖了,阁下。这实在是不足挂齿啊。”保罗躬身致意。低下头时,他的余光瞥了瞥雅各,意外地发现那堵墙裂了道口子,“你们是军队的?”
  雷奥微笑着介绍自己的身份,摘下手套,向雅各伸出布满绒毛的手。雅各却没有回握,头仍面向那幅画的方向,那模糊的景致,却仿佛连绵到画纸之外,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苍凉感。
  雅各摇了摇头。
  上尉愣了愣,像看一个淘气的小孩笑了笑,“能为帝国效忠,是多少雅利安人的理想。留在这种地方只能磨灭你自己,年轻人。你想要的任何一样东西帝国都能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你们请走吧。”
  上尉的手僵在半空中,周围的空气静止得仿佛让人窒息。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想知道为什么。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对着个画架吗?”
  “我喜欢。”雅各打断他的话,“这总比帮你们去杀人要好。”
  上尉收回手。保罗忐忑地看着他,虽然笑容还挂在他脸上,可保罗感觉那笑容渐渐变得如同刀刃般锋利。雷奥重新带上手套,走近轮椅俯视着雅各,那眯起的眼睛似乎要把人吞噬进去。
  “我再最后问你一次。”那声音冰冷如铁,“答应不答应?”
  雅各昂起脸,面向着雷奥阴冷的脸,他虽然蒙着纱布,但后面好像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坚定地直视着上尉灰蓝色的狼眸。
  “不。”
  突然,上尉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向画上撞去,一下,两下,三下,雅各的头与扶手发出剧烈的碰撞声,一下下锤在人们心上,他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叫声。保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又缩回去。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染满了画面,将上面的油彩糊成一片,又顺着支架滑落至地面,显得触目惊心。就在这时,研究室另一头传来纤弱的呼喊。
  所有人都回过头。只见玛戈特捂住心口,在远处愣愣地望着,文件散落了一地。军官终于松开手,雅各虚弱地瘫回轮椅上。玛戈特做了个歉意的手势,收起文件低头走了。上尉向保罗侧过头,“她是谁?”
  保罗擦擦冷汗,忙不迭地点头,“我这儿的助,助手。她,她在我这干了有一阵了。”
  军官望着玛戈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剃须刀能送我吗?”
  “咦?”她的手停下来,剃过的地方有点疼。
  “这些小事我自己还是能做的。”我笑笑,“不能总麻烦你照顾我吧。”
  这段日子,玛戈特与我独处的时间长了些,大概是实验室没什么事了。门外只有来来往往如同石块一般的脚步,踏碎了这里的宁静。我不知道接下来命运会如何。
  玛戈特是我唯一的安慰,她却不怎么说话了。最近,所有人都被压抑的氛围笼罩着。虽然对她一无所知,但毫无疑问,像她这么年轻甜美的女孩,未来会有很好的前程,肯定不会在这糟老头这儿待多久的。而我,不过是她接待的一个普通伤患。她的声音最终会从我的耳中消失,就像花丛中的蝴蝶。我没有什么能留住她的。
  纱布周围有手指轻轻碰触。“还疼吗?”声音有些颤抖。
  “没事,现在好多了。”
  “还好多了。”她责怪道,“刚才我可吓坏了,你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唉,不说你了。”
  我低下头,他人的冷漠我早已习惯,而这种关切却让我不知怎么回应。心底慢慢涌上温暖的感觉。上一次体会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呢?是我的手划破了,姐姐弯下身,轻轻地吹着我的伤口吗?
  “那些人怎么那么凶?”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丝苦涩,“雅各,他们真的会带走你吗?”
  我摸了摸额头,撞伤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想不到我这种废人,居然也有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那些军人以后会做什么呢?这是不可能预测到的,只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可怕。我也迷茫不安,为了安慰玛戈特,我所能做的只有挤出笑容。
  “放心,玛戈特,我的药还没喝够呢。”
  我听到玛戈特笑了。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听她笑得那么真诚。好像是要掩饰那份开心,她又很快投入到对胡子的修剪中。玛戈特剃胡子的手偶尔会碰到我的脖子,很柔滑。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
  玛戈特问我,我画的那幅画,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在我开始画画的时候,心中满怀莫名的情绪。那是至今笼罩着我的一切,愤怒的、疼痛的、无能为力的。但现在有些东西不知不觉变了,我感到自己的心柔软下来,而这种改变也体现在画中。我描绘了一个女人,那个女子身材窈窕玲珑,就像希腊神庙的雕塑那么精致、完美,不带一丝尘俗的气息。现在我的通感能力到了能大致看到人体形态的地步,我已经打好了全部构架。
  只剩下脸了。玛戈特刮完胡子,开始梳理我的头发,我感到她靠得更近了,带着似乎刚沐浴过的香气。
  突然一阵莫名的冲动,我抬起手。保罗只有在有人来参观的时候,才会对我使用增幅器。而现在她就在我面前,靠我那么近,如同鲜艳的玫瑰,如同华贵的郁金香……
  我听到一声呼喊,她退开了,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张口结舌。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
  “我要回去工作了,再见。”玛戈特的声音冰冷冷的。
  门生硬地关上了,吱呀吱呀地响着。我怅然若失地收回手,刚才什么都没碰到,我的指缝间只有凛冽的空气。

  及时掌握敌军动向的部队才可能掌控战场。这是上尉的观点。在过去许多场战役里,陆军已推进到足够深的腹地,但在瓦砾飞扬的复杂地域中,他们发现自己像一头离开水的巨鲸,只能被躲在暗处的盟军蚕食。
  而一旦掌握了通感能力,战争格局可能截然不同了。陆军将不再依附于传统的侦查技术,每个战士既是作战单位,同时也是侦查单位。他们如同灵敏的响尾蛇,在超高分辨力的通感面前,躲在战壕堡垒中的敌军将显露无遗。这正是上尉如此关心保罗研究的原因。他询问能否让其他人也具备像雅各一样的听力,并且让这种通感改造在全军范围内进行推广。
  在略暗的房间里与上尉独处,让保罗浑身不自在,他小心翼翼地说:“应该可以,阁下。”
  雷奥板起脸,“我需要明确无误的回答。到底行还是不行?”
  “这,不太好说啊,他获得超常听力的原因目前还没有定论,需要进一步的环境模拟分析。但我的实验室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保罗为难地说,“而且他不愿意合作,这也是个问题啊。”
  “我已经给上面打过电话,明天会有专车接你们去海德堡大学。”雷奥粗暴地拉开百叶窗,向外瞥了一眼,雅各在军人的看押下低垂着头,默不作声,“至于他嘛,不肯走就带他的尸体走。就这么简单。”
  保罗倒吸一口冷气,跟这帮武夫做交易的坏处,就是永远没有主导权。雅各的神经还处于调整阶段,不知道之前雷奥的暴行有没有让他受到影响。如果雅各坚决不合作,任军方处死的话,那下个特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现了。他摊开手,露出讨好的微笑。
  “他是我目前找到的唯一具有接受手术资质的人。如果他的精神处于抗拒状态,那研究很难获得成功。阁下就算把他的耳朵割下来,也没有任何帮助。既然他对军队这么抵触,不如再给我些时间吧,刚开始的时候就是我劝他做手术的。”
  雷奥沉吟片刻,他交换了两条跷着的腿,像是想起什么,“对了,那个女人……”
  他颠了颠椅子,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嘴边像盘着一条僵死的蛇,“她好像对他很关心啊。”
  保罗会意地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阁下。”
  “很好,你是个聪明人。”雷奥笑了笑,松开百叶窗,啪的一声,房间里又一下子暗回去。

  玛戈特推着我,在博士的后花园里兜风。她的脚步轻轻的,像怕破坏了这里的宁静。
  最近通感能力进步很快,就算不用增幅器,我也能模糊判断出声源的形状。我听着轮椅在泥土上滚动的声音,仿佛看到茂密的青草;身后玛戈特轻轻的呼吸,在我脑中绘出傍晚的余晖;夕阳投射的光斑,好似飞舞的萤火虫,逐渐汇聚成光的河流。
  我多么想和玛戈特分享这种感觉,可却不敢开口。上次做的事太莽撞了,她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
  想到这儿,我越发感到焦躁。以前我已习惯了像一只幼虫封在自己的茧里,当玛戈特打开一点缺口时,我产生了想拼命钻出去、看到阳光的感觉。而现在那些军人又像牢笼一样锁住了我。不知道束缚什么时候才能解开,但不努力永远只能停留在原地吧。于是我用手撑起扶手,脚伸下踏板;腿上传来一丝麻痛。
  她惊呼说我的腿还没恢复好。但这段时间,也许是因为心情愉悦,我都能感受到腿骨的生长。我用力站起来,一个踉跄,但立刻我的手臂感到一阵温暖。
  “真拿你没办法。”
  她总算愿意理我了。我舒了一口气,在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向前面走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草的芬芳,也比坐着时候直观得多。不,不只是草,还有花的味道。根据风声,我判断前面左侧有团状的东西。于是我走过去。凭着感觉碰触着花团,折下一朵花,向前递去。她接过我的花,但我听到她的叹息,玛戈特好像还是心事重重。我的脚感受到草的触动,似乎草坪上的涟漪在漫过来,又向无尽的远方拢去。
  我听到她惆怅的声音,“听说过几天要搬地方了,也许我们再见不着了。”
  我的心猛地被拽紧了,嘴里的味道越来越苦。我摇摇头,“我不可能跟他们走的。”
  玛戈特默不作声,猎猎的晚风拂过我的脸,带着花和她的香气。
  “雅各,”玛戈特轻声呼唤,“你为什么不愿意听他们的呢?”
  为什么?我低下头,很多事如海滩上被卷起的贝壳,一下子聚拢在周围,又随浪花蓦地散去。我断断续续跟她讲述了过去。
  那一年,我和姐姐在大街上散步,天上来了很多飞机,一阵光,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最后只记得有人把我推倒。当我醒来时,什么都看不见,有个人压在我身上,很重,身上湿漉漉的。我不断地喊姐姐的名字,却没有人回答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耳朵就变成了一座剧院,再细微的声音在里面也变得很恢弘:爆炸声、哭声、身体被撕开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又攥紧拳头。这只手在画布上创造,而战争却总是在毁灭。这是不可调和的,我绝对不可能助纣为虐,就算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我眼中浮现出姐姐的身影,好像有东西在眼眶里打转。这是错觉,我已经没有泪腺了。
  突然,她抱住我,耳旁传来轻柔的声音,“不要再讲了,我明白。”
  内心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哭不出来,但她替我哭了出来。我只是个瞎子,玛戈特是个明眼人,她跟我的区别就像光和影那么分明。但我此刻觉得她跟我是一类人。在她温暖的怀抱中,我仿佛听到了姐姐的哼唱。真想就这样睡着,远离这不堪的现实。
  早在以前的义务医疗检查中,保罗就看过不少和文森特·雅各差不多的傻瓜。即便不少人家庭情况尚可,他们依旧选择了这种永无出头之日的路。住在贫民窟里,成天卖不出一幅画的他们,却常自比为哈默肖伊,等待着价值被认可的那一天。
  然而偏偏是这种人成了他学术生涯的转折点。而且他还无亲无故,就算出什么事也不用承担责任,保罗觉得他应该是个很省事的对象。
  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这家伙犟得一塌糊涂。
  “雅各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您的想法,你跟他们对着干有什么好处?”保罗口干舌燥,“现在多好的机会,这不是你们这些人梦寐以求的吗?”
  “我不是为了这些。”雅各面无表情。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现在这世道,能活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你不用再浪费时间了。”雅各冷冷地说,“我饿死也不会去帮他们的。”
  “哟,饿死,”保罗嗤的笑了,“真放在那些军人手里,就不是你想死这么简单了。他们会不断折磨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雅各轻蔑地向地上吐了口痰,像是无言的抗争,这个动作惹恼了保罗。他将手按在增幅控制器上,一下子调到人体不能够承受的范围。雅各捂住耳朵倒在地上,身子弓得像虾米一样。他摇晃脑袋,痛苦的尖叫声充斥了整个实验室。
  “这种小教训你都受不了,更别提别的了。”保罗揶揄着,“现在清醒些了吗,雅各先生?”
  这时进门打扫的玛戈特看见了,慌张地去叫他停下手,但保罗没有丝毫想要停止的意思。玛戈特冲过去夺增幅器的开关。一声响亮的巴掌,保罗猛地提起玛戈特的头发。
  “小婊子,没有我的话你早就成灰了,现在居然还向着别人。”保罗咒骂着将头发拽得更紧了,玛戈特发出惨叫。
  “放开她!”雅各向前伸出手喊道。
  “玛戈特,要不然,我还是把那件事说出来?”保罗转了转眼珠,狡黠一笑。玛戈特的身体停止挣扎,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雅各屏住呼吸,“你……什么意思?“
  保罗顿了顿,像享受着他们的恐惧,终于他用甜得近乎发腻的声音说,“玛戈特是个——犹太人。”
  雅各身体一抖,好像某种东西从他眉宇间抽离开来,他的手垂下去。
  “我一直把这事藏着,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由不得我了。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那些人,”保罗向旁边扫了一眼,冷笑道,“一头肮脏的犹太猪,他们会怎么对待她呢?”
  雅各颤抖着,眉毛揪在一起,如果他有眼睛的话,保罗应该能看到怒火吧。但他不管不顾地拖着玛戈特的头发向外走去,玛戈特凄厉地哀求着。
  “够了!”雅各喊道,“放开她,我答应你。”
  “这样就对了吗,雅各先生。”保罗哼了一声松开手,玛戈特瘫坐在地上掩面抽泣。雅各背对着画布,本身就成了一幅画,他脸上一直竖立着的围墙,就崩塌在这幅油画中。
  “不要伤害她……”他垂下手,声音虚弱得如同忏悔。
  在海德堡的日子里,我完全被无休止的实验占据了。这些实验远比保罗那儿繁重,每次结束时我都精疲力竭。据说,他们的工作是解析我活动时的神经状况,以调整其他士兵的神经。而一旦完成,那些人将被派送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制造火海与死亡。每次我总不去想这些,总试着让自己的思绪漂浮在云端里,可那隐隐的哭喊声还是不断传来,将我重重拉回地面。
  所幸他们还允许我画画。这幅没完成的画,是我的唯一牵挂。尽管没有人会关心,就算我画出上帝,上帝也不会承认那是自己,但我还是一笔一笔地绘画,脑中满是玛戈特的倩影。
  我的身体虚弱下去,医生没有办法。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当她的声音响起时,笼罩着我的黑暗完全被驱散了。
  “文森特先生,他们叫我来照顾你,听说你身体不太好。”虽然那是程序化的声音,但我听出了那里面的担忧,“你瘦了好多。”
  这无所谓,有她在身边,我就觉得满足了。我强打起精神说:“没事,我身体很好的。”
  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光滑细腻。我听到她轻声的呜咽。我欠开身,将画拿过来,“真的,瞧,我还能画画呢。”
  虽然那幅画全是我的假想,我以为她会欢笑,会拿过我手中的画欣喜地观摩。但只有一片沉默,这沉默让我心慌。过了会,我听见啜泣。
  “怎么了,玛戈特?你为什么要哭?”我慌张地说,“难道那些人对你……”
  “不,跟他们没关系。”玛戈特犹犹豫豫着。
  我舒了一口气,“你觉得画得不像吗?没事,我再画一幅——
  “我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她激动地打断我的话,“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愣住了。骗我?不可能的,她对我有什么好欺骗的呢?
  玛丽抽噎着说,那都是保罗逼她去演的一出戏,目地就是为了让我就范。保罗说实验室已近穷途末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与军方合作是唯一的希望。出于对保罗的感激,她不得不去做这样违心的事。
  我内心一阵揪痛,真相是这样吗?不,或许保罗说的实验室破产也是谎言。为了达到目的,他们总会不择手段,而玛戈特是无辜的。这不能怪她。
  “没事,我知道你也不是有意的。”我搭住她冰冷冷的手臂,已经说不出其他话来。
  她擤了擤鼻子,过了一会,压低声音坚定地说现在是换班时候,警卫觉得我活动不是很方便,看得不是很紧。她要带我出去。
  我们在走廊间蹑手蹑脚地走着。实验区弥漫着如暴雨将至的气息。而那些军人如同乌云,零落地飘在走廊拐角。听出守卫的脚步和呼吸声位置后,我告诉玛戈特。她便牵着我改变方向,我们像海燕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越海浪。
  我的脚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因此我们走得很艰难。尽管已经竭力放轻脚步,但那些声音在我耳中仍然响若鼓擂,我紧张得手心沁出汗来。在这样的牢笼中,我们能够逃出生天吗?
  但仿佛心有灵犀一样,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掌心的热气传递过来,让我渐渐平静下来。一定可以吧,我给自己打气,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找到一处远离战争、鲜血和谎言的地方。
  突然我听到一阵喧闹声,位置似乎就在楼上关我的地方。玛丽发出轻轻的叫声,原来我的指甲嵌进她肉里。“他们发现了。”我压低声音,玛丽一个踉跄,显然她也吓得不轻。前方传来楼梯木板的踩踏声,有人爬上来了,我甚至能清楚听到枪械撞在后背的声音。现在该怎么办?
  耳旁吱呀的开门声,这大概是一处忘了上锁的房间。玛戈特把我拉进去。我倚靠在门上,不断有粗暴的军靴声和喊声透过门刺进我的耳膜里。虽然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但恐惧扼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玛丽与我靠得那么近,我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终于外面似乎没有声音了,玛戈特拉起我要继续走。但我的腿部一阵酸痛,跑了这么长时间,腿骨上就好像有锯子来回刮着。我叫她自己先走,因为我对他们还有用,所以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我的嘴唇却被食指按住了,她告诉我在曾经的战争中,燃油弹烧毁了她的家,只剩下她一个人活着。  我愣住了,她的面容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谁都不可能再独活。
  她拖着我一瘸一拐向前走着,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也许下一秒,就会有士兵发现我们,或者我再也走不动。玛戈特沉重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她似乎也精疲力竭了。真不知道这煎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突然玛戈特说:“快出去了。”她的声音里难掩兴奋。
  我的心悸动起来,确实,那里辨认不出什么乌云了,疼痛的脚也仿佛有了力气。我们就要离开这里,重获光芒——
  然而什么人就在门口,他一个人。如同乌云悄然而至,遮住了光明。我想告诉玛戈特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走过来,带着让人心惊的脚步声。 
  “晚上还有雅兴散步啊!”
  是那个上尉的声音。我感受到玛戈特的颤抖。她向后退去,但紧接着身后的脚步声纷沓而来,一切都结束了。一阵虚脱,我终于支撑不住瘫倒下来。
  “玛戈特小姐,我佩服你的勇气,但这儿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他围绕着我们踱了几步,笑声撕扯着我的心,“还有你的耳朵这么好,为什么看不到她脸被烧烂了?”

  我转过头,但仍然一片模糊。我想起过去的片段,突然弄明白了些什么。原来,这就是她一直不想让我知道面容的真正原因吧,她是怕破坏在我心中的形象吗?我隐约听到玛戈特嘴唇嗫嚅的风声,好像在说对不起;
我听见举起手的声音,我听到扣动扳机的声音,我听到玛戈特短促微弱的呼吸,就仿佛看到她绝望的面容。我竭力想站起身,去挡住枪,但不听话的脚还是让我摔倒了。
  “玛戈特小姐,再见了。”
  一声轻微的枪响,海燕被一个大浪迎头撞上,跌入海中。我已听不到自己的喊声,我的手无望地向前伸着;血液浸透掌间,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如同炭火般滚烫。我伸出胳膊,用肘撑着在地上艰难爬行,粗糙的地面刮破了皮肤。
  “我叫玛戈特·贝格曼。”
  军官踹了我一脚,没有什么疼痛感,身体已变成麻木的空囊。
  “不要再讲了,我明白。”
  不知道离她还有多远,我还是坚持着。
  “算了吧,你看到我说不定会失望的。”
  其实这并不重要,我一只手伸向口袋,感到一点凉意,那是她送我的剃须刀。
  狂风暴雨渐渐消停了,在这个飞不出去的世界里,我摩挲着玛戈特的脸,我耳中,你永远是那么美。

  保罗焦虑地在房里踱步,这几天他一直睡不着,向军方打了很多电话却没有回应。听说他不在的时候,所里出事了。玛戈特试图协助雅各潜逃,被处决了,但不知道雅各怎么样。这个玛戈特真是的,自己好心收留她,却坏了大事。
  终于传来叩门声,保罗兴奋地打开门,却看到雷奥那张冷峻的脸,“博士,我们和你的协议作废了。”他的声音沉下去,“雅各自杀了。”
  保罗的手不觉松开,名誉、金钱甚至是神经外科联合会主席,离他越来越远。他想起什么伸出手抓,却够不着。他想象着雅各那弱不禁风的样子。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得有多决绝?
  雷奥说他还有机会。如果能找出其他人选,军方还是可以重新考虑协议的事。保罗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露出讨好的笑脸,下次要是再找到像雅各一样的人,一定不能再草率了。雷奥交代完毕,打开门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从公文包拿出一个纸包,递给他。
  “这反正没什么用了,留给你吧。”
  保罗好像听到了什么,在风中,在呼吸中,在沉重的军靴声中轻不可闻。但他没听错,那是一声叹息。看着军人深色的背影,他想什么能让这个冷酷的人伤感呢。保罗将包拆开,那是一幅沾着血痕的画。
  废墟上,美丽的女子背对着烈日,在她的遮掩下,一朵小花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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