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称 白夜
2013-09-05 16:53:42 英短懒洋洋地趴在公寓前的栏杆上,悠然地享受着午后和煦的阳光。刚才那顿不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鱼骨大餐一定让这只上了年纪的英国老猫非常受用,秋田犬这样想,眼前那个穿着白棉裙的天使还在一下下轻柔地抚顺他肮脏的被毛,虽然他原本是一只纯白的秋田犬,可连日来在这座城市最肮脏的下水道里奔跑,在一个又一个恶臭熏天的垃圾堆里觅食早已让秋田犬的全身污秽不堪。可“白裙子”从来不在乎这些,她每天中午都会准时坐着轮椅出来给小区周边的流浪动物们喂食,野猫、野狗、几个街区之外飞来的鸽子,有时候甚至连下水道里的老鼠都能分一杯羹。从没有哪个家伙来到“白裙子”身边会失望而归的,鱼骨、狗食、豌豆、花生、碎奶酪……这些东西就像变戏法一样被天使一一拿出来,让每个觅食者都饱餐一顿。于是每一个这样的午后,阳光透过院子里那棵大榕树细碎地洒在“白裙子”身上,让她白皙的脸上细细的绒毛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就如童话中的天使一般。周围满是对天使充满了仰慕的天真的小动物……
“……好吧,如果白裙子真是天使的话,那么她应该用她的魔力先让自己站起来,然后医好自己的眼睛……”秋田犬想起英短对他说过的这句话,突然觉得这只世故的老猫这一次真是多虑了。在秋田犬看来英短这次的任务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白裙子”根本就不需要被监视,这个天使绝不会违反任何一条《守则》,她也许是这座绝望的城市里最后一朵值得守护的“善之花”,她让秋田犬第一次觉得“密探的作用不是监视而是保护所有的市民”这句话不再是政府的一句托词……
“奥利维亚,你在干什么!?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出来碰这些肮脏的垃圾!他们身上都是病菌,有些还是政府的探子!”一个嗓门极大的男人怒吼着冲进了院子里,瞬间便撕破了这个午后所有的宁静。他粗暴地拉开了“白裙子”抚摸秋田犬被毛的手,同时狠狠地踹了后者一脚,秋田犬向后滚了一圈,立即站了起来,凶狠地瞪着那名男子,露出尖利的獠牙。
“你这畜生还敢凶我?信不信我一个电话打过去,动物管理局的马上就把你拖回去打个半死!”男子凶相毕露,尽管他穿着剪裁精致的条纹西服,戴着一副斯文无比的金丝边眼镜,可配上他此刻无比狰狞的表情,却又恰好生动地诠释了那个无比贴切的成语——衣冠禽兽。
秋田犬退缩了,倒不是害怕真有什么动物管理局的来抓他,而是那个该死的“金丝眼镜”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抓着“白裙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秋田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丝痛苦的表情爬上了天使粉雕玉琢的脸庞。
“天啊,这畜生居然听懂了我的话,探子!肯定是他妈的政府的探子!”色厉内荏的“金丝眼镜”顿时慌张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推着轮椅往公寓里走,一边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白裙子”焦急地用手势暗示自己的男友不要再多说什么惹祸上身的话了,可这一举动反而刺激了男人,他的最后几句话几乎是放声咆哮出来的。
“让老子说,怕什么!当局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言论自由的吗?老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臭娘们!
“《守则》里没有‘禁止说政府坏话’这一条!而且就算违反了《守则》又怎么样?大不了被拉去当猫当狗,老子还乐得个自在,不用每天照顾你这个生活都不能自理偏喜欢去养垃圾的臭娘们!”
……
“不用理会那个偷窥狂,我们走吧。”英短不知何时跳到了秋田犬的身边,前者用同样肮脏的猫爪蹭了蹭后者的被毛,就像是一个慈祥的老者在安慰自己的学生。
“金丝眼镜……那个混蛋迟早会被当局逮捕的,不是吗,老师?”秋田犬回过头去看着那只英国短尾猫,幽幽地问。
世故的老猫用一双碧绿色的眸子瞪着自己的学生,没有回答。
夜晚是这座没有信任的城市最好的写照。宵禁的大街上逡巡着无数如幽灵一般的小动物,它们中有的只是普通的流浪猫狗,更多的则是由政府的秘密实验室制造出来的密探。他们以第三人称的观察者自居,在各个隐秘的角落森然地监视着自己的目标,确保《守则》的贯彻与实施。无人敢质疑这群拥有纳米级芯片的观察者的ae,当局的这条秘密政策私下传开之后所有的市民都不约而同地丢弃了自己的宠物,没人愿意在家中豢养一只监视自己的宠物。然而这也绝不意味着在《守则》中拥有第一人称的人类有多么自律与高尚,事实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之所以不愿意被人窥视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们”要去窥视别人。
“金丝眼镜”一把扯下头上的耳麦,双耳在隔音皮质长时间的包裹下变得通红不堪。笔记本屏幕里那对赤条条的男女早已云消雨散。
他苦恼地扯开自己的领结,给火热的身体开了个天窗,“诱导她不成问题,可监视她的密探究竟是什么?又该怎么解决?”
“金丝眼镜”一下下地敲击着笔记本的触摸屏,烦闷得正欲狠狠骂上一两句过过嘴瘾,却忽然愣住了。应该看错了吧?“金丝眼镜”想,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瞟见视频中的女子看了他一眼。不是那种毫无意义的眼神扫过,而是一种刻意的注视。“金丝眼镜”连忙拖动鼠标调整摄像头的焦距,对准了那个女子的脸,可让他失望的是女子根本就没有朝屋顶看一眼,而是一直侧着身子在跟自己的男友说话。
“难道真的是错觉?”“金丝眼镜”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子,白痴啊!这些影像都录下来了,倒回去看不就是了!
于是这段视屏定格在了36分27秒的位置,有些昏暗的画面里,癫狂过后的女子直直地瞪着屋顶,那道视线毫无疑问地投向了微型摄像头隐藏的位置。而那具有挑逗意味的视线里所隐藏的信息在“金丝眼镜”看来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我知道你在看我。”
“哈……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金丝眼镜”大口地喘着粗气,两侧鼻翼夸张地起伏,“你是我的了,哈……你一定是我的了!”
“有没有必要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那是当局的责任。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在“白裙子”居住的公寓对面,有一栋因泡沫经济而废弃的大楼。钢架外露的废楼就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并且削去了皮肉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这座畸形城市所能给它的全部给养——生活垃圾,化学废料,街头流浪汉,还有那些敬业的动物密探。英短站在废楼顶层的一座浮雕上对秋田犬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是事实不就是如此吗?‘白裙子’根本就不需要被监视,先不说她有多么善良,她根本连违反《守则》的能力都没有!”秋田犬有些激动,冲自己的老师吠了两声,表示自己在据理力争。
“不,不要感情用事,我的孩子,”一贯慵懒的老猫像被针刺到了一般狠狠地瞪了秋田犬一眼,“注意自己的言行,你太过了!”
忠厚的秋田犬耷拉下了自己的耳朵,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踏到了一个敏感的雷区,触怒了自己的老师。在这只睿智的老猫面前秋田犬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他都看得太浅。
“我的编号是什么?”英短冷冷地问。
“他-10927。” 秋田犬轻声答。
“我的监视目标,也就是‘白裙子’的编号呢?”
“我-10927。”
“那你呢?”
“他-11541。”
“金丝眼镜呢?”
“我-11541。”
英短看着到现在还是一脸茫然的学生,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国内经济受到第四次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正在严重衰退,无数人失业在家,因绝望而失去理智的人群一次又一次地走上街头抗议当局的无能,而别有用心的阴谋家则很有可能利用失控的民众制造事端,甚至颠覆政权。在这种危局下当局不得不尝试极端做法,他们在遴选好的几个小城市里开始搭建密探监视网,一来是为了测试动物密探的实际性能,二来也是为了尽可能地获取民众的动向从而从源头扼杀阴谋产生的可能。一旦这项技术被证明可行且制造动物密探的成本能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密探监视网就将被推广至全国。然而当局此刻却产生了疑虑,你没有注意到吗?我的孩子,一对一精准覆盖式的监视网已经在这座小城里铺开,可现在每天出勤的密探数目却远远超过了整个城市的居民人口,那么那些多余的密探用来干什么?”
“干什么……”一丝凉意从脑中闪过,秋田犬全身的被毛一下炸了起来,他虽然迟钝,但并不愚蠢,他已经明白了,“他们是用来监视我们的啊……”
“密探之间也要相互监视,确保没有哪个动物密探会暗中帮助自己的监视目标违反当局制定的《公民自律守则》。所以千万要当心啊,我的孩子,这城市里是没有‘我’和‘他’的故事的,陷得太深,到最后……”
英短的话没有说下去,他也不必再说下去了。秋田犬当然知道老师在警告什么,他轻摇着自己的尾巴,将右眼电子膜屏幕上的影像慢慢放大。熟睡的“白裙子”的嘴角此刻还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是在做好梦吧,秋田犬这样想着,带着一丝甜味的心里充满了茫然无措的矛盾与挣扎。
又是一声叹息,失望的老猫转过头去,从夜风呼啸的浮雕之顶俯视这座暗影重重的城市。秋田犬安静地坐在了老师身后,听老猫缓缓地述说。
“很久以前有一个满是嘲讽与恶搞的低俗电影,里面的超级英雄们说他们都喜欢在这个角度思考这座城市的未来。站在夜深人静的高楼天台,一个人孤独地俯视整座城市,英雄们大概都喜欢做这种孤高寂寞的事吧……”老猫幽绿的眸子里透着一片广漠的虚无,他站在“英雄们”喜欢站立的位置,眼里却似乎没有“英雄们”乐于思考的罪恶之城。他的目光投得更近更深,见证了一条完整罪恶链的形成,而串在这条链上的每一个人此刻都已经躁动不堪。很快了,英短知道,那个触发一切的点即将来临。
“格子男”觉得今天一定是他一生中最倒霉的一天——早上出门被野狗追了半条街,新买的格子衬衣被汽车溅了一身泥,上班迟到一分钟就被上司训了一小时,最后他的业绩表被新来的主管看了一秒钟,然后他就被fire了。
“格子男”是个没什么用的男人。他有一份能管三餐吃饱的工作(虽然现在没有了),还有一个不怎么安分但至少能过日子的女友,每天就在这座昏昏沉沉的都市里浑浑噩噩地过着,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几天市里几乎天天都在闹游行,他却从未参与。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根本不明白其他人在抗争什么,在他看来既然当局为每一个人都划定好了属于他的“格子”,那么大家就该乖乖地待在里面,不要逾矩,更不要越界。
所以他的外号才会叫“格子男”。
可今天一切都变了,工作没了,“格子”的一角瞬间崩塌,陌生的世界像是海潮一样从裂口处汹涌而入,转眼便把他逼到了“格子”的另一角——他的家,家里有他的女朋友——只要这个角还在的话,“格子”就能重新划出来吧?格子男这么想着。
于是他兴冲冲地打开家门,语调激昂地向女友叙述了自己炒掉老板的伟大事迹,并且拍胸脯表示马上就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整个过程女友都是笑眯眯的,让他如沐春风,让他更加坚定了只要守住这个角就能重新找回自己的“格子”的想法。
“说完了?”女友偏过脑袋,笑眯眯的眼睛像一弯新月。
说得口干舌燥的格子男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顺利。女友虽然在笑,可是整个过程一句话都没有说。虽然她问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丝毫的不善,可格子男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像是踩中了某个不祥的开关。
他动了动喉结,没敢回答。于是女友就自顾自、笑眯眯地把下句话说完了。
“你知道吗?你真是个很没用的男人。”
7寸平板电脑的屏幕里,穿着暗红色格子衬衣的男人狠狠地打了女人一巴掌,俩人很快扭打了起来,女人像个泼妇一样不停地辱骂、拉扯,而男人则像是在心中点燃了一座沉寂万年的火山,他发了疯一般地大吼,揪着女人的头发把她拖到了卫生间里。
“嘟”的一声轻响,金丝眼镜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平板电脑上挪开,看了一眼右手中的墨绿色手持机。手持机3.5寸的小屏幕上挤满了方圆一千米内的详尽地理信息,此刻在屏幕右下角有个闪烁的红点分外醒目,金丝眼镜在心中粗略地估算了一下,“目标a”大概就在斜对面那栋七层小楼的天台上。
“绝佳的观察地点啊。”金丝眼镜叹了口气。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目标a”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他在犹豫要不要先赶过去把“目标a”给解决了。
“再等等……耐心点……”
平板电脑里,纠缠在一起的男女间的形势忽然发生了变化。看似柔弱不堪只能挨打的女人在进入卫生间后直接一膝盖顶在了格子男的要害上,动作狠辣果决;而看似终于愤怒爆发下把女人往死里打的男人则瞬间瘫软在了地上。女人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理了理自己被弄乱的头发,擦了擦嘴角被打破后溢出的血,然后笑笑,俯身抓住男人的脑袋对着坐便器坚硬的外沿狠狠一磕!
鲜血长流。
“真是狠啊!”金丝眼镜捂着额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是“嘟”的一声,手持机里出现了第二个红点,与“目标a”几乎重叠在了一起,目测距离绝不会超过两米。
“我果然没有猜错,密探们因为监视目标的关系也会发生耦合……”一丝得意的笑容爬上嘴角,金丝眼镜将平板电脑匆匆塞入背后的黑色背包里,然后朝着目标所在的小楼奔跑了起来。
天台,西南角。站在这个位置可以将对面大楼第六层的情况尽收眼底,而此刻站在那儿的,是两只灰色的鸽子。
金丝眼镜缩在百米外的一个太阳能热水器镜面下,他不敢靠得太近,不过从这个位置用淘来的军用望远镜能将那两只鸽子的每根羽毛都看清。鸽子密探是最难对付的,因为他们能飞,可金丝眼镜这几个月来上百次的气枪打猎也不是白练的,他早已计算过每一种可能遇到的情况,并制定了相应的解决办法。面对这两只鸽子,他有信心在三枪内解决问题。
放下望远镜,他从背包里拿出那支帮他拿下了市里上届业余射击联赛冠军的气枪,因常年擦拭而微微掉漆的枪管泛着一丝令人兴奋的微光。金丝眼镜深吸了一口气,摘下了自己的眼镜。
起身,第一枪,“目标a”的胸骨被二毫米的铅弹瞬间击碎,径直掉了下去;“目标b”本能地扑翅飞起,腾空不到三米,第二声枪响,“目标b”的双眼被精准洞穿。
“真轻松。”金丝眼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摘掉眼镜的他不再有半点斯文,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残忍的快意。手持机第三次响起,金丝眼镜只看了一眼,之前的两个红点已然消失,而新出现的那一个就在……
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楼底那只纯白的秋田犬,咧嘴笑。
“找到你了。”
这家伙疯了。
这是闪过秋田犬脑中的第一反应。早上金丝眼镜背包出门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以为这家伙只不过又要去打猎了。虽然金丝眼镜没有出城反而在家附近转悠的行为让秋田犬多多少少有些疑惑,可这“色厉内荏”的男人又能做出什么来呢?偷窥还是尾行?
直到“他-11207”的尸体落到自己眼前,秋田犬仍然有些不可置信。他杀了密探?他……竟然敢杀一个密探!?
“他-11207”胸骨破碎的尸体非常恐怖,秋田犬走上前去,用爪子轻蹭了一下染血的灰色羽毛,一阵冰冷的战栗传遍全身,秋田犬全身汗毛倒竖,抬头,电子眼捕捉到了天台上那张咧嘴大笑的、阴狠的脸。
这家伙疯了!
秋田犬抬腿就想奔回管理局,立刻将情况上报,可一张病弱苍白的面庞却在此时浮上脑海。白裙子……对,他疯了,最危险的人是白裙子!
必须马上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秋田犬一边想,一边狂奔,他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一条狗,若论短距离奔跑的能力,绝对胜过普通人。转眼他便冲进了公寓,上楼,拐角,停在了201室的门前。
门居然没锁。
火急火燎的秋田犬已经顾不得去思索这不寻常的现象了,他冲进房内,玄关,客厅,卫生间,厨房,卧室,哪里都没有白裙子。
秋田犬慌了,他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已经来不及逃了。
“咔”的一声,房门锁上。
因后脑被钝物重击而昏迷的秋田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冰冷的手术台上,四肢被皮扣紧紧绑住。四周是用途不明的大小仪器,管线像是蛛网一般遍布黑暗的斗室,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哇,你往这仪器边一站,真像电影里演的那些变态科学家呢。”一个甜腻的声音从房间右侧传来,秋田犬竭力扭动脖子,无奈还是看不到那个方向的情况。
“是吗?那你是喜欢变态喽。”这个阴沉的声音无疑是金丝眼镜,他似乎在摆弄什么,不停有搬动仪器和敲击键盘的声音传来。
金丝眼镜究竟想干什么?跟他在一起的女人又是谁?
“我喜欢聪明的变态。”女人的声音腻得像是化开的糖,她似乎在亲吻金丝眼镜,呼吸急促,语音断续,“我……从一开始……唔,就知道你在……用摄像头偷窥……”
“可我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偷窥狂,而你当时也不知道我有多聪明。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答应参与我的计划?难道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
“怕,我当然怕。可我更怕一成不变,一辈子都活在画好的格子里。我能在你眼中看到浓浓的欲望,我喜欢欲望,它能让人做到所有想要做到的事……所以,那两个密探一定跟我那没用的男友一样,已经死透了……我好奇的是,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些密探的?这可是当局的最高机密。”
沉默,金丝眼镜应该是在思考什么,良久之后他笑了笑,开口,“这里面的故事可就长了,你确定你有耐心听?”
女人没有接口,秋田犬想她一定在拼命点头。
“那该从哪里说起好呢?嗯,应该从五年前吧,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大学生……”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从很久以前开始,大学就已经不是读书的地方了。它是一间超大的电玩城,每间寝室都在联机游戏。
可我偏偏不喜欢打游戏,也不准备找女朋友,更不屑参加任何社团。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要有一番作为,而这样的人却只能枯坐在偌大的图书馆里,捧着大部头的学术专著,慢慢寂化成一尊无人问津的雕塑。
直到那一天奥利维亚坐在了我的对面。
她是神经生物学系的高材生,在脑神经认知实验室里主要从事言语产生以及脑机制方面的研究,我早有耳闻。文静与病弱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她单薄得就像一片叶子,好似随意一阵清风就能将她卷走。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却特别温暖,而且这种温暖能散播到每一个人身上,仿佛整个世界阳光灿烂。
于是我们很快便成了朋友,也很快便不再有联络。
因为凯恩出现了。
凯恩·雷纳斯这个名字你一定听说过,因为他几乎是这个时代最有名的一个人,可当时,他仅仅是一个大学里的名人。呵呵,不过这也比我强多啦,他是学生会主席,是计算机系最耀眼的篮球明星,还是国家特等奖学金的获得者,每一个头衔都足够校园里那帮白痴们仰视崇拜。我原以为我和奥利维亚可以免俗,因为我们曾经熬了一个通宵准备论文,互递过无数杯咖啡却可以保持不碰对方一根手指……呵,可后来发生的事只能说明我当时太蠢了,奥利维亚和凯恩只认识了一天,就再也没有来过图书馆。
“奥利维亚就是现在躺在楼上卧房里的那个‘病美人’?哈,这么说你也算是逆袭成功了啊。”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一丝嘲弄,“凯恩·雷纳斯确实很有名,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后来死了。”
“是啊,他死了……”男人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似乎在缅怀什么,“在开发出第一代纳米级脑端芯片之后,死了。”
能不能通过纳米级别的微型处理器,来引导动物大脑神经模拟出人类智能?包括思维方式、记忆和情感?
这是脑神经和计算机科学家们一直在思考的难题,却没想到被一对刚刚走出象牙塔的情侣给攻克了。凯恩帅气的照片一时占据了所有主流媒体的头版头条,从科学界的泰斗到市井小民,所有人都极尽溢美之词。是啊,凯恩的研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虽然当时还只能用动物来做临床试验,但人们几乎都相信一块技术成熟安全无风险的纳米芯片很快便可植入人的大脑之中,使人类的智力得到成百上千倍的提升,到那时候所有的技术瓶颈都不再是问题,人类甚至可以将自己独一无二的思维、记忆和情感转化成电子态的“灵魂”,投放到全球计算机“云生态”系统中,从而获得永生!
而对这一点最深信不疑的,就是凯恩本人。他以自己为第一例人体临床试验对象,进行了芯片植入手术。可结果就像你说的那样,手术失败,全世界都知道他死了。
凯恩死后,纳米级脑端芯片技术再没有任何进展。从一开始就甘当“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的奥利维亚,在三年前把已经在动物样本上取得成功的芯片技术专利无条件地转让给了当局,而这正是当局“密探系统”的主要技术支撑。
“所以……你说这么多废话的意思是,追踪密探的技术其实是来自楼上那个半身不遂的病美人?”
“没错,而且原理很简单。当局为了更好地遏制犯罪,在每个‘密探’的脑端芯片中均搭载了一个‘红色模块’,这个模块与密探的电子眼连通,一旦目击到监视对象有犯罪倾向或正在实施犯罪,‘红色模块’就将被激活,而密探则必须立刻返回管理局。凯恩在设计芯片之初预留了一个程序后门,只需一台经过简单改造的gps便可借由这个后门获取到被激活的密探的位置信息。而奥利维亚恰好是世上最后一个知晓这个程序后门的人。”
“也就是说,这条脏狗就是监视你的密探喽?”女人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秋田犬竭力转动眼球,终于看清了此刻就站在手术台边的那个被密探们称作“蜜柑”的女人,“那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杀他?呵,那可不行,他还大有用处呢。”金丝眼镜的声音也出现在了左近,他站在蜜柑的身后,秋田犬看不清他的脸。
“用处?”蜜柑疑惑地回头,看见的却是一根极细的针管,金丝眼镜将它精准地刺进了女人的颈静脉中。
超剂量的佐匹克隆麻醉剂开始在体内迅速扩散,蜜柑甚至来不及做出一个惊恐的表情,身子就已经跌落,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扯下了手术台边的一块医用白布,女人这才发现在绑住秋田犬的手术台边,还有两个相同的台子。
“你……”躺在地上的女人竭力睁着眼,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最后只吐出了一个字。
“你的大多数推论都很正确,唯有一点大错特错,”金丝眼镜的面容终于在昏暗的灯光下完全显现,他望着仰躺于地的蜜柑,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妖冶,“根本就没有什么逆袭,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奥利维亚……”
蜜柑的双眼已然完全闭合,没人知道她是否听见了男人的最后一句。
“凯恩·雷纳斯才是我的全部。”
声波在黑暗中传递,震动鼓膜,耳蜗内的纤毛细胞产生神经冲动,经由上百万个神经突触后来到听觉中枢,这串原本无法解析的信号在脑端芯片的引导下很快便在模拟好的语言区中解译了出来,只可惜的是,秋田犬还是不懂。
凯恩·雷纳斯才是我的全部?
秋田犬的阅历尚不足以支撑他理解这看似简单却无比复杂的话,可金丝眼镜却全不在乎,他是那种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的人。
“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不喜欢女人,这也许跟一个成天只会打骂虐待我的母亲有关,也许没有。可我也不喜欢男人,直到凯恩出现的那一天。”金丝眼镜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将蜜柑的身子扛起,平放在紧挨着秋田犬的手术台上,仔细地绑好皮扣,“那一天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凯恩当时刚打完球,不知道听说了什么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来了图书馆,他白色球衣上满是黑色的手印,被汗水濡湿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笑起来就像个大男孩。我只看了他一眼,便想通了十多年来一直困扰自己的症结——其实我并不是憎恶女人,而是想成为一个女人!一个能陪在凯恩身边的女人!当他向我们伸出手来的时候,我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握住它的冲动,然而它却握住了奥利维亚……那个病怏怏的、随时都可能死掉的女人!我真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不选我?我比那女人要聪明,要健康,可以陪他通宵达旦地工作,攻克所有难题,甚至……我还可以代替他去做人体实验,这样……他也就不会死……”
“他也就不会死,你明白吗?”金丝眼镜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秋田犬的正前方,他微低着头,直盯着秋田犬的双眼,目光炽烈得让犬类感到了一丝本能的恐惧。“奥利维亚会在他死后出卖他的成果,可我不会,我要做的是继续他的研究,完成他的遗愿。”
一个黑色的方盒摆在了手术台上,金丝眼镜用拇指打开了盒子的指纹锁,银色的芯片放置在中央,它看起来就跟上世纪的sim卡一样普通。
“21 000个纳米级计算矩阵,每秒1 000万次浮点运算,能够识别并释放所有类型的生物电信号,植入脑端后可与高级神经中枢实现无缝对接,人体不会产生任何排斥反应。哦,对,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如此笃定不会产生排斥?”金丝眼镜歪下脖子,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因为我已经把它植入自己的脑中了。”
“凯恩为人体脑端芯片的研究设定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人体能够无排斥地植入芯片,芯片与高级神经中枢完成对接,计算矩阵能够识别并模拟出完整的人类神经信号;第二个阶段,芯片所模拟出的神经信号能够导出人体并通过合适的介质解译成特殊编码,且该编码能投放至计算机云生态系统中,在虚拟现实的载体中重现人的思维、记忆和情感;第三阶段,云生态系统实现与各脑段芯片的直接连通,神经信号不但可以导出亦可导入,人类可彻底抛弃皮囊,全体进入新世界,这个世界资源无限,人人平等,且没有人会死去……听着很熟悉对不对?上个世纪有部非常著名的电影叫做《黑客帝国》,电影里的人们生活在矩阵虚拟的世界里,他们不甘心被奴役,要自由,要反抗。可若真能实现凯恩的构想,将没有人能拒绝那个未来,因为没有人能拒绝永生的诱惑。”
相较于人类情爱,秋田犬显然更能理解技术方面的话题。尽管四肢在长时间的捆绑后已然麻木,可他还是极力挣扎,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密探的智商不低嘛,怎么,已经猜到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吗?”金丝眼镜得意地笑着,缓缓踱步,走到了手术台的另一侧,“凯恩在第一阶段就止步了,而我现在已经几乎完成了第二阶段的整个研究,人类的‘灵魂’已经可以导出,虽然还无法上传到云端,但我已经想到了办法,能让这‘灵魂’由一块芯片传递到另一块芯片之中。没错,我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跟这个蠢女人偷情,而是要彻底‘占有’这具躯体!
“你一定很奇怪,如果我已经掌握了在芯片之间传递‘灵魂’的技术,那直接将自己的‘灵魂’传进这个女人的身体里不就行了吗?还要你干什么?就为了听我说这些废话?呵,那我又何必找一条不会说人话的狗。哦,抱歉,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事实上你在这次实验中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如果一个陌生人强行闯进一间有主人的房子,那房子的主人会怎么办?当然是尽力驱逐。他会与陌生人拼命地厮打,他有可能会赢,也有可能会输,但不管怎样,房子都将不可避免受到损坏,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两个人都住不了。
“可如果从一开始房子的主人就不在了呢?
“人脑就是这样一间‘房子’,而按照上帝的设计,它只能居住一位‘灵魂’,任何外来的入侵者都会把容量有限的房子‘挤’坏,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神经活动超载’。因此,如何在完全不损伤‘房子’的情况下让‘主人’搬走,是这个实验的核心问题之一,所幸的是,现在满大街都是移动的‘客房’,而我只不过是找到了其中最合适的一间罢了。
“作为密探,你的脑端芯片虽然是不够成熟的一代产品,但从设计上来说也有存储‘灵魂’的结构,否则你也就无法获得类人的智能了。我要做的就是以你的脑端芯片为基点,导出蠢女人的‘灵魂’,届时蠢女人的所有高级神经活动都将暂时终止,她的脑子将变作一间等待主人的完美‘空房’,而接纳了一个人类‘灵魂’的你的脑子是否会因超载而烧坏……呵呵,那就不在我的考虑之中了。”
如此长的一段详细解说,令秋田犬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金丝眼镜的计划大胆而严谨,在占有蜜柑的身体的同时,还可毁掉秋田犬的脑端芯片,让事实完全湮没在黑暗之中。
白裙子……
最后浮上秋田犬脑海的,依然是他所坚信的,这座罪恶之城里唯一的“善之花”。只可惜,再不能见她一面。
“其实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戴好胶质手套,拿起了手术刀的金丝眼镜俯下身去,轻抚着蜜柑轮廓姣好的脸庞,眼神说不出的迷离,“当初如果我是个女孩的话,凯恩会不会握住我的手?”
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他第一次来到这个街区,走进这个院子。
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坐在榕树下,微笑着抛洒食物,认真地轻抚每一只靠近的动物。他从未想过人类的笑容居然有这样的力量,温暖得仿佛整个世界阳光灿烂。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只能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女孩轻抚着他的被毛,动作轻柔得就像是在梳理自己的秀丽长发。她说:“你真是条漂亮的小狗。让我给你取个名字好吗?”
“venus……”
谁?是谁在叫我?
不,不可能。我应该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了,我甚至……已经死了。
“venus……”
可为什么还有人在叫我?是脑端芯片残留智能所制造的幻觉,还是来自天堂或地狱的呢喃?
不对,都不对。这个世上只有她会这么叫我,这是她给我起的名字。
秋田犬睁开双眼,在模糊的视野中拼命搜寻那个熟悉的影子。
直到那一袭白裙出现在眼前。
白裙子来了,白裙子来救我了。
脑海中的这个想法如此清晰,使得秋田犬终于明确自己的脑端芯片并没有因超载而烧毁。
他还活着。
他高兴得想要嗥叫,想要奔跑,想要做所有犬类能够表达自己喜悦的事情,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绑住他四肢的皮扣,并没有解开。
而原本志得意满的金丝眼镜,则躺在了手术台上。
有什么地方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秋田犬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他只能从喉管中挤出如漏风一般的“呜呜”声,像是在祈求什么。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白裙子就坐在他的身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陌生得就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孩。
之前金丝眼镜吐露他的阴谋时,秋田犬以为自己已经感受到了什么叫彻底的绝望。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真正彻底的绝望只能来自一贯坚定的信仰的崩塌,尤其是当这一切发生时,自己毫无挣扎的能力。
“所以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座城市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善之花’,每个人都只不过是罪恶链条上的一个小小节点。”一双幽绿的眼眸闪现在了阴暗的斗室里,他的声音低沉而迟缓,仿佛历尽沧桑,“你也一样,我可怜的学生。”
看着蜷缩在女孩腿边的那只慵懒的英国老猫,秋田犬感觉自己连惊讶的能力都失去了——既然整个世界都已颠倒,那还有什么值得惊讶?
“毕竟师生一场,不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英短轻轻一跃,跳进了白裙子的怀里,他俯视着手术台上沉默的学生,低低地叹了口气,“你已经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可实际上,这个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那一天是5月13日,星期六,实验室封闭的日子。
巨大的1号厅里空无一人,所有设备均处于休眠状态,唯有墙上的电子钟仍在坚持跳动。盯着时钟读秒是我唯一的乐趣,就好像在给自己渺小的生命做一个倒计时。
像我们这些被放在主厅的应急用实验样本,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上手术台,排号在我前面的笼子一个一个被清空,我看不到具体的情况,但估计就快到我了。
所以一定要好好享受这个周末。读秒,睡觉;读秒,睡觉。
可事情总不会让猫如意。1号厅的大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我看见凯恩·雷纳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发了疯似的启动所有设备。一时间,笼子里所有还活着的家伙都暴躁不安起来,他们发出声调各异的吼叫,奋力地拍打着笼门。也难怪,雷纳斯是实验室的主要负责人,数不清的动物都是死在他的手术刀下,没有哪个笼子里的家伙会对他抱有好感。
但是很奇怪,我当时非常平静。看着脸色惨白、动作慌乱得连电脑按键都不连贯的雷纳斯,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就是他也被关进了某个笼子里,逃不出去,叫不出来,只能无助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座实验室,我听到门外传来了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而雷纳斯则似乎完成了所有的准备,他躺在了手术台上,复杂的管线在计算机的指引下连上了他的后脑——就像他给所有死去的动物做的那样。
屋外的人开始疯狂地撞门,那巨大的声响甚至盖过了警报声。雷纳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将大门由内部锁住了,这为他争取了不少时间。他用手机拨通电话,在通话过程中,他的神色逐渐平静下来,嘴边甚至浮起了笑意。
下一刻,对,我曾无数次猜想过下一刻所发生的事,但直到现在仍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幻觉——雷纳斯放下手机,忽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不是毫无意义的那种扫视,而是紧盯着瞳仁,仿佛要透过它看穿你的灵魂。
然后大门被炸开,雷纳斯死了。
“凯恩·雷纳斯真的死了?”秋田犬冷冷地打断了英短的回忆,“那你又是什么,我的老师?”
“是啊……我又是什么……”老猫的声音里透着深切的迷茫,“我是一个穿行在现世的鬼魂,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吐出了那个答案。
“我就是凯恩·雷纳斯。”
我为什么要与当局合作?答案很简单,因为这能最大程度地获取资源,确保实验的快速推进。
而一旦脑端芯片开发成功,见不得光的密探系统搭建完毕,当局会怎么做?答案也很简单,要么杀了我,要么一辈子软禁我。
大家各取所需,心照不宣,就好比一桌德州扑克的对手,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底牌,只等开牌的那一刻。不过可惜的是,对方并不知道我出了老千。
所有人都以为我止步在了实验的第一阶段,可实际上我已经完成了第三阶段的部分开发。我的芯片不但可以安全作用于人体,而且已能连接云生态系统,虽然还做不到让“灵魂”在虚拟现实中自由穿梭,但至少可以作为信息单元完整地存储下来。彼时密探系统的开发已进入尾声,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5月13日,我闯入了封闭的实验室,看似是在强行尝试危险的人体实验,但实际上我是将自己的“灵魂”投放到了实验室的内部云系统中,并加密存储了起来。这样一来不但可以制造“凯恩·雷纳斯”已死的事实,而且按照我事先埋好的程序,当编号为10927的脑端芯片激活时,云系统就会自动解密暂存着我的“灵魂”的存储单元,并将其导入这枚脑端芯片之中。
10927,这是奥莉(按:奥利维亚的昵称)在密探系统里的编号,我也是通过非常手段才拿到的。至此计划已完成一半,我以密探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奥莉身边,而剩下的工作,就是利用一个手脚灵便且喜欢自作聪明的人来帮我搭建一座地下实验室……哦,对,在这之前如何与奥莉取得联系是最棘手的问题,虽然她也在四年前植入过脑端芯片,但你知道的,芯片间用于交流的信号频率不太一致,我费了好大劲……
“等等,你说什么?”听到这,原本已对人类间的尔虞我诈麻木了的秋田犬忍不住叫了起来,“白裙子她能听懂我们之间的对话!?”
密探间可通过脑端芯片间发送的已经编制好频率的短波信号进行交流,且不说英短是如何得知这一频率的,他居然能以一介猫身取信白裙子,让她更改自己的频率并取得沟通,这简直匪夷所思!
“是那通电话!”秋田犬并没有漏掉这个细节,“你们……从四年前就已经在策划这一切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传遍了白裙子全身,可她苍白的脸上却依旧古井不波。从进入这间地下实验室开始她就再没有笑过。秋田犬回想起过往的无数个安静的午后,他趴在她的脚下,看着她温暖如阳光的笑容,总会忍不住向她倾诉各种心事,他还曾天真地想过,要是她能听懂的话,那该多好。
现在他知道了,她从一开始就听得懂。无数个安静的午后,她听着一条狗不停地絮叨着自己愚蠢的心事,而她心里只想着要如何救回自己的丈夫……
混杂着羞耻的愤怒感几乎占据了犬类的整块脑端芯片,他冲着那一人一猫疯狂地大吼:“你们不会成功的!是你自己说的,为了防止密探背叛,每个密探也安排有别的密探进行监视,你今天的行为早已被其他密探记录下来并反馈给当局了!”
“我可怜的学生,愤怒影响了你的思考。”面对秋田犬的怒火,老猫没有丝毫惊慌,“奥莉为何每天中午都去给这个小区周边的流浪动物喂食?真的是为了照顾你们吗?呵,当局虽然知道即便在动物脑内植入芯片也影响不了他们觅食的本能,可笑的是他们并不在意。利用这一点,我让奥莉在食物里掺入了极少量可遥控启动的纳米级病毒机器人,每天喂食,让它们进入这个小区所有密探的体内。而就在刚才,我已经按下了启动按钮,激活后的纳米机器人将在体内迅速繁殖,并最终瓦解脑端芯片,整个小区的密探都已不复存在!”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飘落,之前秋田犬还一直心存侥幸,他强迫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凯恩主使的,金丝眼镜和白裙子都是被利用的,而杀害密探的也只有金丝眼镜。白裙子仍守着自己的底线,她仍是那个在阳光下微笑的天使,只不过身上捆绑着看不见的被人所操控的细线……
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秋田犬是何等的幼稚,跟白裙子“投毒”的手笔相比,金丝眼镜那两枪根本不值一提。
直到这一刻,这座城市里的唯一一朵“善之花”,才在犬类的心中彻底枯萎死去。
然而为什么我没有死?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还有这个疑问,怎么说呢,将人的‘灵魂’导入密探的脑端芯片中,从而达到‘清空房间’的目的,这个办法还是不错的,至少省去了我再搭建一套存储系统的时间,”英短跳到了一张新空出来的手术台上,悠悠道,“所以在喂给你的食物中,我们很小心地没有掺入任何机器病毒,不过……在连续导入两个人类‘灵魂’之后,你的脑端芯片就真的会因过载而烧毁了。”
两个?难道要“借尸还魂”的除了凯恩之外还有别人?
“奥莉,辛苦你了,再坚持几分钟,等我进入索伦森的身体,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我会把你换进萨拉的身体里,这样你不但可以恢复视力,而且再也不用拖着这满身是病的身体了。”
索伦森就是“金丝眼镜”,萨拉则是“蜜柑”。凯恩的计划果然精细到了每一个点。索伦森的每一步都在为他服务,就连蜜柑的身体,到头来也是为白裙子准备的。
“换一个身体……那你爱的还是我吗?”冷不丁的,白裙子问了这么一句。
“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这么俗的话吗,奥莉?我爱的是你的灵魂,而非任何一具躯体。”老猫看着坐在轮椅上,为自己缓缓插上管线的女孩,声音里透着罕见的温柔,“等我们逃离这个城市,找到合适隐居的地方,我们就一起搭建一套完整的系统,然后把我们的灵魂投放到虚拟现实中,一座小镇也好,一整个宇宙也罢,那个世界里只会有你我,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相爱,永生不死。”
听到这,白裙子如冰封一般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笑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带笑容的白裙子,秋田犬觉得她依然无比陌生。
以前那温暖如阳光般的笑容真的全都是伪装出来的?要不然为何女孩此刻脸上的笑容如此冰冷?
“嗯,我们会在一起的。”女孩最后这么说,轻抚着老猫的头顶,“一直一直在一起。”
爱究竟是什么?
这是对全人类来说至今无解的问题,作为密探的秋田犬更不可能理解。他不能理解有的人为了一份根本得不到的爱拼尽全力,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他不能理解有的人为了一份曾经的爱信守诺言,甘愿双手沾满鲜血,只为一个自私的灵魂归来。
而他最不能理解的,是那个一切都在为自己谋划的自私的灵魂,居然会乖乖地躺在手术台上,任他人将随时可以杀死自己的管线接入脑中。这到底是因为他深爱她,所以深信,还是因为他深信着,她爱他?
只可惜,不管答案是哪个,他都错了。
老猫躺在手术台上,同身旁的金丝眼镜一样,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真精彩,你是怎么做到的?”秋田犬看着控制台边敲打着键盘的白裙子,语带嘲讽。
“如果你问的是技术手段,那很简单,索伦森是在我的指导下搭建的操作系统,而我的知识则来自凯恩。但就连凯恩也不知道的是,我在这套系统中加入了一个后门,只要有脑端芯片透过管线接入系统,那么我就能从远端遥控关闭这块芯片,让受体进入休克状态。”白裙子平静地叙述着这一事实,声音里没有丝毫感情起伏,“而如果你想探究的是更深层次的原因,那我只能说,那是因为凯恩爱我,他对我深信不疑。”
呵呵,原来答案是前者……但怎样都无所谓了,这场闹剧的唯一胜者只有一个人,她曾经是一朵花,现在依然是。
一朵在阴暗诡计的土壤中吸收了所有恶毒养分从而灿烂盛开的,恶之花。
轮椅的车轮碾压着地上的管线,瘆人的“咯吱”声中,白裙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你已经听过两个故事了,还有兴趣听这最后一个吗?”
奥利维亚·冯·米夏埃尔,25年前出生于这个西欧边陲的弹丸小国,父母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在诵经声中出生的女孩先天眼盲,还带有多种慢性疾病,几乎没有活到成人的可能。
可虔诚的信仰还是换来了神明的慈悲,在几度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她最终活了下来,并奇迹般地跟同龄孩子一起踏入校园。她深知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神明的恩赐,虽然家庭清贫,可父母对她倾注了所有的爱,每夜在母亲的诵经声中,细嗅着熟悉的檀香沉沉睡去,女孩的嘴角都会挂着幸福的微笑。
没人相信这样的女孩也会说谎,凯恩·雷纳斯也不例外。
现在想想,我其实一直在骗他。从相遇的第一刻,他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我只是笑,说:“我会帮你。”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凯恩的能力,他是那种绝对的天才,一旦认定了某个目标就一定可以达到。在脑端芯片开发初期我就想警告他这项技术很有可能被当局歪曲使用,然而每当在实验室里看到他专注的脸庞,看到他抬起头来擦着额头的细汗,笑着问我“奥莉,这么晚了你来干吗?”的时候,那些警告的话都再说不出口。我只能笑笑,说:“我来帮你。”
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小孩,想要攻克一个无人能解的难题,然后给他的女孩一个惊喜。周围的人会怎么看他他不在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他也不在乎,他只想建立一个虚拟的美丽世界,让他的盲眼女孩能够看到这一切。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早在他最初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全世界。现在想想,如果我早一点跟他说,我已经不需要再看到什么了,你就是我的一切的话,他会不会放弃那时的研究?密探系统不会被开发出来,这座城市的人们也不用噤若寒蝉地活在绝对的监视里……
不……不对……
这不该是“胜利者”应有的发言,这不该是“恶之花”应表现出来的姿态。你不是应该洋洋得意地叙述你的计划吗?你不是应该嘲笑所有自以为利用了你却反被你利用的男人吗?
可为什么此刻你的神情是如此的追悔,痛苦,悲伤?
我的一生都活在他人的恩情之中。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能听到虔诚的诵经声,那是母亲祈祷我一生平安;我能嗅到熟悉的檀香,那是父亲希望我能安然入睡;我还能感受到来自凯恩掌心的温暖,那是太阳的温度,我不能一人独占,我总是尽我所能地把它传播出去,尽管如此的微不足道。
这世界本该如此不是吗?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应该是感情,而不是铁链;让人们走到一起的应该是羁绊,而不是带有监视器的牢笼。一块原本可以开创新世界的芯片,在当局手里也只能沦为监视民众的低级系统,而一旦这块芯片的更大的潜能被人类所掌握,我们能迈入理想的乌托邦吗?不,绝不可能,当局只会加速推广禁锢监视民众的技术,到时候不单是这座小城,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都会被铁幕所笼罩,就像《1984》或《黑客帝国》所描述的那样,人类将从灵魂层面上被独裁者或机器永久地统治、奴役。
然而凯恩不会在意这些,虽然巨大的变故让他看到了世人的险恶,可是他骨子里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狂热者,不管灵魂流转多少次,不管这项技术是否还会被其他政权歪曲使用,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朝他的“理想国”迈进。
所以,我又一次骗了他。
我答应他引导索伦森搭建制造芯片,搭建系统,却瞒着他加入了一个只有我能操作的系统后门。
我答应他要协助清除这间院子里的所有密探,可事实上通过食物进入密探体内的纳米机器人在启动后只会清除脑端芯片记忆区的部分数据,他们不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死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必须马上离开,逃得越远越好。负责监视我和凯恩的密探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他们会追踪过来的!”短短一天时间内秋田犬经历了别的狗(甚至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经历的大起大落,他已经无需吃惊和讶异,“善之花”仍是“善之花”,秋田犬最重要的信仰失而复得,他绝不能再失去。
“你还不明白吗,venus?”白裙子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你以为我是这场游戏的赢家,可实际上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赢家。所有知晓这项技术的人,不管是索伦森,凯恩,还是我,都必须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虽然将来一定还有人能将它开发出来,但至少不是现在,现在的人类还不配拥有它。”
“你要把他们的‘灵魂’全部导出,然后一并在系统中消除!?”猜到白裙子最终要做什么的秋田犬忍不住大喊了起来,可最关键的问题在他的脑端盘旋许久,却没能发送出去。
那我呢?
“你将活下来,我会把你的‘灵魂’导入索伦森的身体里,你将活着走出这间密室。”说到这,白裙子终于再次露出笑容,一如过往无数个安静的午后,她轻抚着秋田犬的被毛,笑容如阳光般温暖,“你曾经是个密探,而将来将成为一个人,拥有这份经历,你或许是唯一能够对抗当局的人。记住你的名字,venus,那是一颗启明星。”
犬类的眼中涌出了大量晶莹的液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不适应这样的感情。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甚至怀疑自己脑中那一块小小的芯片再无法承受这如海潮般狂烈的感情。
“你……你不用这么做……他们都会死,密……密探们也不会有这段记忆……你可以活下来……跟我……跟我一起走出去……”
“不,我不能。我是个坏女人,骗了他一辈子,至少这一次,我想遵守我的承诺。”白裙子一边笑着,一边流泪,她越过秋田犬的身体,轻抚着老猫的头顶。模糊的视线中仿佛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女孩伸出手,穿越数年的时光,那只宽大的手掌仍旧如此温暖。
“我答应过他了,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
这是最后一级台阶,再往上一步,就可以碰到那扇门。
可男人却在这级台阶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但我根本不能回头,不是吗?
男人笑笑,终于还是伸手推开了门。密室外,光线昏暗,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男人追寻着依稀可辨的唯一光亮,向前走,穿过一片花圃,走进那个院子。
老榕树下,空无一人。
男人竭力地睁大眼,不让眼泪落下,他决不允许自己再有一丝软弱。他极目远眺,天地交界处,想看看那颗巨大的火球究竟是要落下,还是要升起。
忽然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思绪,男人回过头去,看见花圃中钻出一只老猫,它步履蹒跚,像是随时可能倒下。可幸运的是,一条纯白的秋田犬一直守在老猫身侧,用身体支撑着它,一猫一狗,亦步亦趋。
男人注视着秋田犬的双眼,想从其中找到哪怕一丝智慧的痕迹,可他失败了。猫和犬就是普通的猫和犬,它们只是因为某些并不普通的原因,才走到了一起。
“我答应过他了,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
男人的眼泪最终还是无声地流下。那一猫一狗一起走过老榕树,一起走出院子,一起走出小区,而在他们一起前进的方向,大地远端,那颗巨大的火球正冉冉升起。
金色的光芒即将照耀整个世界。